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黄丸的醇香味道在魏嘉文口中化开,魏嘉文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弧线,使劲点了点头。
几个宫人朝这里走来,姑娘们跟着她们朝前面走。
间或有小娘子向这些宫人问些问题,她们只是低着头,并不说话。
成清在心里暗暗想着,早就听闻禁中规矩又严又多,如今亲眼见了,果真如此。
领头的宫人拐到一处较偏僻的地方,只见几个宫女拿着一个深深的桶,一桶一桶地将水打上来。
其中一个宫女道:“她身量小,打捞起来真难。”
姑娘们都吓了一跳,魏嘉文拉住成清的手,悄悄问其中一个宫女:“你们在捞什么?”
那宫女刚要说话,领头的宫女停下来,转过头,略微福了一福,朗声说道:“身在禁中,请小娘子莫要喧哗。”
魏嘉文缩着脑袋不再说话,成清强作镇定,安慰着魏嘉文,魏嘉文嘟囔道:“姐姐,那井里会发臭么?禁中的人,夜里真的不会做噩梦吗……”
成清只是跟着人流往前走,一味地说道:“别怕,你别怕。”
众人在圣人寝殿外候了一阵子,终于,一个穿着华丽的宫人将门打开,领着她们拜见圣人。
圣人瞧着是个儒雅的娘子,和传闻里跋扈的形象并不相同。圣人的边上还坐着一位娘子,成清偷偷看了,竟是国公府的大娘子。
大娘子此次入禁中,还是有一番缘故的,皆因她年轻时做过纯和公主的教养妈妈,圣人便时不时将她宣来,两人一块儿说说话。
圣人看着眼前的姑娘们,笑道:“果然是京城闺秀,一个两个,都落落大方的,快坐吧。”
姑娘们纷纷起身落座,只听得大娘子问道:“圣人此次将她们叫进宫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圣人道:“纯和与承思都长大了,不爱与我说话了,我便想着寻个机会,从贵女中挑上一个,当作养女抚育。”
所谓“养女”,成清也是有所耳闻的,说是养在皇后的宫里,其实是学规矩,往后是要被献给给皇帝的。
成清想着方才宫女们围着的那口井,便感到抗拒不已,思索着该如何脱身。
只听圣人说道:“你们一个一个轮流着近前来,我要问话。”
小娘子们便按座次上前去,圣人问的无非是家世,才学以及德行。轮到成清,她便起身上前。
圣人道:“我问的,你都要如实回答。”
成清说是。
圣人问了两句,笑道:“你就是成清?”
成清低着头,看着圣人绣鞋上点缀着的珍珠,只听她问道:“平日里性情如何啊?”
成清将心一横,答道:“臣女性情恶劣,脾气暴躁,多亏爹娘包容,才不至于犯下大错。”
圣人听到这话,略感意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对大娘子说:“廉哥儿往后怕是要受苦了。”
大娘子也笑:“也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她。”
成清错愕地抬起头,大娘子和圣人却仿佛她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圣人打量着她:“果然是喜欢廉哥儿,一点想入宫的意思都没有呢。”顿了顿,又说:“头上的透明绢花很好看。”
成清呆住了,想着圣人不是一门心思要将公主许配给封廉吗?怎的翻脸比翻书还快,略说了几句话,便将自己和封二郎凑在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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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四月
圣人将所有姑娘都问了一遍,最终选了个看起来甚为明丽耀眼的,叫做秋画小娘子。魏嘉文与成清都长舒了一口气,圣人将人选定后,便让身边的宫人将小娘子们带到后苑游览一番。
待人走后,圣人命宫人端些点心上来,吃了两口,对大娘子说道:“今日若不是你先开口,我都不知道要怎么与你说,自纯和五六岁起,我便常与你说要让她嫁给廉哥儿,可她渐渐长大,却一直闹着要出家做姑子,这两年闹得越发凶了,一言不合,便以自戕威胁。”
大娘子听了,便也忧心道:“公主这样可怎么好?”
圣人道:“你今日同我说,哥儿有中意的人了,也算是卸了我一桩心事,纯和不愿嫁人,我也不忍逼她,京城流传的廉哥儿的故事,其实前些日子我已有耳闻,考虑许久,却也未曾开口询问。”
大娘子看着圣人,容颜里多了几分疲惫和沧桑,分明几年前还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明丽鲜妍的模样,如今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今日开口和圣人提封廉的婚事,大娘子是无比的紧张的,手脚都沁出了汗,未曾想过这么容易便过了关。
大娘子开口建议道:“公主近来一直在宫外的书院读书,是否把她接回宫学里,仔细照看着?”
