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女子倒在他怀里时,多年心疾竟奇迹般地恢复如常,就连周身的寒疾也得到缓解,他想,春日里的日光大概便是如此温暖。
但当女子离开自己怀抱那一刹那,熟悉的疼痛又快速袭来,周身依旧寒冷如冰,那一瞬的舒适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直到现下这女子与他同处一室,宿疾虽未痊愈,却不像往常那般让人难以忍受。
沈烨神色沉沉地凝着手中的公函,若有所思。
玄英向寺庙帮厨的林婆子借来一双绣鞋,很快回来寮房,途中下起绵绵细雨,带回一身潮气,他没敢进屋。
沈烨宿疾未解,别人是苦夏,沈烨在炎炎夏日身体才会好受些。
姜云簌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见玄英的身影在雨雾中越来越近,以及他怀中捂着的绣鞋时,眼眸一亮,起身来到门边,飘散的细雨扑面而来。
姜云簌朝他浅浅一笑,“多谢小哥,若不然,我恐要赤脚回去,下雨了,小哥快进来吧,别被雨淋湿了。”
玄英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板着脸将鞋递给她,没进屋,拱手向屋内沈烨回禀,“老爷,若无事,属下先告退。”
沈烨闻言,放下笔,头也未抬,沉声吩咐。
“你送她回去。”
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让人看见。”
他这话显然是在嫌弃她,且天又下着雨,若是寻常男子,说不定会让她呆到雨停再走,他却只字不提,执意让她回去。
想讨沈烨的欢心真不是那么容易,姜云簌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来日方长。
姜云簌敛去心思,提着绣鞋默不作声来到屏风一侧,俯身胡乱套上绣鞋,绣鞋比她平日穿的大出许多,穿上松松垮垮,露出一截雪白脚踝。
刚走一步,绣鞋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在空旷的屋内很是突兀,姜云簌愣住。
听到声响,沈烨这才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恍若撞进一汪寒潭,深不可测,姜云簌垂眸,心思百转。
自大隋立朝以来,簪缨世胄、贵戚权门之子,从小便要求明礼识仪,像她今日所做之事,已然出格太多。
换做从前,她或许会十分羞愧,但连续两次失仪,加上已经在地狱走过一遭,只觉能够活着,且为前世枉死的自己讨回公道,才是她重活的最大意义。
想通后,姜云簌清亮目光重新定格在姜烨身上,不卑不亢道,“今日打搅公子非我所愿,家父姓姜,若公子日后有难,我定会竭力相助。”
沈烨对她所言不置一词,倒是新鲜,第一次有人主动提出帮他忙的,她是真不知他是谁?
沈烨重新拣起笔,继续批示公函,没有回话。
见他不予理会,姜云簌也不多做纠缠,趿着绣鞋出了门,“啪嗒”声依旧。
脚跨出门槛后沈烨抬头看了眼。
玄英护送她行至半途,细雨密密匝匝落在两人身上,不多时就湿透。
他走的太快,姜云簌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但细雨刺骨,她又衣着单薄,很快姜云簌皓齿打颤,忍不住开口,“小哥,我的住所就快到了,若不然,你先回去,以免染上风寒,你家老爷还需你照应。”
玄英转过头,姜云簌一脸诚意地望着他。
从前她一向为人着想,如今也是,不过,她现在所做皆有目的。
少女眼中满是真挚,眼神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玄英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点点头,折返回去。
……
万寿居。
玄英回来后侍立在沈烨身侧,眼神时不时往屋内桃木多宝柜那个方向飘,他记得,那里似乎一直备着一柄伞具。
沈烨批完最后一道公函,淡声开口。
“有话说?”
玄英想到刚才女子在雨中伶仃飘摇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大人,属下不明大人为何不予她伞?”
沈烨从素舆上站起身,双腿微不可察地颤抖几下,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女子于他的宿疾果真有极大的影响。
缓步来到窗边从袖筒中拿出竹哨吹响,望着夜空,眸色比夜深沉。
“深更半夜,一女子衣衫单薄来这,你认为她有何目的?”
玄英倒上一杯热茶递给沈烨,“她是为公子而来?”姜云簌来时嘴里一直喊着沈拾安的名字。
沈拾安风度翩翩,门第身世俱佳,在整个金陵都是数一数二,也不怪她只见过一面就对他上心。
提起沈拾安,沈烨没甚表情道,“他近日在做些什么?”
