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人离去,玄英低声向车内人询问。
“老爷,我们是回去还是入寺?”
良久,车内传出沈烨低沉的语调。
“入寺。”
昏暗的寮房里亮起一盏烛火,驱散黑暗。
灯火摇曳,墙角滴着水的伞胡乱倒在地上,半敞的箱笼随意摆放在桌,青霜服侍姜云簌上床后便匆匆忙忙去膳房煎药。
姜云簌躺在床上昏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又开始做梦。
梦里野狼嚼烂她破碎的身体,尸骸遍地,有人驱马经过此地,替她敛尸埋骨。
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只能看见那人所乘之马黑亮高壮,并非寻常马匹,不过那马的右耳平直,似是断了一截。
姜云簌蓦地睁开眼,心绪起伏不定,只要找到那匹马,就能知晓为她敛骨之人是谁。
须臾,青霜从膳房回来,手中端着一碗药。
进屋后她撩起床幔挂上帘钩,见姜云簌正睁着美目,敷药的那半边脸,仍旧肿得高高的,可见那药膏效用不大。
青霜眼里泛起潮湿,不想让姜云簌看出异样,忙转身去端刚煎好的药。
“来,姑娘,起来喝药。”
姜云簌起身半靠在隐囊上,沉默不语,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极力压下腹中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后,姜云簌接过青霜手中的温茶漱漱口,而后缓缓开口。
“青霜,忙活一天了,你先去歇息,有事我再唤你。”
青霜摇头不肯,“姑娘,您还病着,婢子放心不下,待您身子大好再说。”
姜云簌无法只得随她,躺下后又补充道,“若实在撑不住,你就下去歇息。”
青霜点点头,放下床幔,“那姑娘你好好睡一觉,婢子先收拾收拾咱们带来的箱笼。”
喝过那药,药效出奇的好,高热尽数退去,姜云簌也没再咳嗽。
万寿居内,沈烨刚沐浴完,坐在透雕鹤纹玫瑰椅上,一身暗条纹白罗长袍,外面依旧罩着宽大的鹤氅,一丝肌肤都未露出来,清冷又禁欲。
立在一旁的玄英正用绵帕擦拭他发上的水珠。
沈烨伸手拉开桌案下的屉子,沐浴时他会事先摘下念珠放在屉子里。
拉开屉子后,沈烨眼神一闪,菩提念珠下方垫着一方鸢色手帕,念珠色泽与手帕颜色意外地相衬。
沈烨长眉微动,手帕是那女子的,取出念珠时,手指避无可避地触及手帕,柔软光滑。
沈烨指尖一顿,合上屉子,重新戴上念珠。
端起桌案上沏好的茶啜饮一口后,开口问他。
“说说她的情况。”
玄英一五一十地禀明将调查来的结果。
“姜姑娘是姜家长女,名云簌,不过并非嫡女,而是庶女,生母已去世多年。性子温柔、待人亲切,与亲人相处融洽,不过这次不知为何惹怒姜辰安,这才禁足慈恩寺。”
沈烨低喃一句,“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
他想起初见姜云簌时的情形,那时她云鬓散乱,通红的脚裸露在外,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明亮如星,楚楚可怜。
玄英没听清,问他,“老爷你说什么?”
沈烨平静道,“没什么,她的病情如何?”那浅浅的低咳始终在他耳边回荡,一下一下,震动他的耳膜,让他不得不注意。
那日玄英问他为何不送她伞,他当时对她多有揣测,若当时未考虑那么多,她便不会染上风寒。
玄英惊讶沈烨竟会主动提及姜云簌,不,是关心。
玄英不敢马虎,谨慎回话,“据寺里的小师傅说云簌姑娘的婢女已经煎好药给她服下,就是不知情况如何。”
她不止染了风寒,脸应该也受了伤,沈烨默了默,吩咐玄英。
“你去镇朔将军府找明夫人借凝香膏一用,待我回城再亲自宴谢夫人。”
如此一来,算是没予她伞的歉意,两相抵消,也就不欠她什么了。
凝香膏是圣上体恤陈将军常年镇守边境,难与家人团聚,特别赏赐,治疗外伤有奇效,是由西域那边进贡而来。
每年得的几罐在分给太后、皇后之后,余下的最后一罐赐给将军府。
玄英一惊,“老爷可是哪里受了伤?”
沈烨抬眸定定望向他,“你快去快回便是。”
……
翌日天明时分,窗牖半支,窗外传来鸟雀的啁啾声,连日下雨,天公终于舍得放晴。
床幔内,一丝天光从窗外泻进来,姜云簌揉揉惺忪的双眼,摸到一手的黏腻,那是昨夜抹的药膏,也不知脸上的红肿散了没?
“咳,咳咳……”抑不住地干咳几声后。
姜云簌沙哑着声儿,“青霜?”
