本章御沟布局来自《东京梦华录》
第19章 三月
太学的特产是一种“肉夹馍”一样的食物,人称“太学馒头”。
有人说:“太学每天做成的太学馒头是太学生数量的五倍之多。”
本来春秋两季太学里的加餐是炊饼,无奈馒头的呼声太高,一年四季的供应单里便都有馒头这一项。
每日中午,太学里的厨师们提着几个大篓子,一斋一斋地送馒头。
太学馒头是将切好的肉丝拌了花椒面和盐,做成馅料。再用发面做皮,制成四方型。太学馒头的表皮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初咬下去又软又嫩,十分香甜。再咬一口便咬到馅里,肉汁鲜美,令人难以忘怀。
太学隶属于国子监,太学馒头风靡于国子监。学生们每人拿着数量不等的馒头,每天吃多少个馒头不是固定的,每日进行的活动确是固定的,那就是――比比谁吃的最快。
封廉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一向是对这项活动嗤之以鼻的,只见他向同窗们宣布:“这是小儿才玩的游戏。”说罢,便优雅地吃着馒头,一边吃一边抬起泛红的眼皮看周围的同学,同学们都在奋力地吃馒头,封廉的腮帮子鼓起来又瘪下去,吃着吃着,突然间加快了速度,喉结像鼓点一样律动。
忽然,封廉拿起一支毛笔打了一位戴着白芍药的男同学的发髻:“姜尚水!我瞧见你将馒头皮悄悄撕了扔在地上了,你不仅使手段坏了公平,还浪费了粮食!”
一旁的卢方吃完最后一小片馒头皮,擦了嘴之后也道:“就是,姜尚水,你怎能这样?”
姜尚水是个大眼睛黑皮肤高鼻梁的少年,人送外号“黑里俏”,他摸着头顶上的芍药花,嗔道:“封廉,卢方,真是对不住,下回我不这样就是了。”
封廉听着,不禁捏起了拳头,若是姜尚水和他吵一架,他还能有一个打他的理由,可是姜尚水如此这般……倒是让他想打人也无从下手。
封廉正忍着,只听姜尚水说道:“封廉,你看你,又是最后一个吃完的。”只见他擦了嘴,面带同情地对封廉说道:“往后你娶了媳妇儿,你每餐吃得比你媳妇儿还慢,那可怎么得了!”
封廉正要呛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成清的脸,说话便也结巴了起来:“她吃的……比我快,说明她身体好,胃口好,那不也挺好么!”
卢方和姜尚水呆住了,看着封廉脸上的那一抹红晕陷入了沉思。
这日博士评点所有学生所作的文章,将卢方所作列为第一,封廉列为第二。先生令卢方朗读了自己的文章,文章中生僻的用字、用词很多,听着颇为费劲。但先生赞他剑走偏峰,词藻奇崛。卢方朗读时一只手一只捏着自己的袖摆,等到朗读完毕才悄悄松手,露出袖子上的补丁。
接下来是封廉朗读,相比卢方,封廉的文章便显得平易了许多,逻辑通顺,针砭时弊。博士摸着花白的胡子道:“不错,只是用词方面,你要多向卢方学习。”
封廉本想反驳,因他认为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立意,贵在平实通达,但先生为尊,碍于礼貌,封廉没有反驳,只行了个礼,便坐下了。
自成清成了王家的干女儿之后,成墨岑与王炎的关系也重新密切了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王炎拿来一沓文章拜会成墨岑,说是当今国子监的学生所写,请成墨岑一块儿看看。
成墨岑翻了一会儿,笑道:“不愧是国子监的学生,文章都写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王大哥最欣赏的哪一篇?”
王炎从其中抽出一篇,成墨岑仔细看了,皱着眉头道:“这里面有几个字,我竟不认得,且文辞晦涩难懂,细细梳理下来逻辑通顺,只是太难读了些。王大哥为何欣赏这一篇?”
王炎道:“此文立意深远,只是需要细读,成老弟只需再读几遍,便知晓其中妙处。”
成墨岑耐着性子又堵读了几遍,摇头道:“文字上的事,何苦绕这么些个弯子!这与将迅雷不及掩耳,写成震霆无暇掩聪又有什么区别?”
王炎见成墨岑这么说,气呼呼地将这片文章卷起来,问道:“那依你看,哪一篇能比得过它?”
成墨岑抽出一份,道:“这篇文章意境旷达,借古讽今,该评为上佳。”
王炎捻须摇头:“今日寿国公与我讨论过这些文章,都觉得这一篇只能评在第二位。”
成墨岑笑道:“王大哥,你也太糊涂了些!你瞧瞧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封大人再怎样,也不会好意思将自己的儿子评为第一啊!”