玄英如实回禀,“公子他前日和友人一起去登高赏花,昨日去了老爷送他的庄子上赛马,今日来慈恩寺,听说是为老爷祈福。”
沈拾安貌若潘安,父亲沈烨官居首辅,他又早早地跻身翰林,引得一众贵女芳心怒放。
只要是他常去的地方,许多贵女也会慕名而去,只为远远地瞧上沈拾安一眼,希望得他青睐。
因他经常来慈恩寺,这些贵女还私下自掏腰包让人对慈恩寺进行修缮、扩建。
沈烨冷冷吩咐,“让他日后不必再来,吏部近日要铨选一批官员。”沈家不养废物。
玄英听懂沈烨话里的意思,“属下会提醒公子,让他收收心,不误正事。”
话音一落,一只体型颇大的白头鹰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见到窗边的沈烨,急切地往他身边飞。
“咚”得一声,翅膀卡在窗框处没飞进去。
沈烨将两扇窗推得更开些,方便它进来。
一点白进来后落在桌案上,委屈巴巴地望着沈烨,它的翅膀现在还发麻!控诉他为何不早些将窗打开。
本是凶残的飞禽,在他手中却是一只寻常小宠。
沈烨拍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抚,眸色难得露出一丝温柔。
见它尖利的喙角叼着一方鸢色手帕,沈烨一个眼神睇过去,朝它摊开手。
一点白见到与它翎羽颜色相似的东西都会叼回来,沈烨为此不知罚过它多少次。
只见它依依不舍地将帕子叼到他宽大的手心,而后用翅膀点点他手心示意他,给你给你,都给你行了吧?似乎在说它够大方了吧?
沈烨捏着手帕翻看几眼,上面没有绣字,只在右下角有朵小小的山茶花,绣功不凡,好似活了般。
山茶花么,沈烨捻着手帕沉思,这让他不得不想起方才那女子身上的气息,他鲜少关注不相干系的人。
一旁的玄英惊讶道,“咦?这不是云簌姑娘的手帕吗?”
沈烨随手将手帕放在桌案上,睨他一眼,“说清楚。”
怎么觉得老爷心情不大好?玄英顿了下继续回话,将他白日里姜云簌受欺,沈拾安英雄救美的事一一陈述。
也是在说完后,玄英心里一惊,他竟不知不觉为姜云簌报不平,这可犯了老爷的大忌。
只是沈烨并未多加责怪,“这么说,他本打算派人打捞却让一点白钻了空子?”
一点白正咬着沈烨腕上的菩提念珠玩儿,听到自己的名字,昂首睁着黑溜溜的眼珠望着沈烨。
沈烨又给它顺顺毛,一点白舒坦得两只细腿儿软趴下去。
而后男子的话让它鹰眼一缩。“若再有下次,便让北陆煮了你。”
哼!男人心,海底针!
未等玄英回话,沈烨坐回素舆,“行了,去后山热泉。”沈烨垂眸凝着衣袖处干涸的手印。
那方未来得及处置的帕子被他随手搁置在桌案下的屉子里。
……
东南角寮房内,青霜服侍姜云簌沐浴完,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
青霜站在一旁不停地絮叨。
“姑娘,您不是想吃碧涧羮?外面下着雨呢,您跑出去也不怕染了风寒。”
姜云簌柔柔一笑,葱白手指捏着木勺,舀起一勺羹汤送进嘴里。
“青霜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青霜叹气,无奈道,“姑娘,您老是这样,婢子所懂不多,也不知姑娘心中所想,但请答应婢子,一定要先保重自己身子再谈其他。”
姜云簌一下一下搅动木碗中的羮汤,半晌,低声开口,“好。”
她不但会活得好好儿的,也会让那些伤她、伤青霜之人付出代价。
第3章 高热
◎云簌领罚◎
一夜细雨霏霏,直到天亮方歇,金雾山名副其实,雾霭弥漫,如天上仙境。
东南角寮房内,素色床幔掩得紧实,里面的人还未醒。
青霜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木架子上,来到床边唤姜云簌。
“姑娘,快醒醒,今天我们该回府了,太晚的话估计又得下雨。”
里面的人未应她。
青霜挂起床幔,弯腰拍拍衾被下的人儿,“姑娘,姑娘?”
里面的人呼吸若有若无,极轻,青霜一慌,掀开衾被。
只见姜云簌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往日红艳润泽的菱唇此刻皴起皮来,苍白没有血色,额上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青霜忙伸手抚向姜云簌额头,灼热的温度烫得她缩回手。
迷迷糊糊中,额上一片冰凉传来,姜云簌转醒,喉咙肿痛难耐,声音沙哑道,“要喝水。”
青霜忙将衾被给她盖上,踅身去桌上倒上杯温茶过来。
姜云簌靠在她身上,小口吞咽着杯中温水,温水入喉,缓解了喉中肿痛之意。
姜云簌病恹恹睁开眼,漂亮的眼中没了神采,“几时了?”
青霜心中焦急不已,声线急促,“姑娘,我们得快些回府,您起了高热,寺中没有大夫。”
青霜很快服侍姜云簌穿好衣裳,穿的依旧是来时那件胭脂织金团花纹立领长衫,盥洗完毕后,连早膳也直接省了,搀着姜云簌急匆匆坐上马车往回府的方向赶去。
斜对面半山腰处的万寿居,沈烨坐在窗口桌案旁,看着主仆两人乘着马车疾驰而去。
立在一旁研墨的玄英见后,纳闷开口,“什么事需要这么急?看云簌姑娘的样子,莫不是因为昨夜淋雨病了吧?”