无人应她。
该是去煎药了,姜云簌用手背撇开床幔,起身来到桌旁,对着铜镜微微俯身。
左半边脸光滑如玉,右边脸上的药膏在她睡着后被蹭掉不少,几道鲜明淤青印在脸上,有些可怖,那药膏没有药效。
姜云簌一慌,心中惴惴,该不会留下疤痕吧?
这时,青霜从门外进来,桃木食案上放着一碗梅花粥和一碗药。
“姑娘,架子上放着热水,先盥洗后再喝药用早膳。”
姜云簌来到木架子旁,盥洗完毕后,先用药膏仔细敷上脸后才开始喝药。
姜云簌搅着药碗中的药,心思飘忽,这次敷了,若还是没药效,再想别的法子。
青霜见姜云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提醒她,“姑娘,先喝药,药快凉了。”
姜云簌回过神来,依旧一饮而尽,喝完又连忙舀上一口梅花粥来减少口中苦涩。
“药没有昨晚的苦。”
青霜微微一笑,“药已经煎过几次,想必药效也快没了,方才我让寺里负责出门采买的师傅拿上药方去城里抓新的药材回来,今晚应该能到。”
姜云簌闻言点点头,又一勺梅花粥入口,双眸又一亮,惊讶道,“这梅花粥不错,与我以往吃的都不一样,挺甜。”
姜云簌喝完一碗还觉不够,“青霜,你再去问问小师傅,还有多余的梅花粥么?能否匀我一碗。”
青霜捧着食案往膳房而去,路上遇到手捧食案的小沙弥,小沙弥正打算前往万寿居。
青霜看着他食案上热气腾腾的粥,多问了句,“小师傅,膳房可还有余下的梅花粥,我家姑娘想再尝尝。”
小沙弥道,“膳房还有,施主可自行前去。”
小沙弥捧着食案来到万寿居门口,轻轻叩响隔扇门。
“沈施主,早膳已好。”
里面传来沈烨平静的声音,“进。”
小沙弥忙低头好生整理一番僧袍,他有些紧张。
慈恩寺的众僧对沈烨十分敬仰,沈烨有时会与他们一起研讨佛法奥义,见解深刻,让众僧大感敬佩。
小沙弥进去后将食案放在圆桌上,开口道,“多亏沈施主的梅花,这粥众弟子很是喜欢,昨夜深夜而来的那位女施主还多要了一碗。”
“那小僧就不打搅沈施主用膳,先行告退。”说完便提步出去。
沈烨听小沙弥提到姜云簌,黑眸微微一闪,她喜欢梅花粥?
沈烨拉开屉子,那方帕子静静躺在里面,与姜云簌温柔的性子很像。
垂眸略微思索一番,罢,届时寻个时机亲自还给她。
……
入夜,玄英快马加鞭从城内赶回慈恩寺,回到万寿居时,沈烨还未就寝,内室燃着烛火,沈烨正与住持弈棋。
玄英一身寒气,在炭火旁把身上烤热后才敢进入内室。
来到沈烨身旁,玄英从怀里掏出一罐刻有兰花的精致药罐,双手呈上,“老爷,凝香膏。”
沈烨修长的指间夹着枚白玉棋,而后棋子不疾不徐落在棋盘上。
“先放在桌上。”
话音一落,沈烨又落下一子,棋盘上,白子多出黑子一目半。
住持呵呵一笑,眉毛与髯须跟着抖个不停,“好小子,从前都是在让着贫僧是吧?”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门外传来小沙弥急促不断的拍门声,“住持不好了,昨夜来的那位女施主突然吐血不止。”
作者有话说:
诗出自关汉卿的《一半儿》
第6章 一触即碎
◎比大多女子纤瘦◎
屋内,住持与玄英一时怔愣在原地,却见沈烨已先他们一步向屋外走去,步履又快又稳,多年宿疾似乎在此刻已痊愈。
沈烨起身时宽袖不经意扫过棋盘上精致的玉质棋子。
噼里啪啦。
一时间,棋子清脆的撞击声、落地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听见声响,沈烨只扭头平静地看过一眼地上的棋子,而后目光略微上移,定定落在在桌上的凝香膏上。
继而转身沉声吩咐玄英,“带上凝香膏。”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住持与玄英讶异相望。
棋子是沈烨专门寻的手艺大师雕刻而成,用的是千金难求的昆仑玉,他平日也十分欢喜这棋子,不弈棋时,偶尔也会放在手心把玩一二。
现下却,不甚在意?
