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宁看着男生,足足三四秒,之后却腾地一下,脸红得更厉害了。
原来的时候,这男生外表丑怪滑稽,她心中几乎没有把他当男生看待,而是一种怜悯和同情。
然而,这时一见,发现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高个娃娃脸,唇红齿白,刘海儿梳下来,又乖又甜,简直像评书里的人物,走在街上要被扔一脑袋花儿那种。
而自己先前跟他搭档,演了一出戏,刚刚还送了他一朵花,这一切,突然让人有点害臊。
她忙咳一声,收束心神,也掩饰自己的尴尬,道:“那……那你不是在媚烟楼做杂役,怎么出来了?”
“我又不是常住他楼里,”男生挠挠头,“我那不是……不是,偷吃了栗子糕被逮住,只好打工还钱……如今姑娘们感谢我出的主意帮了她们,就把我放了。”
这下轮到小宁笑得前仰后合,一下放松下来:“原来那帮姑娘说还有个偷吃的,居然就是你!”
男生被他笑得有些恼:“我跟你情况又不一样,我是太饿没办法了。”
“怎么,看你也不像穷苦出身,你是哪里人,在外头闲晃这么久,家里人不找你吗?”
男生踌躇一下,道:“我……我记不清楚了……我被人下过名咒。”
“名咒?”
“嗯,怎么说呢,是一种咒术,原是得道高僧所创,本意是让人返璞归真,在不失去背景知识和已有技能的情况下,忘记人世间种种羁绊,放下执念,然而后来传到东瀛,被发展上阴险的邪路,专门用来夺走人的记忆,”男生娓娓道来,“好比说,有人用‘洛小宁’的名字下咒,你就会忘了你自己是谁,忘了你最亲最爱的人,有人在你面前说到洛小宁的名字,你也不会想起那是自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见“不失去知识技能,又能忘记人世间种种羁绊”时,洛小宁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比如说,我有只小狗叫阿黄,用‘阿黄’对我下咒,我就会忘记我是怎么把它从一只小狗养大,如何跟它度过了十八年,对不对?”
“没错,道理上是这样的。”男生回答。
洛小宁心潮澎湃,其实从这个问题,你也可以猜到几分她的目的。
先前就提过,她一直担心娘亲,她的病现在自己算是想开了,可要怎么让她娘亲来接受呢?她不敢想象,娘亲到时会是何等悲痛欲绝。所以,她想要找到一种方法,如果能让娘亲彻底忘了她,忘了这个女儿存在过,不就不用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吗?而如今听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名咒”,似乎特别符合她的要求。
“你,你知道谁给你下的咒?”她忙又问那男生。
男生狠狠白他一眼:“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不就说我什么都忘了?”
“不对啊,那你为何又知道你中了名咒?”
“是这样,”男生掏出一个小本子,“在咒术效力完全发生前的最后几分钟,我知道自己已经中咒,尽可能写下零星线索,以便日后寻回记忆。”
洛小宁一笑:“你倒聪明。”
说着,她拿过本子看了一眼,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我中名咒”、“冻脚镇”、“余火城”等毫无关联的数个名词短句,越到后来,字迹越潦草难辨,看不清楚。
“你既然还有时间写这几个词,怎么不写你自己的名字呢?”小宁忍不住吐槽道。
男生道:“名咒的特性,越是与你关联紧密的人事物,越是最早被屏蔽的,反而可能一些一闪而过的时间地点,在那一瞬间还能想起。”
洛小宁点头:“原来如此……”
“所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她还了本子,问男生道。
“冻脚镇。”男生拿出一张地图,在地图的最最北边,有一个小黑点。
小宁吐了下舌头,这可真不近,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可你有盘缠吗?”
“现在没有,”少年大喇喇地道,“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能将就,路上能找点零活就找点,若找不到,随便吃些野果子,小河里捞点鱼虾,横竖也饿不死。”
“你算了吧,就你那吃点栗子都过敏的体质!”小宁抢白一句,顿了顿,又说,“不如你跟我一道吧,我盘缠虽然不多,匀你吃口饭还是可以的。正好我的愿望清单上也有一条,想要看一次下雪。”
“素昧平生,怎么好意思花你的钱……”
“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宁大方地拍拍身上包裹,“我留着钱有什么用?”
此时她邀请男生,有一半是出于私心,她对名咒的事感兴趣,如果这人真能找回记忆,那她也能得到名咒的来源,就可以拯救娘亲于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过,也有另一半,是出于真诚,觉得自己既然有能力,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
男生沉吟一下,问:“可你一个年轻姑娘,跟陌生男子同行,不担心名声问题吗?”
小宁叹口气:“我一辈子担心这担心那,如今连死都不担心了,还担心什么名声。”
“可我若是歹人呢?”
小宁歪着头看了看对面的男生,想了想道:“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再说,就算你是,难道我还怕你个病秧子不成?你有歹意,我先掰过你头来,塞上一把栗子,叫你肿得一年都消不下来!”
