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簌朝青霜露出安慰一笑,“我无事,不必担心。”
两人来到庭院正屋外,廊下挂着一连串灯笼,院里石阶两侧置两口彩色官窑瓷缸,正中央一颗近十尺的黑松,被红木栅栏和树穴牢牢护着。
方妈妈此刻正候在耳房门外,屋内叶氏细声细气地劝阻沈烨,“老爷,你快别气了,气坏身子,你让我和彩之怎么活啊?”
“是啊爹爹,想必姐姐也并非故意败坏我们家名声,她只是不清楚。”
这一切倒成了她的错处,她成了这个家的罪人,姜云簌嘲讽一笑。
细柳软缎绣花鞋踩在地上发出窸窣声响,惊动候在檐下的方妈妈。
方妈妈定睛一看,见是姜云簌,忙喜出望外对着屋内喊道,“老爷、夫人,大姑娘来了。”
……
正屋内三人交谈声戛然而止,姜辰安声音沉沉,“让她进来。”
这语气,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有多好。
姜云簌刚迈出一步,青霜扯着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姑娘,您待会儿小心些,若实在扛不住,姑娘您就跑。”
姜云簌从她手中取出衣袖,拍拍她的手背,好笑道,“放心,他毕竟是我父亲,不会拿我怎样。”
姜云簌甫一进门,屋内三双眼睛齐刷刷落到她身上。
姜云簌这张脸继承了生母章氏的好模样,愣是与姜辰安半点不沾边,叶氏平日里看到这张脸心就堵得慌。
当年姜辰安未入仕前,就是因为章氏一副好容貌,哄得章氏与他春风一度,这才有了姜云簌。
此刻对着姜云簌这张脸,姜辰安心里的怒气平复一些,但这远远不足以让他消气,今日在外受到那些小人的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当初听章氏的话将她接回府中。
姜辰安冷睨着姜云簌。
“昨日去礼佛为何穿得那般招摇?你可知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若不是有人替他压下那道弹劾他的折子,他的乌纱帽恐都难保。
圣上如今正严打攀比之风,若证据属实,抓着你的把柄,轻则痛挨一顿板子,重则剥官削职,永不复用,这档口,谁不是人人自危?
昨日那件胭脂织金团花纹立领长衫是叶氏派人送来的,让她去礼佛时务必穿上,姜云簌本打算换个由头拒了,但将计就计也未尝不是个法子,她想看看这叶氏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如今她算是明白,不过是想让姜辰安对她心生厌恶而已。
姜云簌故作一愣,褐眸露出些疑惑,“那衣裳很招摇么?可昨日穿红着绿的女子比比皆是,相比之下,这衣裳并不起眼。”
“父亲若不信,可以问彩之。”姜云簌说完目光定定落在姜彩之身上。
姜彩之未想到绕了一圈会把问题甩给她。
叶氏让她平日多提防着姜云簌,以前她觉得姜云簌那温吞样能有什么威胁,并未将叶氏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姜云簌不但率先与沈拾安见了面,还引起了沈拾安的注意,这才让她警惕起来。
姜彩之长得与叶氏相似,瘦长脸,肌肤滑嫩,也算得上美人一个,此刻心里那丁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无端败坏几分美感。
姜彩之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姜云簌看得分明,她的“好妹妹”已经变了呢。
果不其然,姜彩之避开姜云簌的视线,低声道,“昨日那些女子衣着装扮并不华丽,大多以清浅为主。”
一句话定了她死罪。
姜云簌心中冷嗤,早知会如此,但仍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眸中满是失望和痛苦。
“彩之,你快告诉父亲,你说的不是真的。”
“够了!”姜辰安怒吼一声。
“啪”一声极清脆的巴掌声,姜云簌跌坐在地,半边脸火烧般肿胀起来,嘴里溢出一丝腥味儿,青丝散开,纷纷扬扬落下。
姜云簌半跪在地上,虚弱地低咳几声,目光平静地望着姜辰安。
姜辰安恨恨地看着她道,“你既喜欢礼佛,那么,从今日你就去慈恩寺礼佛三月,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回府。”
这相当于变相禁足,用不了一日,整个皇城都将知晓姜家庶女姜云簌被罚,成为他们的饭后谈资。
姜云簌一只手撑在地上,缓缓站起来,不悲不怒道。
“云簌领罚。”
第4章 禁足寺庙
◎萦绕在脑海◎
姜云簌本就病着,姜辰安这一巴掌,用上十成十的力气,此刻她只是站在这里,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自己倒下。
姜辰安见她一副病殃殃、要倒不倒的模样,只觉晦气,干脆背过身眼不见心不烦,不耐烦地催促。
“还不快些,小小风寒,哪有那么严重?磨蹭什么?”