圣人摇头:“去宫外读书,原是我想要让她和廉哥儿走得近些,没成想并不起效,这几日与纯和闲聊,她说出宫读书已成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乐趣,求我莫要剥夺。”
大娘子听了,便也叹息,勉力劝慰道:“圣人莫要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皇宫后苑里,宫人领着姑娘们穿行,撇去一切不必要的感情色彩,这里还是风景如画,令人流连的。
成清正感叹着,发髻冷不防被人扯了一下,只听那个人说道:“这不是那个呆子吗?怎么跑宫里来了。”
成清脑袋上一疼,抬起头来看见一张陌生的男孩的脸,刚要出口责问,只听领头的宫人行礼道:“三皇子。”
刚出口的话顷刻之间被咽下去,识时务者为俊杰,成清便随众人一同行礼。
被称为“三皇子”的少年将手背在背后,绕到成清身后,将她头顶的绢花扯走一朵,在手里抛了两下,低声道:“呆子。”
待他吊儿郎当地走远,成清理了理头发,恶狠狠道:“我呸!”
呸完之后,又委屈地问魏嘉文:“我都不认得他,他怎么上来便说我是呆子?”
魏嘉文说道:“姐姐忘了吗,寿国公生辰那日,那个一身补丁的少年。”
成清回想了起来,气呼呼说道:“原来是他,当时便与我结了仇,一直记到今天。好在往后大概也不必入宫了,今儿算他走运,我便放过他了。”
傍晚时分,姑娘们便各自回去了。魏嘉文道:“还好没留咱们到晚上,不然我怕是真的要做噩梦。”
成清最是个胆小的,却做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还有我呢,你怕什么?”
魏嘉文笑了,亲昵地牵住成清的手,说道:“不如今儿我就去姐姐家,咱们将指甲染了吧!”
成清说好,两个姑娘便进了成府,将红色的凤仙花瓣捣碎,加上明矾,敷在指甲上,用布条裹好。
魏嘉文看了看,颇为满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练武太过用功,将十个指头都伤了呢。”
成清说道:“凤仙花染指甲,初染色淡,还要多染几次。”
魏嘉文说:“那我就明儿来姐姐家,后儿也来。”
成清笑着说:“好。”
魏嘉文又问:“姐姐和封廉的故事我可是听说了,你们藏的真好,我竟没看出来。”
成清拿脚轻轻踢她:“什么叫藏的好!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你自然看不出来!”
两个女孩笑着,成老太太和陈氏本是要来和成清说说话,从窗户里看到成清和魏嘉文在一块儿。
老太太道:“有诗云:夜捣守宫金凤蕊,十尖尽换红鸦嘴。想我年轻时也常与要好的小娘子一块儿染指甲。”
陈氏好奇道:“当年与老太太要好的,如今在何处啊?”
老太太默然,过了一会儿,道:“后来她进宫做了妃嫔,再后来便死去了。”
陈氏不语,夜风簌簌地吹着,仔细地听,还有小虫子在叫。
这一天,成清做了个梦,梦境里有一双手,将一床褥子撕成两半,有一个声音响起:“分你一半。”成清要去接,却使不上力气,接了个空。
成清从梦中惊醒,望着自己被布条缠裹的手指,心有余悸。
第25章 四月
四月八日是佛生日,京城四大禅院都举行浴斋佛会。魏嘉文一早便来到了成府,与成清一道上了马车。
成清推开马车的门便愣住了,马车里坐着瑞文,正将食指架在嘴边,做出“嘘”的口型。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一路晃晃悠悠的。
瑞文说道:“真是对不住,我今日万分想去禅院看一看,可我的身边人都不许。我是谎称睡着了,从杨府的窗户里偷偷跑出来,杨府离这儿又近,我恰好见到这辆马车,便悄悄上来,这里是往禅院去的吧?”
魏嘉文点点头,笑道:“你姓杨?是杨家的女儿吗?怎么从未见过?”
瑞文谨慎地摇头:“我只是借住在杨家。”
魏嘉文想了想,又说道:“从前我见你,只觉得你身份贵重,连封二郎都给你开道,可在京中又未曾见过,你不会是……公主之类的人物吧?”
魏嘉文只是顺嘴开了个玩笑,瑞文却沉默了下来。魏嘉文吃了一惊,结巴道:“你……”
成清将她的嘴捂住,笑道:“瑞文妹妹别介意,她一向如此,并没有恶意。”
魏嘉文打了成清的手一下,成清将手放下来。瑞文低着头,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她白到几乎透明,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好像是挂着雨水的蛛网,安静而易摧折。
良久,瑞文开口问道:“成清姐姐的指甲是新染的吗?真是好看。”
不待成清回答,魏嘉文就抢先说道:“我同姐姐一块儿染的,你瞧瞧谁的更好?”