男生怪叫一声:“你好狠哪……”小宁则笑得前后摇摆。
“对了,”她想起什么,又道,“既然你忘了名字,我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一直叫你‘香肠嘴’吧?”
男生不满道:“我现在没有香肠嘴啦!”
洛小宁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一拳砸在另一只手掌上:“我跟你说,我娘说我爹那边曾有个高丽远亲叫都敏俊,那我就给你起个名,叫都过敏!怎么样,洋气吧?”
都过敏:“……”
洛小宁不顾男生一脸的黑线,笑容灿如暖阳:“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8章 一点回忆
洛小宁虽然有钱,但也不多,起码买大牲口肯定不够,两人备了些行李干粮,徒步北上,好在她现在心情宽敞,所有见闻都是风景,便是苦点累点,也不以为意。
这一日行至野外,但见闲花点点,溪水淙淙,小宁走得渴了,伏下去便想喝水,却被都过敏一把拉住。
“这溪水看着干净,但毕竟还是生水,你别这么直接喝,长一肚子花花绿绿的虫子,就不好玩了。”
小宁吐了下舌头:“那怎么办?”
“简单啊,烧开就好。来,你去帮着捡些枯枝败叶,要干燥些的,”都过敏说着,已经在附近找了一块空地,用石头简单搭出一个小灶来。然后围着这灶,用河里的湿沙又画了大一些的圆圈。
“这是做什么?”小宁问。
“万一咱们离开的时候粗心,没把火完全熄灭,这一圈就是防火堤,可以防止造成山林火灾。”
说着,他把小宁捡的那些枝叶丢进石头灶,用引火纸点燃,树叶噼噼啪啪冒出一些白烟来,继而慢慢升起火苗。然后他又从行李里翻出一只小铁锅,使袖子胡乱擦擦锅底,满满盛了溪水,架在石头上烧。
等待水开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从干粮里取出一张大饼,几片肉干,用树枝在锅子顶上架出一个“井”字,把饼子放在上头,正好用水的热气蒸软,又把肉干放在饼上加热,这样吃的时候就暖暖和和的。
洛小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既然名咒并不会改变已经习得的技能和生活方式。几天来,她出于好奇,也暗自观察都过敏,想猜猜原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没想到,看了几天,却更疑惑了。
你看他现在做这些事这么熟练,感觉之前就没少在野地里吃饭,在城里时,又对市井俚语,各地风俗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跟贩夫走卒交谈起来毫无障碍,怎么看怎么该是个猎户樵夫,贫民子弟的做派;但是呢,他又从来没有乡下男孩子常见那些吃饭吧唧嘴、用衣褂扇风的习惯动作,行走坐卧,颇有规矩,最重要的,有时说话,竟然还能引几句经典,弄两首诗文,若打扮打扮,说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定也能唬住不少人。这矛盾的特质令人十分费解,难道他有两个魂儿,一个打小养在高门大户,一个养在市井贫家不成?
想着,饼蒸软了,水也开了,都过敏把现喝的放在外头晾凉,多出来的倒在水袋里,路上带着。
洛小宁喝了几口水,吃了点饼和肉干,热乎东西果然比冷着好吃,不过总体上说,这两样毕竟都是干粮,果腹而已,谈不上美味。
“对了,还有这个”,都过敏笑着,用根木棍在那烧尽的碳灰里扒拉,扒拉出一个焦焦圆圆的东西来。
洛小宁眼睛一亮:“烤红薯?!”