看着姜云簌肿得高高的半边脸,叶氏与姜彩之心有灵犀地抬眸互看一眼,别提多解气,眼中笑意都如出一辙。
这些姜云簌都看得分明。
从屋内到屋外,只有几步之遥,姜云簌却仿佛走了有几个时辰那么久。
从前她以为父亲待她严苛是为她好,他对彩之更有耐心是因为彩之年岁小,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她是庶女,生来上不得台面,不值得他花过多心思。
叶氏就更不用说了,表面上对她万般好,也不过是想在外人面前博得个好听的名声,彰显她的大度。
生母章氏生下她后,也不过是用她来绑住姜辰安,自小便要求她学各种礼仪规矩,让她在姜辰安面前要懂事听话,讨他欢心,这样姜辰安会偶尔来看看章氏。
本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到头来还不如毫无血缘关系的青霜。
前世她识人不清,才将她与青霜推入绝地。
姜云簌游魂般走出正屋,屋外飘着细雨,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青霜在檐外举着伞,踮着脚焦急地往里张望,见姜云簌出来,神情一松,撑伞快步走到她面前。
待见到姜云簌半边脸又红又肿,绾好的发髻也散开,青霜脸色一变,随后落下泪。
一只手手轻轻捧起她的脸,指印明显,心疼道,“姑娘,老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你?”
姜云簌本就高热刚退,又滴水未进,撑到现在已是极限,朝青霜扯出一抹难看的苦笑,“别担心啊,我没事的。”
说完就靠在青霜肩膀沉沉昏睡过去。
姜云簌前脚刚出来,姜辰安就对方妈妈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安排马车送她出府。”方妈妈连连应是。
方婆子出来看见昏睡过去的姜云簌,幸灾乐祸道,“还不去收拾收拾,老爷的吩咐,送大姑娘去慈恩寺礼佛三月,没有他的允许不许回府。”
青霜扶着姜云簌瘦弱的肩膀,听方婆子这样说,便明白这是姜辰安对姜云簌的处罚,只是她不知姑娘所犯何事。
青霜又讷讷道,“姑娘如今风寒未好,现在天色如此黑,可否宽限几日,待姑娘身子大好后再去慈恩寺?”
方妈妈露出一口老黄牙,笑得奸诈无比,“自然是不行,这是老爷的吩咐。”
又想起叶氏的嘱托。
从袖里取出一剂药方,冷冷一笑,扭着丰腴的水桶腰来到两人面前,斜眼瞥瞥姜云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瘪瘪嘴,将药方塞到青霜怀里。
“喏,夫人心善,今儿一早听说大姑娘染了风寒,特地命人去最好的医馆抓的治风寒的药。”
“药方你且留着,药待会儿就让琥珀送来,吃完这一帖药,若还未好,你再去医馆抓。”
青霜虽疑惑她们可能不安好心,但药方在这儿,若真有问题也可以佐证,遂便收下药方。
青霜收拾好两人的日常衣物以及换洗被褥后,因是去寺庙礼佛,其余胭脂首饰皆没带。
想起姜云簌脸上的指痕,青霜又从黄花梨连三柜中取出一顶皂纱帷帽以及一小罐药膏。
阴雨天,加上天色已黑,街上的人少之又少,马车极为低调地载着两人往城外奔去,饶是如此,车檐下挂着的“姜”字木牌还是被不少人看到。
在经过城内一处医馆时,青霜将药方与药包让大夫仔细查看一番,确认都无误后,才收起来。
……
马车出城后又跑了十来里路,迎面正好碰上沈烨归府的车架。
两辆马车相错而过的瞬间,斜风细雨掀起姜云簌所乘马车的车帷,车内燃着一豆烛火。
一缕若有若无的药味与茶花香溜进沈烨所乘之车。
紧接着黑眸撞进大片白。
女子戴着宽大帷帽跽坐在地,身上一件纯白披风,风与她身上的披风纠缠着,整个人纤瘦如柳,仿佛下一刻便随风而去。
随着车帷缓缓落下,女子瘦削的身影被遮住,车内传出一两声难以自抑的低咳。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沈烨敛眸敲响车壁,“何故停下?”
车外玄英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只手操控着缰绳,有些底气不足道,“刚才那辆马车上似乎是姜姑娘。”
“姜姑娘似是染了风寒,咳嗽不说,车内药味还很浓,不过,这大晚上的姜姑娘孤身出城做什么?”
