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廉瞪着他,密达终究受不了良心的煎熬,便说道:“不是大娘子,是赶车的小白,他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在车里套你的话……不过,郎君,我可没有背叛你,只要不收大娘子的银子,就不算背叛。”
封廉拍密达的脑袋:“大娘子,大娘子……你怎么就知道小白的银子不是大娘子给的!”
密达轻声道:“这么一想,郎君说得有道理。我光顾着拿钱了,想着小白可能是一时好奇,就……”愣了一会儿,又道:“今儿早上大娘子来过,我可是宁死不屈!坚称自己从未见过什么话本子。郎君且饶过我这一回。”
封廉道:“行了,你这个月的例钱便没有了。”
密达在一旁哭丧着脸,大娘子房里的落梅却走了过来。
封廉道:“是娘有什么事吗?”
落梅笑道:“没有。只是来告诉哥儿一声,哥儿放在王二郎那儿的兰花,大娘子已经拿回来了。若哥儿再不将话本子送过去,您的兰花,大娘子可真要拔着玩儿了。”
封廉拍案而起:“密达!”
密达道是,只听封廉继续说道:“去将那几本话本子拿出来。”
密达将六本册子捧了出来。落梅接过,封廉刚要说什么,落梅抢先一步,笑道:“大娘子已经知道哥儿的意思了。往后成家大姑娘同其他人的事,便不再提了。”
封廉道:“如此最好。”
夜里,大娘子正泡着脚,忽然感慨道:“廉哥儿也是个心重的,同他哥哥一样。”又道:“我命你每日送给卢氏的汤药,都按时送去了吗?”
落梅道:“都送过去了。”
大娘子点点头:“禁中的御医调配的方子,总不会错。过上几个月,说不准我便能抱上孙子。”
落梅拿个布子给大娘子擦脚:“我看用不了几个月,我听说禁中的梁才人喝了这药,不出二十日便怀上了,等她生下来,还不得升几个位分。”
大娘子道:“就算升了位分又如何,宫里不如宫外,在宫外到处吃吃喝喝,那多开心,你看公主和三皇子,还不是成日地往宫外跑。”
第31章 五月
这一日,成清和魏嘉文在街上挑选帕子。
端午节快要到了,满街的商贩都在售卖五色丝线,艾花,银样鼓儿花之类的东西。
近来,京中极为流行素色的帕子,只镶一个边,没有任何纹样。成清和魏嘉文各挑了几条沉香、鹅黄等颜色的帕子,挑完后天色尚早,便在外头闲逛。
因逛得忘我了些,踏足了平日里不常来的地界,魏嘉文还在奇怪:“怎么这儿卖丝线的这样少?”
成清抬头望了望,道:“咱们怕是走到朱雀门东边了。”
朱雀门向东,多妓馆。
魏嘉文也抬头看,只见两层高的小楼上,窗户用杆子撑着,有几个妓,女一只手撑头,另一只手挥动手里的帕子。
成清问道:“要不……咱们走吧?”
魏嘉文扯扯成清的袖子:“来都来了,咱们将错就错,再看一会儿吧。”
成清的心里和她一样,有一种触犯禁忌的快乐,便笑道:“行。”
两个姑娘仰着头看着那些□□,只见她们云鬓松散,有好看些的,也有不那么好看的。
魏嘉文道:“姐姐,你说除了身份不同,她们和咱们,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啊?”
成清想了想,眼光定在了魏嘉文的抹胸上:“是这儿。”
魏嘉文脸红了红,又向上仔细看着,有几个妓、女紧贴着窗沿站着,能看得出她们饱满的春光。
两个姑娘毕竟还年轻,不知道有一种特殊的抹胸能将平地汇聚成山谷,她们只疑惑于为何妓、女的胸怀都如此的宽广,仿佛连一个特例都没有。
那几个妓、女也看到了她们,有一个胭脂抹得很红的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怪可爱的,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成清和魏嘉文缩了脑袋,落荒而逃。妓、女们的笑声在她们身后消散。
她们跑出了好远,魏嘉文回味道:“方才那里面有一个姑娘,长得还怪好看的。”
成清道:“是不是簪着金步摇的那一个?”
魏嘉文道:“就是她!穿一身浓绿的袍子,嘴唇抹得红红的,神态里很有几分不羁。”
成清笑道:“我也觉着她最好看,你说,咱们是不是遇上什么名妓了?”
魏嘉文歪歪脑袋:“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魏嘉文忽然停下了脚步:“就算是遇上名妓,姐姐怎么如此激动?”
成清道:“也不是激动,只是名妓很难见到,特别是咱们姑娘家,乍乍看见,图个新鲜罢了。”
魏嘉文道:“姐姐知道吗,寿国公在外头养了房妾室,从前便是个名妓,五六年前还生了个孩子,国公府阖府都知晓,只瞒着大娘子。”
成清道:“封大郎和封二郎也都知道吗?”
