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子冻得鼻子通红，艾温华轻叹，蹲下身，刚好让书落膝盖上，再伸出手，脱下手套，温暖的手指轻轻揉了揉艾叶子的鼻尖。
艾叶子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家二哥，心里幸福感爆棚！
二哥好帅呜呜呜呜……
艾温华的眼神柔和下来，忽然想到什么，正想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艾丽梅着急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家啊！”
“三姐姐？”艾叶子扭过头，看艾丽梅顺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跑过来，脖子上还裹着自家织的围巾，惊讶，“三姐姐跳舞练完啦？”
本来以为会看到艾丽梅很高兴地说“练完了”，或者气着骂她一顿，没想到艾丽梅脸瞬间阴沉下来，定住脚步，咬着下唇，一句话都不说。
这下不仅是艾叶子，艾温华都怔了一下。
艾温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艾丽梅，平静地说：“丽梅，书多，帮忙拿一下。”
说着，艾温华一个一个解开棉袄的扣子，怀里藏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这是什么……教科书？！”艾丽梅顾不得伤心，慌乱地往书扑过去，气呼呼地瞪着两兄妹，低声快速地说，“快藏起来，这都是禁书——搞什么鬼啊你们！”
三个人七手八脚把书塞到棉袄里，摇摇晃晃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出什么事了？”艾温华问。
“你们去哪里了？不是让你们呆家里煮糯米吗？”艾丽梅不回答，反问。
艾温华沉默一会，实话实说：“大哥说，学校这边锁了一点教科书，窗户没锁，我就来看看。”
艾叶子奇怪地问：“可是这教科书是我拿的呀？二哥你本来不是——”
艾温华重重咳嗽一声。
艾丽梅听到这话就气，边走边骂：“叶子也是个不老实的，跟着苏正德，跑哪里去了都不知道……那苏正德真的不靠谱，在自己家的时候……”
艾叶子和艾温华两个人默默听着艾丽梅把苏正德骂了一路，一直到家门口才消停。
书不能乱放，万一被人看见告发了就糟糕了。
艾温华和艾南卓两个人一寻思，把书皮扒了，自己分别用小刀裁牛皮纸做成封面，上边分别写着《选集(一）》、《选集(二）》……
艾叶子看着两个哥哥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拿着浆糊在微弱的白炽灯底下干这事，自己坐在门前守着怕忽然有人进来，心里有种奇妙的刺激感。
白炽灯微黄的灯光暖暖的，悬在桌子上空，两个哥哥坐在桌子前的影子投在艾叶子身上，晃得艾叶子有点昏昏沉沉，头不知不觉靠到了门上。
艾丽梅刚洗完碗，走到艾叶子身边，拍了拍昏昏欲睡的艾叶子，轻声问：“要我抱你去睡觉吗？”
艾叶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艾丽梅就抱起她，往两个人的房间走去。
艾叶子趴在艾丽梅的肩上，一晃一晃的更想睡觉了，小手小脚都懒得动，任由艾丽梅帮她脱下棉袄、毛衣、鞋袜，铺好被子再把她一团塞进去，小心掖好被子。
末了，艾叶子靠着软乎乎的枕头，舒服的整个人都像从冰天雪地里一下子拽进了热水缸子，快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艾叶子听到艾丽梅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这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冬夜里却如同砸入冰面的一粒石子，咔嚓一声，从原处裂开。
艾叶子立刻清醒了。
艾叶子睁开眼睛，撑着软软的枕头坐了起来，寒风吹的她薄薄的单衣一哆嗦。
艾丽梅连脸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扯过一件棉袄就扑上来，裹艾叶子身上，焦急地说：“你怎么就直接坐起来了！冻不死你！”
“姐姐，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呀？”
艾丽梅给她裹了衣服就去关窗户，听到这话，整个人定住了，半晌，才慢慢合上窗户，轻声说：“没有为什么，叶子，忘了吧。”
艾叶子晃晃脑袋，整个人往棉袄里又缩了缩，歪着头看着艾丽梅，小声问：“姐姐，你是不是不跳舞了呀？”
艾丽梅没有说话。
艾叶子继续说：“姐姐跳舞那么好看，姐姐又那么喜欢跳舞，姐姐为什么不跳了呀？”
艾丽梅重重叹了口气，做到艾叶子身边，轻轻问：“叶子，你知不知道，咱们家有一整套的三转一响？”
艾叶子睁大了眼睛，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好贵啊？”
“这是爸爸补给妈妈的。”艾丽梅轻声说，“妈妈就是跳舞的。那个时候还能演舞台剧，妈妈就在县里头跳舞。有天爸爸到城里头看舞台剧，恰好看到妈妈演的《白毛女》……你这么喜欢白毛女，或许也是缘分。”
“姐姐……”艾叶子小声说。
“后来妈妈没办法跳舞，嫁了爸爸就回了我们秋水洲定居，你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艾丽梅苦笑一声，“她说，不要跳舞。”