沈烨闲暇时会览阅各种古籍、地方志,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医理方面看的尤其多,熟能生巧,一些简单的药材还是能分辨一二。
那女子身上的药味并非是用来治风寒,而是用在伤处,坐在马车中却还戴着帷帽,不难猜出伤处极有可能在脸上。
不过,这与他到底没有多少干系。
沈烨没说话,阖眼养神,敲敲车壁,玄英领会,不敢再多言,一甩缰绳,马儿向前奔去。
车内,姜云簌半边脸敷着厚厚的药膏,与另一边白净无暇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看上去有些骇人。
青丝未绾,身上裹着白色披风,姜云簌取下帷帽,双手捧起一小碗鸡汤小口喝着,鸡汤放的时辰有些久,已经没有多少温度,姜云簌却喝得津津有味。
青霜忍不住抹抹双眼,伸手想夺过她手中的碗,“姑娘,您别喝了,到了寺里,婢子重新熬给你喝,咱们喝新鲜滚烫的。”
姜云簌抬手拦住,喝完碗底最后一口汤,用手帕揩揩嘴后,还不忘夸奖。
“这汤真好喝。”这幅若无其事的模样惹得青霜又喜又愁。
虽被扇了一巴掌,还被变相禁足,但此刻姜云簌一双褐眸却亮得惊人,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喝完汤后,身体恢复些力气,姜云簌想了想问青霜。
“青霜,方妈妈给的那张药方子呢?给我看看。”
青霜取出药方连带药包递给她。
以前章氏在时,老是逼着她学仪礼、读女戒,那时她觉得那些东西枯燥又乏味,只有医理方面的书能带来些趣味,趁章氏不注意时,她便偷看一二。
所看不多,也只能知晓一些简单的病状及应对之策。
姜云簌细白指尖捏着药方低头细细看起来,又解开药包上的绳结,将药与药方上的名称一一对应。
药方没错,姜云簌盯着药包中那多出来的一味药,沉思良久。
青霜见她盯着药材不语,开口询问,“姑娘。可是这药材有问题?”
姜云簌摇摇头,转而掀开车帷问车夫,“方才路上可是有马车回城?”
车夫老实答道,“是嘞,那马车黑沉沉的,老气派了。”
青霜又道,“方才吹风,婢子不经意瞥见,那好像是沈家的车架。”
姜云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闭眼靠在车壁上一副累极的模样,“药包和方子收好,到寺庙后直接煎给我用。”
……
玄英驱车很快,不多时,马车就到城门口。
车内,沈烨握着本医书,视线落在书册某处一动不动,已经许久未翻页。
一身绀青色仙鹤樗蒲纹长袍显得他神色凛然威严。
女子雪白纤瘦、似要乘风而去的背影,以及浅浅的低咳始终在脑海中萦绕。
快入城时,沈烨突然出声,“别入城,回慈恩寺。”
车外玄英一愣,老爷做事从不临时变卦,也不知为何又要去慈恩寺。
沈烨的车架刚走,便有人冒雨直奔将军府。
镇朔将军府,秋水院内一片灯火通明。
身着凝脂色长衫的女子对镜取下梅花琉璃钗,望着桌上尚有热气的食盒发呆。
片刻,她锁着眉转头问身旁的婢子,“那人说他已经到城门口,却不知何故又折返回去?”
那婢子低声应是。
女子又自言自语道,“那会是为什么呢?这不符他的性子。”
女子又道,“难道是归途中遇到了什么相熟之人?故而折返。”
可沈烨向来独来独往,相熟之人少之人又少,会是谁让他临时改变主意?如果是男子还好,如果是女子的话……
女子心里担忧起来,她苦守这么多年,若被别人捷足先登,她不敢去想,当即做了决定。
女子旋即拉开屉子取出一锭银锭,“去,让他再打听打听,今夜出城的与今夜进城的都有哪些车架?最好也打听清楚车内坐着的是男是女。”
……
沈烨坐在车内,手中握着方才那本医书,未翻页的地方已经翻页。
看完最后一行,沈烨两指叩响车壁,催促玄英,“稍微快些。”
玄英心中纳闷,但也不敢多问,立马扬鞭催马快速往前驶去。
沈烨所用之物,都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送来的,这马也是,不多时,便追上姜云簌所乘的马车。
这时候沈烨又让玄英慢下来,不疾不徐地坠在姜云簌的车架后面。
第5章 她的谋划
◎吐血不止◎
玄英把两架马车间的距离把控的很好。前面的马车察觉不到他们,但又在玄英的视野范围内,远远望去,好似是在护送她们的车辆。
车架抵达慈恩寺山门前时,天色已亮,雨雾缭绕,山门紧闭。
青霜轻轻推醒昏睡中的姜云簌,“姑娘,醒醒,已经到了。”
姜云簌撑起酸涩难忍的眼皮,刚退下去的高热,隐隐又有抬头的趋势。
有气无力地应了句,“嗯。”
青霜替她戴好帷帽,系好披风系带,又拿角落里起尚且滴着水的伞具,才搀着姜云簌下了马车。
一落地,迎面而来的山风细雨吹得两人的衣袂翻飞,姜云簌身上的披风紧紧贴在身上,纤细腰肢一览无余。
距离两人不远的身后,一辆黑沉沉的宽大车架停靠在一颗参天古树旁。
透过车帷缝隙,沈烨瞥见风雨中女子那盈盈一握的细腰,纤细中蓄积着一丝坚韧。
沈烨滑拨念珠的手一顿,波澜不惊的眸中漾出一圈浅淡涟漪。
慈恩寺只在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广开大门,迎接香客,如今十五已过,已到闭门谢客的日子。
青霜叩响寺门,向守门的小沙弥说明来意,小沙弥见女子需借力才能勉强站稳,不疑有他,将两人引至寺里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