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指着那霞光道:“封廉就像那片光一样明亮,我欢喜他,就该让他永远明亮,我是该谨慎些,可不该若即若离地将他推远,爹爹这样说是对我的关怀,若我这样做,就是对封廉的不公。”
魏嘉文道:“我就知道,姐姐会想得清清楚楚。”
那蛋黄似的太阳终于跳到了云朵之上,不远处传来的伐柯的喊声:“两位姑娘来用早饭吧,今儿有豆沙包子。”
魏嘉文道:“走吧,我要吃两个!”
天元寺的豆沙包子极为著名,甚至有人上山来此,只为吃这儿的豆沙包。
成清挨着陈氏坐下,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果真是松软香甜,豆沙糯糯的,完全没有结块的现象。
成清偏过头来问一旁的小沙弥:“小师父,这包子怎么做的,为何如此可口?”
小沙弥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每日天还没亮,厨房便会开始做包子,若贵人不嫌时间过早,不妨去看一看。”
成清笑道:“那就多谢了。”
寺院里的饮食清淡,早晨是豆沙包,小米粥,中午是一碗青菜面,可以打个鸡蛋。晚间是大米粥,配上小菜三样。
魏嘉文叹道:“这些沙弥们真苦,他们大概已经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吧?”又接连叹了三四口气,说道:“不过他们定是深思熟虑后才决意出家的,想必也不想吃肉吧。”
伐柯在一旁听了,笑道:“魏姑娘此言差矣,我方才还听说天元寺里有个得道高僧,他出家的缘由可以说是非常随便,完全不深思熟虑,姑娘们猜猜,是因为什么?”
成清道:“因为……孤苦伶仃?”
伐柯摇头。
魏嘉文道:“因为……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
伐柯又摇头。
成清道:“你快说,别吊大家胃口。”
伐柯道:“他是因为――脱发!据说这位得道高僧因为脱发而不堪其扰,当了和尚,便可以完美地掩盖他脱发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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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六月
魏嘉文笑道:“伐柯, 你没有听错吧?当真是如此吗?”
伐柯道:“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还偷偷看了那位高僧呢!长得慈眉善目的,就像平常人家的爷爷一样。”
翠方山下,成墨岑动用了些关系, 将成子垣送进了国子监, 成老太太道:“要不再去和封二郎打声招呼, 让他帮忙照看照看?”
成墨岑道:“照看什么?子垣又不是瞎了聋了, 一个清儿让他照看还不够, 还要将子垣折进去吗!”
成老太太瞪他一眼:“每每提到封二郎你便气恼, 他是怎么了你了, 是与你发生过口角还是旁的什么事?你早些天不还在饭桌上夸奖过他吗, 怎么这几日便改口了呢?”
成墨岑叹了口气:“娘, 不知怎么的, 若清儿不理会他,我或许会对他诸多褒奖, 可自从我得知清儿中意他,我便不想对他好言好语……”
成老太太笑道:“你呀, 这是当爹的心病犯了, 行了,四十岁的人了,做什么与十多岁的娃娃较劲,我也不勉强你去说了,想必封二郎见了子垣,便有成算了。”
幻想总是美好的,成墨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提醒道:“娘,子垣和封二郎不在同一斋里, 子垣级次低些,若要见到,想必很难……”
成老太太将茶碗重重地顿在桌上:“你不早说!”
子垣在太学里呆了一天,深觉临州的书院水平远不如京城,想要追赶,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免地唉声叹气。
走到门口,只见穿着青色衣裳的阿蝉正从石阶上跳下来。
阿蝉向他走近,笑嘻嘻地问道:“今日可好?”
子垣如今寄人篱下,心绪难免不佳,日日要讨叔父一家的欢心,感到十分疲乏。阿蝉从临州过来,于他而言,未免不是一个拖累。
子垣便冷脸道:“你若走了,我便好了。”
阿蝉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子垣还要往前走,被她拦住,问道:“你是要我走?”
子垣不说话,阿蝉又道:“你可知道,我若回去,主母定会将我打个半死?”
子垣道:“本就是你错了,挨点板子也是应当的。”
阿蝉眼眶里已然噙了泪水:“我大老远的……从临州赶来,你便这样对我?你和主母说的,说日后要娶我,难道只是空话?”
子垣停下脚步:“我来到京城的这些日子里才明白,若没有权势,一切都是枉然,爹爹富裕又怎么样?最后将我送进国子监的,还不是叔父?若我娶了你,而没有娶一个有权势的官家小姐,在京城之中,我将没有立足之地!”
阿蝉冷笑道:“官家小姐……我明白了,你从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是因为我比较好骗!”
子垣有些不耐烦了:“今日将话说开也好,你的确笨,从前我觉得这种笨拙是一种可爱,如今看来,是莽撞,是没有规矩,更是粗俗。”
阿蝉将手伸向他的脖子,想要和他拼命,她像一只灵巧的猴子,掐住了子垣的脖颈,无奈子垣的劲头比她大,最终将她甩在了地上。
子垣道:“徐阿蝉!你最好安分一点!你若乖一些,我或许能允诺你做一个偏房!”