瑞文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看得成清心里发毛,过了很久,瑞文说道:“成清姐姐的手指更好看。”
成清笑道:“瑞文妹妹的眼光了得。”
魏嘉文将成清的手掰过来,恶狠狠道:“姐姐,晚上睡觉时小心些,我要拿着小刀来砍你的手,安到我身上!”
成清发了狠,作势要掐她的脖子,两个人在马车里打闹了起来。
魏嘉文嘴角泛起了微笑,只听车夫说道:“姑娘坐稳当些,仔细磕着了!”
成清停手说道:“知道了,米伯。”
慈因寺里,一座佛像正被香汤从顶部灌浴,男女老少往香汤中抛些铜钱,成清和魏嘉文也往水里撒钱,成清一转头,看见瑞文没有动静,便问她:“你是没有带钱财吗?”
瑞文点点头,成清塞给她两枚铜板,魏嘉文道:“姐姐也忒抠了些。”
成清道:“这是我剩下的所有的钱。”
瑞文将手里的铜板扔进去,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许愿,她一袭枣红色的襦裙,头顶上的金步摇压着黑鸦鸦的头发,与她单薄在的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临出来前,成清去讨了些浴佛水,用小瓶子装好,分给魏嘉文和瑞文。
从佛寺里出来,刚好这个季节新产了青梅酒,杏子和樱桃。
成清等人来到京城最有名的清风楼里,成清回头对赶车的米伯笑道:“米伯,我们来清风楼的事情千万别告诉旁人,这个季节青梅酒香甜,我们每人只喝一小杯。”
米伯说:“姑娘放心。”
魏嘉文兴冲冲地点了酒和果盘,还有几味小菜。
成清笑道:“我方才的钱财都用尽了,如今只能依靠妹妹你了。”
魏嘉文呆住了,哭丧着脸道:“姐姐讹我。”说完,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钱付了。
青梅酒盛在瓷杯中,是琥珀样的颜色。
成清尝了一口,只觉得酸酸甜甜。瑞文一小杯酒下肚,脸上有了些血色。望了望天色,只道:“我该回去了,往常这个时候,我午睡也该醒了。”
成清便叫店家把剩下的果子打包,递给魏嘉文,三个人正要上马车,魏嘉文却忽然停住了。
成清问道:“怎么了?”
魏嘉文指着不远处身着银色暗纹锦衣的男子:“那不是……王珏吗?那个小娘子是谁?”
成清见状,叫米伯先将瑞文送去杨府。瑞文转头问道:“姐姐不一同走吗?”
成清道:“有些急事,你先回吧。”
魏嘉文拉过成清的手,悄悄尾随着他们。
只见他们进了一间包房,好在这包房是在一层,成清与魏嘉文绕到后窗边上,悄悄打开一条缝。
待看清了那小娘子的脸,成清道:“那不是……不是……”
魏嘉文接上话来:“封家大郎的旧情人。”
那女子姿容明丽,身形玲珑有致。成清只听见耳边一阵“次啦次啦”声,回头一看,魏嘉文正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
成清按住魏嘉文的手说道:“敌动,我静。”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八日是佛生日”及浴佛习俗参考《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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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四月
王珏和那女子中间坐着个老妇人,头发白了一半,稀疏的眉毛上画着两道黑印子。
“这是个媒婆。”魏嘉文说。
“你怎么知道的?”
“她到我家来过,说是要给我说亲。”魏嘉文将短刀捏的更紧了些:“竟然打主意打到王珏头上了。”
魏嘉文正生着气,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你们……”
两个人回过头来,只见封廉怀里抱了一把茅草。成清抬头看见他,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
魏嘉文小声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封廉指指这扇窗户:“来帮王二脱离苦海。”
只见封廉将茅草放下,拿出一盒发烛,把火点着了,点燃茅草堆。封廉回头说道:“你们离远些,仔细呛着。”
灰色的烟雾升起来,封廉又道:“咱们走远些。”
三个人便蹲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见烟雾升起,窗户周围灰蒙蒙的一片。
不多会儿,那媒婆便捂着鼻子伸出头来,嘴里还念叨着:“晦气晦气。”
待她将头缩回去,封廉便小跑过去,向窗户缝里看,随即回头,将茅草堆踩灭。
封廉对魏嘉文说:“成了,他们已经走了。”
魏嘉文道:“或许只是换了间房呢?”
封廉的脸上绽起了笑容,眼里亮光一闪:“其他的房,都被我包下了。”
魏嘉文听了,就要拉着成清的手去找王珏,两个人小跑了起来,成清回过头,说了一句:“多谢你了。”
王珏刚把那女子送上马车,一回头便看见了魏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