此情此景,住持只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一切自有缘法,阿弥陀佛。”
小沙弥提着灯笼小跑着在前方给沈烨带路,沈烨面无表情地跟在其后,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指骨微微泛白。
片刻功夫,两人来到姜云簌所住的寮房外,里面传出青霜恸哭声,给寮房周围笼上一层阴霾。
恸哭声使沈烨平静的心极快地震颤几下。
快速环顾一眼寮房周围,沈烨眉心一皱,而后昂首示意小沙弥,“去敲门。”
小沙弥上前边拍边喊。
“施主,还请先开门,住持和沈施主略懂医术,说不定能帮上忙。”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青霜眼泪没来得及抹去,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不整,从屋内奔至两人面前。
青霜见小沙弥身旁的男子样貌不俗,端庄稳重且气度非凡,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太过冰冷。
不敢多看,青霜哽咽着声儿,“劳烦公子和小师傅,姑娘就拜托两位了。”
屋内只燃着一盏烛火,沈烨甫一踏入屋内,浓浓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视线扫过角落中木架子上的木盆,木盆边缘上搭着一方鲜红巾帕。
红得刺目。
沈烨快速移开视线,而后目光锁在内室中床幔中的身影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正欲抬手撩起床幔,青霜忙压住床幔。
咬着唇犹豫道,“姑娘,姑娘她……”
话未说完,沈烨抬眸冷乜她一眼,打断她,“若再耽搁下去,你觉得你家主子还有多少血可吐?”
青霜悻悻地缩回手,不敢再多言,低头侍立在一旁。
床幔掀开的那一刹那,沈烨沉寂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女子一袭白色里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清瘦容颜苍白如雪,半边脸上印着几根淤青指印,触目惊心。
云鬓凌乱地铺满海棠刺绣软枕,那双会说话的褐眸紧紧闭着,像是一朵蔫头耷脑的花儿。
此刻唯有床幔间温热的茶花香暗示着女子尚有一口气在。
衾被盖在她身上,弱不禁风。
沈烨现在才发现,她比大多金陵女子都要纤瘦得多,像是上好的瓷器所造,瘦弱得一碰即碎。
沈烨强按下脑中纷乱非常的思绪,不去细想。
而后斜坐在床沿,掀开衾被一角,露出女子细腕,接着三指搭上女子纤细瓷白的皓腕,触及女子温热的肌肤,使得他疼痛的心口得到片刻的安宁。
此刻沈烨才确定她予他的暗疾却有极大影响。
号脉的时辰越长,沈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
半晌,沈烨收回探脉的手,将衾被盖回女子身上,重新掩好床幔,这时住持与玄英也已赶到。
见沈烨探完脉,青霜眼泪花花地着急询问,“劳烦公子,敢问我家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有得治。”
沈烨沉默片刻,没回话,起身向住持拱手,“劳烦住持再亲自诊治一番。”
住持摸摸花白胡须,似笑非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谈不上劳烦。”
又听住持话音一转,“不过,老衲竟不知,鸣喧你连自己也信不过?要老衲替这位姑娘诊治?”
沈烨一怔,早年间身患沉疴,他便跟着住持学些简单的医理,以防不时之需,那么多年过去,医术虽算不上多高明,但普通的疑难杂症还是能应付。
沈烨捻动念珠,心生茫然,他真的信不过自己么?
沉思间,住持已诊脉完毕。
沈烨与住持对视一眼后,想法不谋而合,沉声吩咐青霜,“把你家姑娘用过的药渣、药方子呈上来。”
不多时,青霜端着食案进来,上面堆着两堆药渣:一堆是姜云簌白日所服,一堆是今晚新换的药材。
沈烨指尖捻起一点药渣放在鼻下轻嗅几息,第二堆药渣也如法炮制。
“是药材的问题。”沈烨目光沉沉地望着两堆药渣。
“这堆多了一味药。”沈烨指着其中一堆药渣道。
“多的这味药并无任何不妥,不妥之处在于喝了其中一种后又去喝另一种,药性相冲,这才导致你家姑娘咳血不止。”
“我重新开个方子,玄英你再去城里跑一趟。”
住持听沈烨这般说,便知没有大问题,开口道,“既如此,夜已深,老衲便先告辞。”
沈烨点点头,送住持到门口,“今夜多谢住持。”
待住持与小沙弥走后,沈烨在屋内逡巡一圈,来到窗前的桌案旁,桌案上备着笔墨纸砚。
那是白日里姜云簌兴致上来想作画儿,命青霜备好的,画才画到一半,姜云簌就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便不省人事。
她画的是匹高状黑亮的骏马,画未完成,只画出马的上半身,马的耳朵被镇纸压住,画功不俗,但腕力不足。
沈烨长指移开猫形镇纸,却在见到马耳时黑瞳剧烈一缩。
玄英见沈烨神色有异,忙问,“老爷,可是有何不妥?”
沈烨用镇纸重新压住马耳,声音平静如常,“并无。”
药方拟好后,沈烨交给玄英,“务必快些。”
玄英得令离去。
青霜惨白着一张脸守在床边,她早该知道,那老虔婆没安好心,什么药方子,明明是早有预谋,害得姑娘险些没命。
沈烨看青霜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与姜云簌如出一辙,柔弱又胆小。
沈烨坐在外间的梨木镌花椅上,给青霜寻了件事做。
长指指向圆木桌上玄英刚才留下的兰花瓷罐,“那药膏治疗外伤有奇效,给你家姑娘抹上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