阿蝉静默地卧在地上,并不说话。
这天清晨,成清在天元寺的厨房里学做豆沙包子,伐柯跟在她后面,忽然用胳膊肘捣她。成清回过头来,伐柯用眼神示意成清往一个方向看过去:“那个就是那位防脱发的得道高僧。”
成清定睛一望,一个不胖不瘦的老头儿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两个包子,嘴里吃着一个。
察觉到了成清的目光,得道高僧说道:“你这女娃娃!看什么看!马上又有新一笼出锅了,你莫馋我的!”
成清和伐柯耳语:“这便是得道高僧吗?”
伐柯道:“就是他。”
成清说道:“怎么不像啊?”
伐柯道:“大智若……若……”
“大智若愚。”
“对。就是这个词儿。”
正说着,老头儿又看了她们一眼,成清笑道:“老人家,你吃,我们绝对不抢。”
得道高僧笑道:“谅你们也不敢。”
成清又学了一会儿和馅料,高僧忽然笑道:“女娃娃,你往后会得佛庇佑。”
伐柯问道:“真的吗?我们姑娘这么好命?”
得道高僧面上波澜不惊:“自然是假的!我又不是茅山上的道士,又岂能算命?”
成清和陈氏说了这位得道高僧,陈氏道:“幸亏他没将手上的包子让给你。”
成清吃着荷叶露,问道:“为何啊?”
陈氏有些难以启齿,终于还是说道:“我瞧见过他用手到处挠痒痒,挠完后背再挠头,挠完头再吐一口唾沫。”
成清手里的勺子一顿,讷讷道:“我有些吃不下去了。”
沈娘子和陈氏来到神像前,只听沈娘子说道:“求菩萨保佑,给我儿一个好姻缘,三年内,我定做好事,积功德,只求菩萨垂怜……”
陈氏与她一同祈祷。到了傍晚,一行人便下了翠方山,各自往家中去了。
成清回到房里,稍稍安定,便听有下人来报,说是阿蝉走失了,子垣郎君很是着急。
成清累得困倦,迷迷糊糊的,又听伐柯说道:“姑娘不用管,我去打听了,说阿蝉是自己收拾了包袱走的。”
成清“嗯”了一声,撑着脸的手不小心松开,头磕到了桌子上。
成清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包上还擦破了皮,上了点药水,伤口变成了紫红色。
次日,成清收到邀请,去观摩京城贵女杨柳红的画卷收藏,本着求知若渴之心,成清勉强忘却了自己的伤痛,将撩上去许久的刘海修剪修剪,又放下来,勉强遮住了伤口。
杨柳红收藏的画卷品类繁多,风格很杂,成清听见周边的人窃窃私语:“真是毫无品味可言。”
成清却觉得还好,有几幅还是很有意思的,譬如她面前的这幅斗鸡图,鸡尾羽毛的垂感恰到好处。
她正出神地看着,封廉的脸忽然将鸡屁股挡住,成清吓了一跳,说道:“你干什么!”
封廉道:“别看画了!看我!”
成清仍然处在被吓着的氛围里,随手拿起一个荷包扔出去,砸在封廉怀里,封廉将荷包拿起来,掂掂重量,笑道:“我收着了。”
成清皱皱眉头:“你收着便收着,一个荷包而已。”
封廉今日穿了身烟灰色的袍子,袍脚用同色丝线绣了莲花,他抬起袖子,碰了碰成清的刘海:“怎么突然放了刘海了?这样的天气,不嫌热吗?”
成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脑门上一阵清凉,脑门上的大包被暴露在了外面,封廉呆了一呆,轻轻放下她的刘海。
成清气恼道:“谁让你掀开的?”
封廉抱歉地笑笑,问道:“疼吗?”
成清道:“疼,疼死了!”说着,理了理刘海。
封廉抛着手里的荷包道:“走,带你吃好吃的。”
成清看着这个荷包,反应过来是方才自己扔过去的那个,再摸摸自己的腰上,香囊还在,钱袋子却没了。
成清就要将自己的钱袋子抢回来,封廉把手举高,成清拉着他的袖子,封廉只觉得成清的头发蹭得他痒痒。无奈成清身量不够,劲也不够大,抢了半日,袋子还在封廉手里,封廉笑道:“你自个儿说的,一个荷包而已!”