魏嘉文点了点头:“两三年前寿国公要带着小妾和孩子入府,封大郎和封二郎各执一剑立于门前,说是若是他们踏入府门一步,二人便削肉剔骨,还于父母。”
成清道:“因而,那小妾便一直未能入门?”
魏嘉文说是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起来。
不远处传来声声叫卖,成清笑道:“妹妹想吃荔枝膏吗?”
魏嘉文说:“不,我要吃冰糖绿豆甘草!”
成清便去附近的摊铺上买了,敲碎的冰块上浇着厚厚的甜味绿豆沙,魏嘉文吃了一口,感叹道:“好凉快啊!这样的天气里吃冰块,真是太舒服了!”紧接着又探过头来:“姐姐吃的是什么?”
成清拿着小勺子搅着碗中的暗红色冰糕:“这是鸡皮麻饮。”
魏嘉文凑上来,笑道:“这里面哪里有鸡皮?”
成清道:“这是用红豆沙冻成的冰糕,你看这上面突出来小点点,像不像是鸡皮?”
魏嘉文笑道:“还真是。论吃,还是姐姐会吃。”
成清也笑:“往后想吃什么便同我说,我带你去汴梁最好吃的地方吃。”
魏嘉文吃到一半,抬起头来,说道:“那不是那个,姜……姜,叫什么来着……姜尚水吗!”
成清抬头看去,不远处的座位上,他正捧着一碗淡黄色的冰糕,吃得不亦乐乎。在他边上,封二郎拿起一根筷子,戳在了碗中乳白色的冰糕里,再将它拿起,放在嘴边吃。
魏嘉文道:“封二那个吃法着实有趣,可惜我今儿没点冰糕,要不姐姐试试?”
成清怔了怔:“都吃了一半了,就别试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魏嘉文拿起桌上的筷子,一下戳在了成清的冰糕上,成清不得已,拿起筷子,咬着手里的冰糕。
为了,魏嘉文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区别吗?”
成清愣了一会儿,说道:“更加的……酣畅淋漓。”
隔着几张桌子,封廉吃冰糕之余看见了成清。正好魏嘉文在扭头看着这个方向,封廉便抬起了手,打了个招呼。
成清正吃着筷子上戳着的冰糕,忽然间只见封廉和姜尚水风风火火地端着碗,坐到了她们这桌。
成清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热了,便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看着坐在对面的封廉碗里的冰糕。
没错,只要专注于食物,就能放下所有莫名其妙的想法。
成清问道:“你们吃的是是什么口味的,我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封廉笑道:“我和他吃的都是牛乳的,近来新出的口味,我的加了杏子酱,他的没加。”
魏嘉文道:“那是加了杏子酱的好吃,还是不加好吃?”
封廉认真地回答:“有的牛乳没处理好,有些腥味,杏子酱是用来去腥的。”
成清点点头:“这法子倒是妙,杏子酱酸甜,能中和腥味,店家真有想法。”
封廉听了,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便道:“杏子酱是我自个儿带着的。”说着,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此刻的封廉眼睛亮亮的,像是在等着别人表扬。
只是没想到成清还没有开口,便被魏嘉文截了胡:“封二郎很厉害嘛,成清姐姐知道也多,不如你们两个凑个对子,带我和王珏在汴梁吃喝一阵子吧。”
成清放下手里的冰糕:“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魏嘉文将嘴附在成清耳边:“我和王珏除了上学,便难得有机会在课下见面,邓娘子近来管他管得严,让封二郎打个掩护,我便能常常见他。”
魏嘉文说完,成清斟酌了一下,道:“上回我和封二郎不是约好了,各自拿出汴梁好吃的店的单子吗,趁此机会,不如带着嘉文妹妹和王二郎一起,咱们几个一块儿去找找那些店,挨个吃上一阵子。封二郎觉得如何呀?”
能和成清在一块儿,封廉自然十分愿意,虽然多出来两个人,显得美中不足,但也可以接受。封廉便欣然应了,二人约好了日子。不过今日的成清让封廉觉得很奇怪,说话是并不抬头,眼睛垂着,死死的盯住封廉碗里的牛乳冰糕,看得封廉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于是封廉问道:“你想吃牛乳冰糕吗?要不要我给你买一份?”
成清摇了摇头,她的鼻子是较挺的,鼻尖却圆润,人中沟的末端上翘,连带着上唇也微微翘起。封廉看着她的侧脸,在心里叹息一声:真是可爱啊。
转眼到了端午,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柳枝、粽叶和佛道艾,还将艾草做成小草人钉在门上。
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前两日刚走的,临走时子令和巧儿抱着他们的腰哭。
大伯父对子垣说道:“快过来,将你弟弟妹妹抱走!”
