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顺利签订后,合作方的队伍便准备离开。段凌波趁着他们在楼下道别,飞快地跟于露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
这个地方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怕再多待一会儿,就会情绪失控。
陆生尘本在礼貌地跟Aiden道别,嘴角还挂着笑,余光瞥到段凌波仓皇逃离的背影,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就被他敛去,随即更加肆意地笑开,眼底却尽是嘲弄。
于露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出声询问:“怎么了?”
陆生尘平静地收回目光:“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是因为时差没倒过来吗?”
“应该吧。”
“要不这边我来处理,先让司机送你回去?”于露提议,反正合同已经签完了,已经没什么要事了。
陆生尘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回。”
*
晚上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寒风扑面。段凌波从走出大门的瞬间就打开了打车软件,奈何等了许久,也没人接单。
段凌波紧紧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空茫茫的一片,无奈地叹了一声。
雪越来越大,她走到一棵大树底下,试图躲避湿漉漉的雪花。
今天出来得急,又因为要出席正式场合,段凌波只穿了一身职业套装,连围巾都没披。在这样的天气下,全身上下都透风,她冻得浑身发抖。
地上不知何时早就铺上了一层莹白,且有越积越厚的趋势。
段凌波又看了眼手机屏幕,最后不甘心地将手机塞回包里。她裹紧衣服,准备去前面路口看看,希望在那边能拦到一辆出租车。
这样想着,她便快步往前走,凌冽寒风从四面八方向她刮来,让她走得十分艰难。段凌波咬咬牙,又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喇叭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朝那边看过去。
一辆黑色卡宴缓缓驶向她身旁。
车窗慢慢落下,驾驶座上的男人抬眸看她,声音落在这样的雪夜里,显得愈发沉冷:“上车,送你。”
段凌波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目光,男人一双墨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从始至终眼里只有自己。要不是知道他曾经有多浮浪轻佻、玩世不恭,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始终不停,段凌波会误以为他是真的爱她。
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侧过脑袋避开陆生尘的视线,礼貌地回绝,转身继续往前走。
车上的男人一愣,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走出几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听话,上车。”
雪花纷纷扬扬地往下落,风声呼啸,他这一声“听话”,淹没在风雪里,听起来不太真切,以致段凌波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当她攥紧手心,那股钻心的疼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不用,谢谢。”以他俩现在的关系,就算是冻死在街头,她也不愿上陆生尘的车。
“段凌波,雪太大了,这会儿打不着车的。快上车,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这四个字狠狠地伤到了她,曾经即使闹得最不堪的时候,陆生尘也不会对她恶语相向,此刻却能够轻易地对她说出“意气用事”这四个字。也是在这一瞬间,段凌波感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七年光阴是如此真实。
她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疲惫到觉得浑身都是麻木的。段凌波轻笑一声,表情变得愈发冷漠,说出口的话也是冷漠至极:“与你无关。”
陆生尘能够明显看出她眼里的抵触情绪,微微抿唇,似乎在思考对策。正当他准备用蛮力将段凌波拽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朝他们驶来。
段凌波飞快地拦下那辆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挣脱了他的束缚,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
陆生尘眼睁睁地看着段凌波上了那辆车,车子飞速自他面前驶过,他的目光怔怔的,眼里的情绪不断翻涌。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身上就像针扎一般。陆生尘忽然感到浑身疼痛,胸口好似被细细密密的针洞穿一样,尖锐而刺痛,痛得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过了好久,他才好像重新找回了氧气,隐去眼底的沉痛,打开车门。
一直到他回到岭湾,雪始终未停。
听到汽车熄火声,陈因从别墅内出来:“怎么突然回这里了?”工作日陆生尘是向来不会来这边的,她猜是遇到了什么事。
见他浑身湿透,陈因眉心微蹙:“怎么淋得这么湿?快快快,快进屋,赶紧去洗个澡,要不然一会儿该着凉了。”
陆生尘面无表情地走向大门,一身像是泡过水般,湿意从头浸到脚。
听闻动静,外婆急匆匆地给他拿来一块浴巾:“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病情又发作了?”
陆生尘心下一痛,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
他伸手接过浴巾,一边麻木地擦着头发,一边往客厅走。
客厅的空间很大,西侧位置立着一个中式风情的博古架,架子上除了摆放古董花瓶外,还有一颗与之格格不入的仙人球,仙人球旁边是一幅油画。
陆生尘定定地注视着那个方向,看到眼眶酸涩,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陈因走到他身旁,见他一直盯着那幅画,脸色苍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陈因拧了拧眉,略微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又遇到那个女孩了?”