成清吃了暗亏,白了封廉一眼,没有回嘴。画卷收藏的展览还没有结束,二人便提前溜号,去吃好吃的了。
封廉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一个考究的店里,安顿好坐下,封廉说道:“这儿专卖豆制品,豆腐脑分外好吃。”
成清道:“那好吧,就要豆腐脑。”
封廉说好的,然后拿出成清的钱袋子,排出几枚大钱,付给店家。成清也懒得和他计较,眨眨眼,就当没有看见。
这家的豆腐脑很嫩,上面撒上香菜,切成碎的榨菜,香油里和着黄豆酱和干虾米淋在最上面,冒着腾腾的热气。白底子,绿叶子,黑酱黄菜,看上去很是可口。
成清吃了几勺,六月天里,热到不行,抬头看看封廉,在她对面喝着冰豆浆,嘴角还泛出隐约笑意。
成清将勺子放下:“封二郎,你坑我!”
封廉装作一副诧异的样子:“姑娘,此话怎讲啊?”
成清拿下他的碗:“你喝冰的,我吃烫的,这是六月啊,荷花都热得胀开来,你这是存心引导我点豆腐脑!”
封廉摇摇头,道:“真是冤枉,你自个儿点的东西,倒要赖我。”
成清不和他说话,封廉又道:“太热的话,把头帘掀开吧,这样总闷着,对伤口也不好。”
成清道:“头帘真难听,这叫刘海。”
封廉点点头,一副好脾气的温润模样:“好,刘海。不过这伤口怎么弄出来的,鼓这么大一块?”
碍于面子,成清当然不能说是打瞌睡砸出来的,她支吾了一阵子,说道:“我……走路时捧着书看,不小心……撞在墙上了。”
理由十分牵强,封廉一副憋笑的模样,成清皱了皱眉头:“笑什么,喝你的冰豆浆。”
第39章 六月
现下是梅雨季, 天色陡然地暗了下来。刮一阵小风,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
成清扭头看向门外,街道上的人四散开来,雨哗啦啦地倾注而下。
封廉也看着雨, 过了一会儿, 说道:“今儿没有打雷, 记得前一阵子先生还在讲课, 忽然打起雷来, 姜尚水一下子便钻到了桌子底下。”
成清笑道:“姜尚水?他既害怕虫子, 又害怕打雷, 可我又听说他很是风流, 他究竟是那一点吸引了青楼里的那些女子呢?”
封廉道:“他填词绝妙, 如雨声琅琅, 自然清新,可以说也是才华的一种吧。”
成清吃了一口豆腐脑上的虾米, 酱香味在唇齿中散开,道:“我见过青楼的姑娘, 大都圆润艳丽, 我以为她们喜欢的是洞仙歌那般绮丽词句,冰肌雪骨,自清凉无汗。令人听了,便如坠云雾之间。”
封廉道:“词多种多样的,姜尚水写清新的,自有绮丽词句在坊间盛行,不过……你何时见过的青楼姑娘?”
成清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搁下勺子,说道:“我同嘉文妹妹不小心看见的, 她们于高楼之上,我们在底下看着,这是我头一次见到青楼女子,小的时候,有青楼的街道,家中诸人都是避着走的。”
雨依然下着,竟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色愈发地暗淡,成清和封廉在暗淡之中闲闲交谈,两个人都渐渐地放松下来,成清看着封廉脸上的暗影,竟有一种安定的情愫在心中蔓延,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许许多多年。
封廉讲到即将到来的太学生选拔,讲到国子监里学生们暗自较劲的紧张氛围,又讲到小时候去打马球,弄丢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根马球棒……天南地北,漫无目的地聊着,成清觉得两个人更加靠近了些,她看着封廉嘴唇的开合,闭合时有让人放心的、坚毅的线条。
哗啦啦的雨声把他们裹在了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把一切纷扰思绪隔绝在了外面,热切相处时有分寸的紧张、词句的拿捏、礼貌的进退,统统不见了,雨声里,他们是真正的自己。
成清讲起自己的小时候,讲到爹爹时而冷漠,时而关怀,令她摸不着头脑,讲到自己在艰难的心境里长大,所幸没有长得偏斜。
封廉看着她耳垂上坠着的一块小小的翡翠,店家点了烛火,光影在她的面颊上流转,翡翠微微晃动着,像夏夜的萤火虫。
终于,店家吹灭了烛火,两人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天光也亮了。
男女热忱相互欢喜时的紧绷感又显现了出来,成清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若是相识十年八年,那光景又大不同了。
不论如何,两人心中都有些怅然,封廉望望天色,虽然亮着,算算时间,过一会儿便又要黑了。封廉便说道:“待会儿去逛逛夜市吧。”
成清点头说好。
夜市之上,灯火煌煌,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
夜市热闹非凡,封廉牵住了成清的手,说道:“若不如此,你怕是会走丢。”
成清仰头看他,只觉得这理由冠冕堂皇,却也暗自发笑。
成清被他牵着手,看了一会儿杂耍,封廉对那个喷火格外感兴趣,计划着得了空便琢磨琢磨,有朝一日说不准他自己也能喷出火来。
成清在路边见到一个卖萤石的小摊,萤石被雕成了两个人的侧脸,合起来是一个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