“妈妈从舞蹈学院出来，舞练的是童子功，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在舞台剧上跳一跳……更何况我。”
艾丽梅垂下眼帘，轻轻眨了眨眼，掩去隐约的泪光。
“叶子，今天郝老师都对我说了。我的资质确实很好，可是我底子不行啊！我的底子……苏正德说话是直了点，但还是有道理的。”
“算了。”艾丽梅吸了口气，强行扯出笑容，摸了摸艾叶子的头，“以后啊，姐姐去妇联，去干活，照样能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艾叶子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艾丽梅，轻声说：“可是叶子不要姐姐养。”
艾丽梅怔了下。
艾叶子看着艾丽梅，倔强地说：“叶子要看姐姐跳舞！姐姐喜欢跳舞，姐姐为什么不能跳舞！”
“叶子。”艾丽梅平静地说，“你还小，不懂。”
末了，艾丽梅轻轻拍了拍艾叶子的头，温和地说：“早点睡吧。”说完，走出了房间，还轻轻地掩上门。
不会吧！三姐不会真的不跳舞了吧？！
艾叶子苦恼地把脑袋砸在枕头上，两眼呆呆地瞪着天花板。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事情，心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艾丽梅说的，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她不跳舞做一点事……
艾叶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看姐姐上台表演的模样。
神采飞扬，动作流畅，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一只蝴蝶，连见多识广的县文工团团长都赞不绝口的舞蹈，就算是底子不好，也是用专业舞者的标准来判的吧？
艾叶子越想脑子越大，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是艾丽梅回来了？
艾叶子扭头看去。
第31章
还是艾温华。
艾叶子半张脸蒙在被子里, 倒头嘭一下躺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装睡。
艾温华见艾叶子这副模样，眸中不由的生出笑意, 走到她床沿边上坐着, 摸了摸艾叶子的额头, 温和地问：“叶子？”
艾叶子还在装睡, 不理他。
艾温华无奈，轻声问：“叶子，你为什么要拿那么多教科书？”
艾叶子睁开眼睛，小小声地说：“哥哥你不是说你想高考嘛，我拿教科书给哥哥高考呀。”
沉默一会，艾温华轻轻叹了口气，说：“叶子，现在已经没有高考了。”
“说不定明年高考就恢复了呀！”艾叶子认真地说, 把小脑袋塞被子里, 声音都闷闷的，哥哥早准备早好嘛！”
艾温华伸手, 把艾叶子的脑袋从厚棉被里剥出来，无奈：“不要乱想了，早点睡吧。”
“真的！我做梦梦到了！”艾叶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艾温华看，认真地说。
艾温华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艾叶子，眼神却越来越柔和, 轻轻摇摇头：“大概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叶子，谢谢你。”
顿了顿, 艾温华轻轻拍了拍艾叶子软软的头发，温和地说：“睡吧, 我帮你把灯关了。”
……不愧是信仰唯物主义的，梦这一套忽悠不过去。
艾叶子见艾温华站起身，真的要走，急急地抓住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糯糯的：“可是我觉得哥哥看书的样子很好看呀！”
艾温华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
艾叶子眨了眨眼，低着头，继续说下去：“我觉得，哥哥看书的时候是高兴的，哥哥学习的时候是高兴的，哥哥高兴，我才会高兴呀！”
“哥哥喜欢学习，什么书都爱看……我也喜欢看哥哥学……”艾叶子抬起头，看着艾温华。
灯光昏暗，艾温华慢慢蹲下身，轻轻抱住艾叶子。
这是一个温柔的拥抱。
不同于之前一次又一次、哥哥对妹妹的保护，这个拥抱更像是亲人间的温暖与扶持。
“好。”艾叶子听到艾温华轻轻说，“我听叶子的，认真学下去。”
顿了顿，艾温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语气却有着淡淡的坚定：“哪怕毫无希望。”
“不会毫无希望的！”艾叶子脆生生地说，“高考一定会恢复！哥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好。”艾温华笑了，“能。”
艾温华极少笑，大部分时候都冷着一张脸，忽然间的笑意就像冰面上骤然镀上一层月光，整个人在黯淡的白炽灯下仿佛亮了起来。
艾叶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二哥，心里悄咪咪为艾温华的颜值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艾温华仔细地看着艾叶子，又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理着她凌乱的刘海，问：“叶子，三姐姐告诉你她为什么不开心了吗？”