她都没注意,都过敏什么时候把生红薯扔进去的。
“对啊,”都过敏一笑,用湿布裹着手,掰开一半,递给她。
小宁捧着那一半烤红薯,里头的芯子金黄软糯,香气扑鼻。
可她看着这一幕,鼻子却突然一酸。
她想娘亲了……
她从小时候就喜欢吃烤红薯。五六岁时,能一个人抱着吃一大个。
她喜欢吃,娘亲就喜欢烤。外头卖的烤红薯,小贩怕烤的太狠跌了分量,自家吃亏,就算烤了,也往往是有点硬心的,只有娘亲,从来都给她烤到稀软,恨不得里头的糖都焦焦地流出来,捏起来,像红薯皮包了一包烫烫的,粘稠的汁水。
后来她去峨眉山了,回来的时候,邻居当个玩笑似的告诉她。娘亲还是每天在烤红薯,烤了之后,没有人吃,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烤,好像那烤制的过程,让她有了期盼和念想似的。后来,红薯烤好了,她就一家一家地分给附近的小孩。到最后,所有邻居的小孩都吃过她家的红薯,有人都吃腻了不想再吃了,可她的娘亲甚至带着点乞求的语气:“阿囡,再吃点吧……”
而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洛小宁的眼泪猝不及防就下来了。
才出来的几天,她因为新鲜感,一直兴奋高亢,可突然之间才发现,打峨眉山回来后,她再也没离开过娘亲这么长时间。
她捧着她最爱的红薯,吧嗒吧嗒地掉金豆,把都过敏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想我娘了……”
洛小宁说着,自己也觉得丢人,这么大人了,怎么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因为想家哭鼻子,可人哭起来时,就是忍不住,都过敏越安慰她,她反而哭得越厉害了。
都过敏看哄她效果适得其反,眨眨眼睛,突然之间,往地上一趴,双手捶地,两脚乱蹬:“呜呜呜,我也想我娘了……呜呜呜,我好可怜啊,连我娘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看他这副形象,洛小宁傻眼了好几秒,继而噗嗤一乐,登时收了眼泪,一边擦眼角一边笑骂:“真讨厌……”
这人啊,没有鞋的遇上没有脚的,要还在那自作悲情,总有点不好意思。
然而都过敏趴着趴着,突然愣在当地。
“怎么了?”洛小宁问。
“我……我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都过敏保持着趴在地上的样子,仿佛那一闪而过的记忆是水,会因为他稍微一动而洒出来,再度不可找回似的。
他很慢很慢地道:“我,我想起一个场景。”
“好像我几岁的时候,跟着一个女人……应该是我娘吧……她的脸一片模糊,依稀是穿白裙子……”
“我想吃糖葫芦,就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她开始是哄,可劝不动……”
“然后她居然也往地上一躺,两手乱锤,胡乱嚷嚷。”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糖葫芦的小贩看着我,我脸上烫的要命,觉得我有一个这样的娘,好丢人啊……可马上就发现,自己刚才,不就是这样撒泼耍赖的吗。”
“从此以后,我就不耍泼了,想要什么,都好好儿的说……”
都过敏扶着头,闭着眼睛:“可我只想得起来这一点,那女人叫什么,脸什么样子,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洛小宁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
原来都过敏刚才那招,是跟他娘亲有样学样。难得他这么皮了吧唧的小孩,她娘能想得到这方法治住。
刚才由于非常小的事,突然触发了他脑中过去的场景,看来这名咒的忘却功效,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忙上前安慰道:“莫着急,这突然想起来一点,不是比一点都想不起来好吗?说不定这就像草籽在土底下,一点点的拱,你现在看不到它们,可到了某一天,就会把土都拱开,一片地都是绿油油的。你的记忆就回来了。”
都过敏想不起更多的事,本来有些失落,但听她这样一说,好像也有被安慰到,苍白的脸上浮出微笑,微微“嗯”了一声。
一番言语,互相打气,两人又都恢复了快乐的样子。
这时小宁突然“哎呀”一声,原来是刚才捡树枝,把外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不妨事,”都过敏看看地图,“前头马上有座城市,进城买一件就是了。”
于是两人吃饱喝足,抓紧赶路,到底进城,这是不大不小一座城池,叫做楚腰郡,沿街开着茶楼酒肆首饰行,他俩很快找到一间裁缝兼制衣的成衣铺子。成衣铺的衣服都挂着架子上,外头摆着个牌子,上写“京城新款”。
小宁一眼望过去,这家式样确实挺好看的,她刚想拿起一件来瞧瞧,却听耳边冷飕飕一句:“别摸了,你穿不上。”
第9章 身材焦虑
洛小宁刚想拿起一件褙子来瞧瞧,却听耳边冷飕飕一句:“别摸了,你穿不上。”
她扭头看过去,是两个不认识的姑娘,大抵也是店里客人。看见两人时,她忍不住惊了一下,俩人大腿恨不得有筷子细,下巴尖得像两把锥子,面色死白得像烧过一晚的蜡,真真是娴静时如残花照水,行动处若败柳扶风,一副一阵风吹来就将驾鹤西游的神仙气质。
洛小宁看看她俩,又看看架上衣服,在一瞬间突遭暴击……
大家都知道,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里贵族公子的审美,带动着天下的审美。如今京城风气,喜欢病西施似的美人,那帮文人墨客,经常下笔作诗,形容女子多么娇弱,多么无力,多么合他们的心意。而这种审美传播出来,毕竟意态风流这种事不好把握,逐渐就变得更加简单粗暴,对女子的评价标准,有且只有一个字:瘦。
洛小宁常年习武,个子不高,体态灵活,匀称紧实,有一种小鹿似的美感。本来是说不上胖的,但在这种风气之下,她赫然发现,那件衣服,看起来她确实穿不上……
两名时刻能乘风而去的仙女看见她受到打击的样子,同时不无骄傲地扬起头来。
然后,她们就看见了都过敏。
仙女们的眼睛亮了,下意识地挺直腰杆,觉得自己在这个帅哥眼里,怎么都该比那个女胖子有吸引力。
但都过敏一眼都没看她们,拿下那件淡鹅黄色的褙子,上去跟铺子老板问:“这件,能不能稍微再放两寸?改衣裳我们单独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