王炎将这篇文章拿近了看一看,果然在那字缝里,工工整整地写着“封廉”两个小字。
时年三月,一种新的文章风气兴起,以卢方为代表的行文风格饱受赞誉,因而为监生们所模仿。
封廉的文章名次一路地往后排,渐渐退到写模仿卢方的学生后面。
于是,他罕见地陷入了郁闷之中,伴随着他的郁闷生长起来的,还有铺满整个汴梁城的,“国公府次子封廉痴恋成家大姑娘多年”的传言。
封廉跟随风潮,特地去茶楼听了自己的花边故事。一个头上包着方巾的小伙子绘声绘色地讲着国公府帅小伙儿封廉三岁初遇成清,从此念念不忘,七岁跟在成清身边忙前忙后,十岁表白心意,姑娘却不愿意,到了十七岁,这桩惊动天地、可歌可泣的单恋终于为人所知,令天下人感动。
底下便有个小姑娘问道:“他出身好,也没什么品德上的问题,为何他不主动些,直接去提亲,争得成家父母的同意呢?”
包着方巾的小伙子用手里的扇子指着小姑娘,说道:“问得好!”紧接着眼珠子转了转,说道:“那是因为,廉哥儿很自卑,他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疾!”
底下人纷纷问道:“是什么隐疾?”
小伙子道:“大人把孩子们的耳朵捂起来――唉,对,那就是,大家都知道,普通的男人有三条腿,而咱们廉哥儿的其中一条腿,不太好使。”
底下人纷纷“哦――”了一声。封廉坐在二楼,听了这话,起先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要冲下去,将这小伙子打上一顿,密达使劲地将他抱住,只道:“郎君――郎君要冷静。”
这天夜里,整座汴梁城都笼罩着黑压压的气氛,许多人家的灯笼不明所以地灭掉。
只见两个男子在城里的“矮子巷”里会面,身子靠在一起,若你仔细看,便能看到一个头上包着方巾,另一个头上扎着布条。若你仔细听,便能听见他们说道:“我家郎君让你说个故事,又没让你说他不行!”
那包着方巾的男子答道:“我知道,小郎君当初嘱咐我,着重渲染官家施压,棒打鸳鸯的故事,可我昨日讲在兴头上,一时间竟忘了。”
绑着布条的男子用拳头捶他:“最重要的部分你忘了!今日我家郎君骑马回府,连见个男人就招呼的青楼女子都不向他招手了,你说你,你说你……”
方巾男子道:“我向你家郎君说声抱歉,明儿我去把那最重要的部分讲了,也算是没白收他的钱。”
夜色里,有人从矮子巷旁边路过,见他俩挨在一起,只听寂静的夜里,那人啐道:“呸!晦气!”便匆匆离开了。
扎着布条的男子拍拍身后的灰尘,对着带方巾的男子道:“晦气!”便要离开,带方巾的男子喊道:“哎哎……您别走,您得告诉我怎么称呼您,若以后我去您府上找,也好报上姓名不是?”
扎着布条的男子已经走出去很远,撂下一句:“我叫密达!”便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伐柯笑嘻嘻地对成清说道:“姑娘可出名了!”成清正在陈氏那儿用着早饭,陈氏便也问为什么。
饭毕,伐柯便将两个人带到茶楼里,只听那方巾小伙儿道:“话说这廉哥儿亲自去求官家让他和意中人结亲,官家问他为何,他说,我的娘亲出身将门,心高气傲,按例,公主嫁过来应自动升一个辈分,与我母亲姐妹相称,母亲她实在是受不了与小她二十岁的人做姐妹……”
陈氏在下面喝了口茶,笑道:“这也太胡扯了。”
又听这人道:“廉哥儿见这个道理说不通,便又说道,我单恋成家大姑娘多年,麻烦官家宽容则个……”
成清听着,觉得不对劲,便问伐柯:“这个成家大姑娘是哪一个?”
伐柯道:“就是姑娘你。”
成清只觉得匪夷所思,想道:“我每日也就是吃饭睡觉上学逛街,哪里有个便宜哥儿给我当下人使唤!”,便说道:“如今的说书人,怎么什么都胡编。”
陈氏倒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只说道:“咱们家大姑娘竟有这段往事,真真令人惊奇!只是为何这几日会传出这并不存在的故事?倒叫人奇怪。”
成清道:“不瞒大娘子,前几日我还听见有人胡诌,说是国公府的二郎要向咱们家提亲呢。”想了想又说:“我估摸着这封二郎定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这样编排出一桩不算光彩的□□。”
陈氏道:“而且,偏偏还和咱们家姑娘联系在了一起。”
成清想了许久,仍是猜不出其中原委,只见陈氏微笑道:“我瞧着,如这说书的所说,这哥儿怕是真对你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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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月
成清只当陈氏在开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故事在京中疯传了几日,连成墨岑都说,下了朝之后,有许多多嘴的大臣来向他打听。陈氏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成墨岑说道:“还能怎么说?只说都是胡编乱造罢了!”
顿了一会儿,又道:“仿佛连官家都开始凑这热闹了,说完一事,便问道,封卿,成卿,你们怎么看呐?待我们答完,官家便笑道,你们可真是心意相通呐!”
陈氏想了想,说道:“这事儿不对啊,顾虑着纯和公主,官家大概会为此事而不悦,怎的竟有闲心调侃?”