闻言,陆生尘的眼睫微颤,不过很快被他敛去,但他没有否认。
“你以前经常跟我提起她,其他人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只有那个女孩。从你的话里我就能够感觉到,你是真的喜欢她。”
陈因静静地注视着陆生尘,忆及往昔,她莫名觉得有些伤感。
她从来没有见过段凌波,但是七年前儿子与那个女孩分手时的情状历历在目,他的表情那么难过,此生从未有过,陈因料想他一定很喜欢她。
“你是不是……还是很想和她在一起?”
陆生尘低着头,沉默很久,最后苦涩地开口:“但她不想。”
七年来,陈因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一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阴郁沉默的男人,时间改变了他太多太多,她感到特别难过,可又别无他法。
客厅重归寂静,陆生尘起身往浴室走。热水淋在身上,很快就冲去了那股穿至肺腑的寒意。他换好睡衣,倒头躺在床上。
躺了很久,毫无困意,陆生尘又重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
柜子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内封存着属于他和她的秘密。他将秘密锁在里头,牢牢地,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将它打开。
陆生尘盯着保险箱看了半天,才伸手输入密码,从里头取出被他封存多年的秘密。
那是一个暗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本子里夹着一张蓝底的一寸照,是当年学校组织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照的。陆生尘会考完就不知道把那照片扔哪去了,没想到被那个人珍藏了那么久。
笔记本里全然没有出现过一个他的名字,但偏偏,处处都透着他的影子。写日记的那个女孩完全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但是那些熟悉的瘦金体字迹,一眼就让他认出了是谁。
陆生尘静静地翻着笔记本,本子早已泛黄,上面的许多字迹已经看不清楚,好像随着时间流逝,过往总总都被时间给带走了。每一页都仿佛在提醒他,逝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
他静默许久,又喃喃道:“她不想。”
第3章
回家后,段凌波先将她的狗狗洛神放了出来,给它喂了点儿狗粮和水,再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居家服,准备洗澡休息。
冲完澡出来,已经凌晨一点,毫无睡意。
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事还是不适应新环境,段凌波躺在床上眯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睡着。她盯着天花板发了十分钟的呆,最终拎了一小块毛毯回到客厅,打开投影仪,躺倒在沙发上。
投影仪里播放的是2011年由安妮海瑟薇和吉姆斯特吉斯主演的电影《One Day》,电影讲述一个怀揣梦想的天真少女与一个朝气蓬勃的风流浪子的故事。
这已经是她第8次看这部电影了。
记得电影刚在葡萄牙上映时,她和一帮留学生朋友一块儿去的电影院。
电影结束后,一帮人走出影院,大眼睛太妹开始分享心得:“其实我觉得,男主并不喜欢女主,没有人会在喜欢对方的时候,还做着令她伤心的事。”
孙由立刻表示认同:“我也觉得,不过他是浪子嘛,可以理解。而且前期只是女主一个人的暗恋,男主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感情,浪迹于声色场所也可以理解啦。”
“但我还是替女主感到不值,暗恋太苦了,始终小心翼翼、一厢情愿的,努力地爱着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回应你的人,真的太苦了。”
“对啊,女主太可怜了。要是我,我才不会用20多年的青春,去换浪子回头,浪子是不可能回头的。你说是吧,凌波?”
听到这话,身侧的段凌波忍不住握了握拳,长睫垂落,掩住眼底的情绪,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妹问:“话说,你们有没有暗恋过谁啊?”
孙由:“当然有啊,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可真是做尽了傻事。”
太妹立刻睁大眼睛,双眼散发出八卦的光芒:“比如说?”
“比如说啊,因为他是体委,运动会为了响应他的号召,即便四肢不发达,我还是自告奋勇地报了三千米。”
“结果嘞?”
“结果整个人都晕过去了,差点死在操场上。还把我爸妈给惊动了,骂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我也觉得不值得,没有一段感情是一厢情愿的。”孙由勾了勾唇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凌波,你嘞?”
被问话的段凌波猛地一顿,长久不愿揭开的回忆好像被人生硬地拽了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目光淡淡的,面上平静无波:“暗恋过一个像德克斯特一样的风流浪子,不过他一直都很优秀,不论是家境还是学业、长相,几乎挑不出丁点儿毛病。”
“是吗?这么优秀?那你为他做过什么傻事啊?”
