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什么啊,妈妈会付人家工资的啊。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这么不领情,还挂人家电话,妈妈也是为你好啊。”
是啊,什么都是为她好。
上个月最疼她的爷爷离世时,段妈妈毅然决然地同段爸爸离婚,那仿佛17来年朝夕相处的血肉被撕裂开的疼痛感觉,让她感到窒息。那时,她记得她说的也是,妈妈是为你好啊。
是啊,她总是为她好的,打着爱她的名义,做着让她伤心的事,却从不问她是否需要。
段凌波回答“知道的”,匆匆挂断了电话。她从男生手里接过书包,背到肩上,便看他转过身,向街对面走去。
原来他真的不是这个小区的,那刚刚为什么要往这边走呢?
见他越走越远,来不及细想,她赶紧手作喇叭状,大喊了一声:“陆生尘,谢谢你!”
雪夜里行走的白色背影,在路灯照射下猛地僵住了,她分辨不清他是否回了一句“不客气”,身旁早已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哗啦”一声砸下一堆积雪,将声音吞没在黑夜里。
仿佛从始至终,一切皆为幻影。
她往回走出许多步,像是不甘心般,又折回来,盯向那片远去的白色。
忽然,她看见那个身影顿了顿,接着转过来,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笑着走回去。段凌波不自觉地笑了。
那一眼,她永远都忘不了。
后来每每想起他,都会想到那个落雪的冬天。
曾经深坠低谷,看过长夜漫漫、落雪满天,心如死灰,终究抵不过他不经意地回眸,向她投来的那一眼。
多少得天独厚,应有尽有,不过换来繁华落尽终成空,她身陷囹圄,踟蹰不前,而那一刻,却好像获得了勇气,也感到了一丝贴心的愉悦。
之后回忆起来,那竟是记忆里,他与她之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稀罕得像是从风中捕捉到了一粒沙子。
她的世界晦暗无光,而他让她,看到了太阳。
可是太阳啊,也太过遥远了吧。
“诶诶诶,让一让,让一让。”身后传来一个男生急促的喊叫声,段凌波未及作出反应,被陆生尘一把拉到身侧。他冲那个疾驰而来的男生喊:“麻木,你可真够木的啊,看人女生在这站着也不知道停一停,在想什么呢?”
被唤作“麻木”的男生赶紧从滑板上跳下,面露愧疚地走过来。他挠了挠后脑勺,目光从陆生尘的手臂游移到段凌波的脸,来回逡巡几番,眼珠子转悠了好几圈,才抱歉道:“嫂子对不起啊,我第一次玩滑板,一下子没掌控好,没来得及刹车,真抱歉哈。初次见面就给您留下了这么不好的印象,抱歉了,嫂子,以后还请多加担待哈。”
嫂子?您?
段凌波看了看架在她臂弯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突出腕骨上棕色的小痣,正想开口解释,陆生尘抬起胳膊,一把拍向他的脑袋:“瞎喊什么呢这是?”
麻木同学瞬间不明所以。
陆生尘:“他叫马目,我室友,是院里滑板社社长,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他们社看看。”
额,没兴趣,第一次滑滑板的人就能当上社长,可见这个社团必完。段凌波在内心轻笑,见陆生尘又指了指自己:“我叫陆生尘,生命的生,尘土的尘。”
一旁的马目立即插话道:“就是生命终究会归于尘土的意思。”被陆生尘一掌拍下。
她笑了:“我知道你,以前在明怀就知道,你太有名了。”无论是在平时测试还是校文艺汇演、体育运动上都出类拔萃的人,想要不出名、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挺难的。
“是吗?还好吧。”说着又补充道,“我也知道你的。”
她明知这是老同学之间寒暄的客套话,照正常礼数,顺着他的意思下去就得了,此刻却偏偏不想放过他。她学着他的语气:“是吗?那我叫什么啊?”
其实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段凌波,你在做什么啊?自讨尴尬吗?
可惜为时已晚。
陆生尘被问得一愣,微微瞭起眼皮,睁开他那双深邃而又凉薄的眸子望向她,过而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抱歉,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什么叫一时间想不起来啊,你从未记得,又从哪里想起呢?