成墨岑摆摆手:“今上的意思,我可是不敢猜,只是如今寿国公见到我便躲,仿佛清儿真与他家二郎有些什么似的。”
国公府里,封道清与大娘子讲着这事,大娘子笑道:“流言总是离谱,老爷别放在心上。”
封道清说道:“我只是疑惑,哥儿刚说要去提亲,这流言便传出去了,岂非是些不懂事的下人编些有的没的,满京城的乱传!”
大娘子安抚了两句,又道:“总之,流言既出,官家和圣人也应当都听说了,咱们家哥儿若要尚公主,怕是难上加难了吧?不如就此顺水推舟……”
封道清说道:“就算是顺水推舟,也要圣人点头。”说着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寒食节的前一天,家家都用白面和枣泥做成燕子的形状,做好了便用柳条穿起来,挂在门楣之上,称作子推燕。有女孩及笄的人家,多选在这一天“上头”。
成清便选在这一日上头,老太太将她的发辫盘上头顶,用一支莲叶檀木簪子插住。老太太笑道:“姐儿这头发乌亮,往后定是个福寿绵长的。”
子令和巧儿也在一旁看着,来到这儿许久,两个孩子也放开了些,巧儿伸出手,摸摸成清的发髻,成清道:“过几年便轮到你了。”
巧儿脸便红了红,说道:“大姐姐,我听闻行了笄礼,便可以出嫁了。”
成清听了,也有些害羞。陈氏笑道:“咱们且等着,往后啊,可有的是媒人要应付。”
一旁的伐柯道:“大姑娘嫁谁都成,就是别嫁那封二郎。”
陈氏一听,来了兴致,便问:“怎么的呢?”
伐柯见这儿除了子令,都是女子,便捂上子令的耳朵,道:“老太太,大娘子,可别怪我乱说话,我都是为了大姑娘好,我近日听得一个传闻,说是封二郎,那儿,不成!”
老太太和陈氏嘴角泛出一丝听懂了的笑意,老太太道:“传闻毕竟不可信,你这丫头,可别乱说。”
成清听得一头雾水,便问道:“他哪儿不成?”
伐柯见她不懂,便说道:“就是,他好像生不出孩子。”
陈氏呵斥道:“行了,别说了,平白的污蔑人家哥儿,你好歹是咱们成府的丫鬟,可别听风就是雨。”
伐柯道是。陈氏便把话题往别处引了。
封廉这几日一直在等着圣人宣他进宫,将他痛骂一顿。没想到这消息未曾等到,大娘子倒是让他过去,一见面便问道:“我儿啊,娘是否要给你请个宫中的御医?”
又道:“你哥哥本就子嗣单薄,到你这里,竟要绝了后吗……”
封廉听着不对,细想了想,便知道是那“男人都有三条腿,廉哥儿的一条腿不好使”的传言传到了大娘子的耳朵里。
封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娘在说什么……儿……儿还是个童男子呢。”说完,眼皮上的那抹淡红更深了些。
大娘子听完,叹道:“阿弥陀佛,祖上积德……祖上……积德呐。”
是夜,密达便又在矮子巷里见了那包着方头巾的男子,将他狠狠骂了一顿,那男子颇为委屈:“密……密兄,那你要我怎么补救啊?”
密达一个爆栗子弹在他的头上,道:“猪脑子吗你?继续编呐,把咱们郎君编得怎么英武怎么来!”
第二日,为了邀功,密达将封廉请去茶楼,只见那包着方巾的男子在台上摇头晃脑。
于是,廉哥儿便亲自听了自己是如何在卧房里脱了衣物,用较短的那条腿托起毛笔,再托起砚台,最后又托起了整张桌子……
那包着方巾的男子听见一阵嘈杂,便向上头看过去,只见密达兄死命地抱住一个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穿着深蓝色的直裰,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这眼睛竟是红的,仿佛要把他吞进肚子里。
方巾男子心中一凛,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不顾人群的阻拦,跳窗户走了。
清明那日下了场小雨,成清一家冒雨乘马车前去郊外祭祖,成氏家祠本在临州,只是路途遥远,老太太受不了颠簸,便在郊外择一处空地,摆上祭品,烧些纸元宝以及纸房子。
成清一家脚踩在泥地之上,刚下过雨,泥土还是潮湿的,一家人的鞋面都沾上了斑驳的泥点。
火堆烧起来了,把在场的人的脸都映得红红的。老太太拿着跟粗树枝,将纸元宝拨进火堆里,道:“我们一家来看你们了,你们拿着元宝,在那边买些吃的穿的,千万别对自己吝啬,我们现在一切都好,还要仰仗你们保佑……”
成墨岑将纸房子拿着,踩扁了投进火堆里,成清在一旁往里面扔元宝,心里念叨着:“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连你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眼泪本该在小时候流干了,可一想到你,心里还是酸酸的,我真的好想你啊。”正想着,鼻子便开始酸涩了起来,又因为陈氏在身旁,却也不好哭出来,只得憋着,不一会儿,火堆里冒出来的烟便将她的双眼熏的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