“我每天都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跟就跟了将近三年。为了掌握他喜欢的类型,我还偷偷研究过他女朋友,学着她去吃辣,吃得满嘴口腔溃疡,半夜胃疼得要死。”
她抿了抿唇,满眼的自嘲与失落。
“后来呢?”孙由忍不住问道。
“后来我没有艾玛那么勇敢,我学会了认命。”
投影仪中的电影还在不停播放,段凌波在悠扬乐曲与回忆中进入梦乡。
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屏幕定格在艾玛倒在地上的那个瞬间。
这些年来,艾玛已经在她面前死了无数次,可她就是不放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这部电影,好像想从中寻找什么东西一般,一次又一次。
段凌波深吸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腰酸,接着发现,例假来了。
外头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段凌波坐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的雪,很快,莹莹白雪便被一连串的鞋印碾成泥色,看不出丁点儿美观。
要不是洛神的狗粮殆尽,又赶上了例假,家里没有备用药品,段凌波是断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的。
她打着伞找了离家最近的一家超市,买完狗粮又去药店买了几盒止痛药。
再出门时,雪下得愈发大了。
大雪伴着寒风,劈头盖脸地直往人身上砸,冻得她几乎走不动道,路也比来时滑了许多。
她一手提着狗粮与药,一手撑伞,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地里。走出几十米远时,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整个身子都往后仰。眼见着就要仰面倒在雪地上,一只胳膊伸了过来,用力将她搂住。
段凌波刚准备道谢,回头发现好心人是陆生尘,而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看起来跟他十分登对的女人,她的笑容倏地僵在脸上。
她飞快地站好,立刻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家后,沈梓溪给她打来电话,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埋怨:“回来怎么也不吱一声,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段凌波握着手机沉吟片刻,最终如实作答:“刚回来没几天,最近在倒时差。”
沈梓溪显然不信,她问段凌波:“这次怎么想着回来了?”
段凌波微微顿了顿:“想家了。”
“我可不信,哪有人七年都不想家,突然想家的?”沈梓溪毫不留情地戳破她。
“就是觉得有点儿累吧,在外头再怎么努力,获得的成就再高,也没有归属感,还不如趁早回来。”
沈梓溪闻言一顿,似乎想到什么,对她说:“他好像也回来了。”
她并没明说是谁,但是段凌波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微微眨了眨眼睛,偏头看着窗外皑皑白雪。
沈梓溪意识到不该提他,慌忙转移话题:“话说,你回国有跟阿姨联系过吗?阿姨最近好像总联系不到你,都跑过来向我了解你的情况了。其实我觉得吧,她有些地方做得确实不对,但到底是你的亲生母亲,没有哪个父母是不替孩子着想的,他们都是为了我们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世上最可怕的话就是“我是为你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说话者往往有些一厢情愿,并且站在道德制高点,全然不顾听话者的心思。
她还记得她跟她妈妈最后的聊天记录就停在“我是为你好”。
再上一句是:【你现在26,转眼就27了,不结婚你想干嘛?你不就喜欢那款吗?这回给你介绍的这个男生跟你以前交往过的那人很像,你去见见吧。】
段凌波的眸子微沉,显然不愿再聊这个话题,二人又扯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没过几分钟,她又收到了于露的消息,告知她明晚庆功宴的地点。段凌波想到还会碰到陆生尘,她礼貌地选择了拒绝。
但是实在耐不住于露的盛情邀请,言语中还透露出陆生尘不会到场的消息,段凌波想了想,最后回复了个“好”字,收起手机。
地点定在本市有名的一家酒楼,这家酒楼以粤菜为主,偶尔承接婚宴,生意常年红火。
第二天傍晚,段凌波略微化了个淡妆,就利落出门了。
她在入口处看到了于露,于露是个亲切的女孩,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他们的企业文化:“我们公司都是一帮年轻人,没有任何架子。你别看这是一场庆功宴,其实就是场普通聚餐,一点儿都不正式的。你别紧张,随便聊,聊啥都行。”
段凌波跟着她一块儿走进包厢,万万没想到,昨天于露说不会出现的那个人,此刻正好坐在包厢内,眼眸微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上身是裁剪合适的黑色西装,肤色很白,衬得人格外矜贵。
紧接着段凌波发现,他的座位旁边坐着昨日见到的那个美人。
美人穿着时髦,即使在冬天,也毫不惧怕室外的温度,针织打底将姣好身材凸显无疑。加之浓眉大眼,大波浪随意披散在肩头,颇有一番风味,是陆生尘喜欢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