段凌波敛了敛眉,有一刹那的难过,不过她很快收拾好情绪,也不再为难他:“我叫段凌波,段誉的段,《洛神赋》里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凌波。”这是她能联想到,唯一能将他和自己关联在一起的介绍方式了,也不知是何居心,兴许是居心叵测吧。
“颇有武侠风范啊。”他叹道。
段凌波咧了咧嘴。
到这便聊不下去了,稍有涵养的,都该礼貌作别。
她在心里掂量该如何结束这般无关痛痒的话题,有女生在身后喊她:“段凌波?嘿,你在这呢。”
段凌波扭头望过去。
女生朝这边走来,是隔壁寝的同学田李:“沈梓溪打你电话好半天没人接,想问你上课顺不顺利来着。”
“顺利的。”她回答道,不敢注视身侧男生的目光,当然也没注意到其他人的神色。
“她还说,公共选修课帮她把乒乓球改为舞蹈,她不想打球了。至于校园网密码,她说你知道的。”女生看她肩上背着的包,略沉的样子,“回宿舍吗?一块儿吧。”
段凌波点点头,瞥见陆生尘他俩也开始往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一路收到不少女生侧目。她淡淡地笑了笑,将手揣进口袋里,胳膊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听见身后的马目说:“老尘,你选修课选了啥?”下意识地张大了耳朵。
“乒乓球啊,那老师不会挂人。”
“啊?你动作怎么这么快?我报乒乓球的时候人早就满了,害我只能去学国标舞了。”
“好好跳吧,争取开个舞蹈社!”
“你你你!”马目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对了,”田李想到什么,捣了捣她的胳膊,见她偏头,抬手往身后离去的背影指了指,“你和经管学院院草认识?”
段凌波没有扭头往回看,也知道田李指的是谁。
认识吗?喜欢了近四年,在日记本里反反复复描绘过无数次的人,怎么都该说是认识的吧。可是到了朔城,直到大二下学期她才重新遇见他,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认识呢?
段凌波想了想,最终说出:“不算认识吧,高中时一个学校的,他当时特有名,经常能看到他。”
本以为话题到这便结束了,谁知田李了然地点点头,开始给她科普起有关陆生尘的传说。
她和段凌波是隔壁寝的邻居,时常会过来窜寝。田李这人是个自来熟,又爱四处转悠,到处打听八卦,简直就是A大行走的校园广播。
“别看陆生尘长得帅,但他这人没有心,不长情,换女友如同换衣服,贼利索。”
段凌波没有继续打探的欲望,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吗?”
“你不信?我说真的。”田李说着又往身后瞄了一眼,像是害怕被人听见一般,压低声音道, “我经常跑他们系蹭课,因为听说他们班帅哥多。就拿我亲眼目睹的例子来说吧,一个礼拜蹭三回课,每回看到坐在他身边的女生都不是同一个。说实话,他这人是真浪。”
段凌波的心随着她说出口的话一紧,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眨了眨眼,让自己慢慢恢复平静,说不出话来。
田李接着往下说:“不过谁让他有浪的资本呢。身高186,人又长得帅,跟个电影明星似的,大概父母长相都很优越吧,才能中和出这样的基因。听说他家境也很好,外公那边是当官的,妈妈是画家,爸爸做房地产相关生意。有钱又有背景,简直就是天之骄子。是个女生都会喜欢他这样的。”
仿佛料到田李接下来会问出什么,害怕被戳中心事,段凌波赶在她发问之前先将她一军:“怎么,你也喜欢他吗?”
听到这话,田李怔了一瞬,接着十分爽朗地笑出声,笑完又坚定地否认:“我可不喜欢,喜欢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吃苦头的。”
段凌波配合地点点头,是啊,喜欢他这样的人,可不得吃苦头嘛。
喜欢他就像登山,不停地往上爬,又不断地跌倒,经历反反复复的挫败,无休止的折磨。因为暗恋是你一个人的事,所以你得心甘情愿地承受他所带来的伤害,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改变,而你喜欢他,好像也不会改变。
可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段凌波想起高二时的他,那么温柔,温柔的秉性仿佛刻在骨子里。可是到了高三,他就变了,变得浪荡轻浮。
没有人会相信,温柔与放荡会同时存在于一个人体内,也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看到的陆生尘是真实存在的。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信。
段凌波回到宿舍,将那本管理学课本重新摞回沈梓溪的书柜,又顺道帮她理了理柜子。她不是什么好心的人,只是不整理的话,找不出她要找的东西。
沈梓溪这人有个习惯,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喜欢把各种银行卡啊、邮箱啊之类的密码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以免忘掉。可她这人呢,又总是将笔记本同各种本子一样随处乱扔,到该用的时候照样找不着。段凌波出于前车之鉴地提醒她,这个习惯该改一改了,要是同别的书一块儿扔了,被人捡着还回来,事小;要是不还,可就麻烦了。但她照样我行我素,死性不改。