子垣便将子令的手指头掰开,因子令一直扭来扭去,子垣不能撒手,便对成清说道:“堂妹帮个忙,将巧儿抱走吧。”
抱走巧儿并不需要费什么劲,因为她已经哭得没有了力气。成清将巧儿拥在怀里,大伯父和大伯母便生生地扭头走了。
端午这一天,子令和巧儿心情稍微平复了点,二人将艾草做成小草人,站在成府门外,钉得整个大门上都是。
陈氏道:“孩子就是孩子,前几日哭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还不是高高兴兴。”
成清不说话,看着自己手里做成的小草人,想道:“我是什么时候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呢?我是不是有些喜欢他呢?为什么变得不像是自己,连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
成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巧儿喊她:“大姐姐!大姐姐!”
成清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巧儿?”
巧儿微微笑了笑:“大姐姐为何要将自己新做的草人戳烂啊?”
成清低头一看,果然是的,小草人的脑袋被她戳了个洞。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子令又跑到她面前,把自己的大门牙朝外掰:“大姐姐你看,我这颗门牙动成这样了,就是不掉。”
成清道:“难受吗?”
子令点点头:“吃饭的时候可难受了。”
成清令伐柯拿来一个干净的布子,将子令的大门牙隔着布捏住,略微使了下劲,子令并没有如何,成清自己的面部已经扭曲的不行。
成清喃喃自语:“怎么还不掉啊?”
子令说:“大姐姐,你用点力,怎么像没吃饭似的。”
成清再一次尝试,捏住了他的门牙,使劲一拔,拔完后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牙上的痛楚,便皱紧了眉头。
子令的门牙已经豁了,成清的手里捏着他的门牙,递给他一碗水,让他漱口。
漱完口,成清将他的门牙还给他,叮嘱道:“记得今天将它埋在地下,你的门牙也能长得快些。”子令笑着点头。
忙完之后,成清才发现腿都麻了,踉跄地站起来。
只见封廉骑在马上,对着她微笑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五色丝线,艾花,银样鼓儿花”来自《东京梦华录》
第32章 五月
成清回礼,问道:“封二郎是有什么事吗?先从马上下来吧,进去说话。”
封廉笑道:“不了,今儿虽是节日,先生布置的课业却繁多。趁着没人瞧见我,我先将这盒糕点给你,若是被长辈看见,不进去问候一番,倒是我礼数不周全了。”
成清提着裙子从台阶上小跑下来,接过了他手上的糕点,糕点用梅花形的棕红色小盒子装着,成清问道:“你忽然来送我糕点做什么?”
封廉道:“城北的暗香坊明日歇业,店家夫妇因年老便不再经营,我想着你怕是不知道这事,便买来给你。”
成清还没答话,封廉便调转马头,笑道:“我先走一步了。”
暗香坊的糕点向来做得精巧,譬如牛乳糕,外面的皮酥酥软软,带着牛乳的香气,里面的夹心用鲜花制成,酸酸甜甜,鲜花里面还有一层夹心,是金黄色的麦芽糖,有些黏齿,越嚼越香。
若是暗香坊关门,不知会有多少人为它叹息。成清是吃着暗香坊的糕点长大的,这个“多少人”里必然包括一个成清。
成清将这个盒子揣在怀里,想了想,又用袖子将它遮住。她平日里是很大方的,买了零嘴定是要分给子令和巧儿的,可今日的糕点,毕竟是绝版了的,成清打算自己偷偷的藏起来,慢慢地吃。
可惜天不遂人愿,成清刚走了几步,子令和巧儿便相互追逐着跑了过来,子令是个眼尖的,便问道:“大姐姐抱着的这个盒子是什么?”
巧儿在一旁说:“咦,这不是用来装食物的梅花盒子嘛!”
子令笑嘻嘻的:“大姐姐,给我吃一块吧。”
成清也不打算瞒他们,将盒子在他们眼前晃了一晃,弯下腰来对他们说:“下次一定!”
说完,便绕过他们跑远了。
次日,成清打开放在架子上的梅花盒子,里面却空空如也。
成清当下便哭了,泪水直往外边冒。伐柯几乎从未见成清哭过,当下便手足无措,拿着袖子给成清擦眼泪。
成清边哭,边抽抽噎噎地对伐柯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我有多喜欢暗香坊的糕点……我是看着店家从黑头发变成白头发的……如今它关了门,我连最后一口都吃不到……”
伐柯道:“是。我知道姑娘心里委屈,这里面的糕点是子令小郎君和巧儿姑娘吃的吧?”
成清道:“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了。”
伐柯将成清的头按在怀里,成清边哭边推她:“你别把我往你的那儿上摁。”
伐柯便松了手,拍着成清的后背。
成清哭了许久,整个成府都知晓了从来不哭的大姑娘如今正哭得像个泪人。
陈氏和老太太都过来安慰她,成清抽噎道:“大娘子和老太太……都来看我……让我越发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老太太道:“你这孩子,说的叫什么话,谁还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件事说来说去,还是子令和巧儿不懂事,择个时辰,让他们来和姐儿道歉,姐儿也想开些,原谅他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