艾叶子的眸子垂了垂，小声嘟囔：“嗯，说了。”
“说了什么？”艾温华平静地问，“叶子，你告诉我们。我们家有好多人，人多力量大，才能帮上三姐姐。”
艾叶子点点头，自己也的确想和哥哥们商量这件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艾温华听完，沉默了一下，问：“三姐姐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家三转一响是怎么来的？”
艾叶子摇头，一脸茫然：“没有啊！三姐姐好像没有提到这个。”
艾温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柜门，抽开最下边的抽屉，里边竟然完完整整躺着一块手表、一台小巧的收音机！
“这……”艾叶子睁大了眼，“这东西居然放在我们房间吗？”
艾温华微微点头，轻声说：“自行车被爸骑到公司去了，缝纫机丽梅天天用着。这些东西，都是四五年前，三转一响刚刚风靡时爸爸弄来送给妈妈的。”
艾温华顿了顿，看着艾叶子，温和地说：“别担心，艾丽梅会继续跳下去的。七八年前，在我、大哥没有工作的时候，爸都能弄来三转一响送给妈妈，更何况现在？现在叶子也是吃工分的。”
“对哦！”艾叶子恍然记起来，莫名有点兴奋，“哎，我有刘秋水和王知青两份工资了！”
“对。”艾温华点头，“我们家现在这种条件，早不是当年妈妈没办法跳舞要下乡和爸一起干活的时候了，可以这么说。”
艾温华转过头，静静看着报纸糊上的窗户，脸色是从所未有的温和：“无论是我去学习备考也好，艾丽梅想去跳舞也好，我们都有试错的底气。”
“丽梅，你觉得呢？”艾温华忽然太高语气，艾叶子一惊，就听房门嘎吱一响开了，外头是泪流满面的艾丽梅，她身后站着艾老爹、艾南卓和艾子年。
恍惚间又回到了艾叶子落水那次，也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塞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
艾丽梅好歹能坐在艾叶子身边抱着叶子，其他两三个人被挤到一边角落，坐在艾丽梅的木板床上看着他们。
“行了丽梅，别哭了。”艾老爹无奈，“我们家这条件，真不缺你一个人！你想去干什么干什么，就算在外头跳舞跳成个老姑娘没人要，我照样能帮你塞一个好位置，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爹我这么多年在秋水洲，可没有白混啊！”
艾丽梅仍然抽泣着停不下来，整张脸就埋在艾叶子身前的花棉被里，大红大紫的芍药花被她的泪水晕深了一片，艾叶子抱着艾丽梅的头，一直小小声地说着“好啦好啦”……
艾南卓倒是没管艾丽梅，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艾温华：“你挺有意思啊。我劝你这么久，你也没答应我看一眼教科书，叶子随便说两句，你就答应了？”
艾温华抿着嘴，不说话。
艾老爹笑呵呵地说：“咱家幺女有用，没白疼她！”
艾子年也慢慢走到艾丽梅身边，小声说：“三姐别哭了，以后我帮三姐做家务，帮三姐照顾叶子！”
“你这个没良心的，终于懂事一次了！”艾丽梅撑起身子，看着艾子年破涕为笑，“之前一天天的，皮的要命！你说话算话吧？”
“算的算的！”艾子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右手比了个“四”，指着天发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艾温华平静地接了下去。
“对对对。”艾子年点头点的更卖力了，“驷马难追！”
“行，那就这样了！”艾老爹笑呵呵地看着一大家子人，“小东西们都长大了。明年，我就把自留地给别人种，这样温华丽梅腾出手来，也好安安心心去准备。”
“爸。”艾温华皱眉，轻轻说，“高考还不一定有没有。”
“哦？”艾老爹看着艾温华，眯着眼摇头，“是谁刚刚说，咱养得起我们一家人的？”
“叶子还小，子年还在上学。”艾温华犹豫了一下，说。
“这不归你管。”艾老爹摆摆手，“大不了咱们家把三转一响都卖了，也要支持你们几个小的去追梦！”
“爸……”艾丽梅低低地说。
“穷只是穷一下嘛。”艾老爹笑呵呵的，拍了拍艾丽梅的肩膀，“你现在是不是要好好练习了？”
“对！”艾叶子趁机插画，鼓着脸说，“我也会督促姐姐跳舞！监督二哥学习！”
“好。”艾老爹慈爱地看着艾叶子，“以后叶子就是咱们家的监督员！”
全家人都笑起来了。
“过去一点。”艾丽梅嫌弃地推了一下跟着她挤一起坐的艾子年，“你挤到我了。”
“哎哎哎。”艾子年抗议，“姐我刚刚答应帮你干家务你就挤兑我，姐你过河拆桥！”
“谁过河拆桥了？你这话跟你二哥学的吧。”艾丽梅嫌弃地说，看着艾南卓，“大哥，你管管二哥！叫他不要再看那些毒花毒草的书了！你看看，把子年都给带坏了。”
艾温华不自然地轻轻咳了一声，艾南卓无奈地看着艾温华：“你房间里还藏着不少吧？需不需要过两天我帮你带去，和小学教学楼里头的书一块烧了？”
艾温华一脸严肃，冷静地说：“没有这种事。”
艾南卓微微一笑：“有还是没有，搜一搜不就知道了。你们这些人，一口气拿走这么多书，我和真难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