段凌波在整理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沈梓溪从校图书馆借了大概有十本专业辅导书,每本都逾期三个月了,且有三四本的封皮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按照他们学校图书馆的规定,逾期一日收一毛钱,毁一罚三。
她完了。
校园网一到选课时就陷入瘫痪状态。她登陆了好半天才登进去,点开页面随意地扫了眼。
体育选修课光是球类的种类就有很多,不过几乎都爆满,像容易过的热门的羽毛球、乒乓球等项目,是压根挤不进去的。也不知道沈梓溪这家伙的手速是有多快,竟然抢着了乒乓球。剩下的班级人数较少的,只剩下国标舞和瑜伽了。
她拨了拨鼠标,将乒乓球改为国标舞,点了“确认”。
她自己还没有选,照以往,她都会选择瑜伽。段凌波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四肢也极端不协调,依仗着多年练芭蕾练下来的柔软身段,她每回都会选瑜伽。
这次,要不也选舞蹈吧?可以和梓溪一块儿上课。
赶不及细想,手却比脑子更快地点了“乒乓球”,并且利落地按下了“确认”。在她报完后,系统飞快地显示“班级人数已满”。
段凌波盯着眼前这六个字,盯得屏幕都变得模糊,也没有任何意图改变。
第二天下午,她从超市买来一本记事本。淡紫色的封皮上镌着一束白色风信子,纯洁、清淡而卑微。
段凌波拧开中性笔的笔套,在米黄色的纸上轻飘飘地誊下几个字。
2011年3月15日,星期二,雪。
【昨天,我又碰到他了。他还是同从前一样,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衣服。明明是那样松松垮垮的卫衣,穿在他身上却一点儿也不流里流气、窝囊累赘。】
写到这,她停下笔,支起了脑袋。
外头的雪又开始下了,雪片纷飞着飘向宿舍的窗子,然后在暖气炙烤下,化成一滩水,一滩晶莹的仿佛可以窥视回忆的水。
四年前的校文艺汇演,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5月份的宁江,天朗气清。傍晚时分的太阳,一改往日残酷的脾性,忽然温和了许多。间或有微风拂过,让人心情舒畅。
明怀中学举办大型文艺汇演,俗称“五月花海”。
电视台的人在前面录着,表演嘉宾都在后台等着进场。她作为主持人,为防止嘉宾遗忘表演顺序,要时不时地去后台提醒他们。那会儿,她负责通知下一场节目表演者,男主持引导即将要表演的人上台。她从后台走出来时,便看到了他——的后脑勺。
很奇怪,她竟然会被一个后脑勺所吸引。
不得不承认,陆生尘有一个很好看的头型,头发剃得很短,悉数齐整地立在后脑勺上。
那天他穿着立领白衬衫,笔直的双腿在黑色西裤衬托下,显得更加修长。段凌波从红色幕布里悄悄探出脑袋,看到他腰杆挺直,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钢琴键上。
他弹的是以中国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为素材创作的《梁祝》,段凌波见他手指灵动地敲打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像鱼儿游弋在熟悉的海洋,她好似看到了蝴蝶翩翩飞来。
在他弹奏完毕,起身谢礼时,她走出来,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看到了他的面容。
惊鸿一瞥,心乱如麻。
人人都说上帝是公平的,起码在造人这方面,他让所有人都有鼻子有眼了。可段凌波却不得不承认,同样的五官,上帝在捏泥人时似乎极度没有耐心,将普罗大众纷纷捏成了五花八门的歪瓜裂枣。轮到陆生尘时,却突然生起了爱惜之情,掏出他那把尘封多年的雕刻刀,开始精雕细琢起来。
他是上帝精心雕制的艺术品,是她的怦然心动,可望而不可即。
夜里灯光变幻,光影斑驳地打在他身上,在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的那一刹那,段凌波能听到有蝴蝶在胸口扑腾,仿佛刚才那一首钢琴曲还未奏完,琴声持续回荡在心间,无休无止,永不停歇。
梁山伯与祝英台经历生死磨难,最终化成了两只蝴蝶,相依相伴,永世相随。
可她却等不来她的那只蝴蝶,因为她的胆小与怯懦。
她重新抓起笔往下写。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走在他的身后,不敢朝前走一步。】
笔刚停在那个“步”字上,宿舍门被人从外头猛地一把推开:“Surprise!”
她吓得右眼皮狂跳,提起本子甩进抽屉里,再“碰”地一声关上。
“你怎么回来了?”段凌波努力装作镇定且无事发生的样子,心却扑腾得快要晕厥。
沈梓溪走过来坐下,往她桌前搁下一大盒包装精致的糕点:“昨天给你打电话那会儿,我正在南锣鼓巷闲逛呢。想到你爱吃糕点,就带了些稻香村回来,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同是山温水暖的江南养育出来的二人,段凌波爱极了各式甜点,沈梓溪却对各种特产、小吃都不感冒。
段凌波衔了一块枣泥酥咬在嘴里,咬了几口,想到什么:“哦,对了,刚刚学长让我把这个给你。”她重新拉开抽屉,从里头掏出一个首饰盒递给她,递过去后又立马回过身把抽屉关上。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此时的状态的话,那就是掩耳盗铃,做贼心虚。
“哇!”
不用回头就能想到沈梓溪此刻的表情有多浮夸。
首饰盒里放着的是一串手链,通体的黑玛瑙上串着两只对立的金色貔貅,每颗玛瑙石上都写着她的名字,说句实话,站在一般人的角度来看呢,就是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