沈烨乜他一眼,“怎么,和她很熟?”
玄英心突突一跳,忙道,“不熟不熟,属下只是好奇。”
沈烨岔开话题,“去请住持过来,今日就回府。”
半晌,玄英带着住持回来。
沈烨面前摆着一方黄花梨乌木翘头案,上面放着青釉刻花牡丹纹执壶,以及两盏冒着热气的茶盏。
沈烨伸手仰置于翘头案上,他的对面坐着身穿大红袈裟的住持,住持年过半百,眉毛与髯须染上霜色,一副慈眉善目模样。
须臾,住持收回替男子把脉的手。
长叹一口气道,“鸣喧,你这毛病越来越严重,后山热泉虽能缓解你的寒疾与心疾,但长此以往恐对你的寿数有碍,平日且勿思虑过重,那些陈年往事,暂且先放一放。”
沈烨自是明白,若再这样下去,他没多少日子可活。
沈烨凝着茶盏中的起伏的茶叶,不发一言。
住持看着他这幅模样,无奈摇摇头,多说无益。
住持作罢,叹了口气,“罢了,待会儿我再开几剂药,你离寺时带回府按时煎服,我再找找其他法子,你多加保重。”
说罢与侍立在侧的小沙弥提步离去。
沈烨右手滑拨着腕骨上的菩提念珠,念珠共十四颗,上面刻着“寿”字纹。
当初死里逃生后,住持特地为他刻做而成,说能佑他平安、替他消灾,他不信神佛,但住持的好意他不能不接受。
……
姜云簌回府后,未来得及与叶氏请安,青霜扶着她一路直奔倚梅院。
说是倚梅院,但在半月前,姜云簌就让人去花坊买来许多株山茶花幼苗栽种在院子里,将院里的梅树尽数移植出去。
青霜扶着姜云簌躺上床后,又去正院清荷居向叶氏请安,请来大夫给姜云簌看诊。
清荷院正屋内,方妈妈斗大的方盘脸上嵌着一张小嘴,嘴皮子麻溜地翻动。
“夫人,这大姑娘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啊,也不把二姑娘放眼里,她怎么能丢下二姑娘,独自一人先回来呢?还有回来后竟也不向您请安。”
方妈妈一向捧高踩低,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个酒铺掌柜,却被酒铺掌柜说丑,地位高的、姿色好的她得罪不起,但像姜云簌这般,一个庶女而已,她才不放在眼里。
叶氏一张瘦长脸,不笑时嘴角向下捺着,一身银褐色织锦长衫让她看上去更加老气,眼睛很小,却很精明。
“行啦,青霜不是说她起了高热么?那么在意这些做什么?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去熬些姜汤过来,回来给彩之驱驱寒。”
方妈妈听出叶氏口中的不耐,不敢再多说什么,脸上陪笑,“那老奴就先去熬姜汤了。”
叶氏摆摆手,声线尖细,“去吧。”
方妈妈走后,叶氏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且等着吧,待夫君下值回来,有这丫头好果子吃的。
姜云簌白日里用了药,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天黑。
醒来时,屋内灯檠里的烛火燃得正旺,卷珠三足圆香几上的铜制美人觚里斜着几只春梅,屋内弥漫着淡淡冷香。
高热退去,身子轻松一截,脑袋也不像白日那般昏沉,只是喉咙还有些肿痛。
姜云簌轻咳一声,扯过床侧的引囊垫在背后。
“青霜?”
趴在楠木圆桌上小憩的青霜闻言双眼一睁,来到床边,撩起层层叠叠的藕褐色床幔。
“姑娘,可是饿了,食盒里的鸡汤还热着,我给姑娘端些来?”
姜云簌点点头,一天未进米水,腹中空空,却是有些饿意。
只是这热汤还未来得及喝上半口,房门便被拍得“砰砰”作响,外面的人急不可耐道,“大姑娘,老爷在正院等你问话呢,你收拾收拾快去回话吧。”
青霜急了,打开门道,“姑娘这还病着呢,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也不迟,老爷不知道姑娘病了吗?”
方妈妈横着一张脸,“老爷自然知道,不过老爷吩咐,姑娘若起不来,哪怕是爬也得爬过去。”
青霜还想力争,这方婆子当真不是个好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
两人正僵持不下,屋内传来断续的咳嗽声,“青霜,进来吧,劳烦方妈妈回去告诉父亲,云簌即刻就到。”
姜云簌让青霜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身天青色立领长衫,外面罩了件白色薄披风,身影纤长单薄。
刚一出门,冷风一吹,姜云簌又是好一阵咳嗽,青霜心中不忍,“老爷怎么都不体谅体谅姑娘呢?”
若染了风寒的是姜彩之,姜辰安恐怕早就去请宫中的御医来诊治,更不会让姜彩之病中见人。
姜云簌从前只觉姜辰安偏向姜彩之不过是因为姜彩之年岁小,才多心疼她一些,现如今才明白姜辰安怕是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