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幻想便如同过往云烟,飞快地没入了身着运动服的人群当中,她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在茫茫人海当中将他筛查出来。
有男生跑到陆生尘跟前,问他:“诶,昨晚欧冠决赛你有看吗?”
陆生尘勾了勾球:“当然啊,曼联夺冠、C罗登顶,这么精彩的一场比赛,我怎么可能错过?”
“你喜欢C罗?”那男生问他。
“对啊,现役足球运动员当中最爱的一位了吧,感觉他身上有一股拼劲,就好像为了喜欢的东西能够拼尽全力一样,还蛮佩服的。”陆生尘说。
“过段时间他应该要回国家队集训了,欧洲杯快开始了。”
“到国家队后,采访之类的基本都是葡萄牙语了,听都听不懂。我还蛮期待他的欧洲杯之旅的,要是能亲眼瞧瞧就好了,最好还能配上一名葡语翻译。”
后来段凌波想,也许那天陆生尘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就和早饭要个鸡蛋一样稀松平常,但她却是认真地记在了心里,比谁都较劲。
那一年,德国队3:2战胜葡萄牙队,将葡萄牙淘汰出局,C罗哑火,克洛泽闪耀全场。可是后来决赛,德国队却输给了西班牙队。他喜欢的葡萄牙队输了比赛,力克他们的德国队也并没有赢。段凌波不知道看到比赛的陆生尘是何种心态,难过吗,还是庆幸?
很久很久以后,距离那年又过了两届欧洲杯,段凌波坐在里斯本的家里,盯着电视机屏幕,看到葡萄牙1:0绝杀东道主法国,首次夺得大赛冠军。他喜欢的足球运动员高举起德劳内杯,那一刻,她还是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就好像,努力没有白费,为爱拼尽一切,终究会有所得。
“嘿嘿嘿,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投入。”沈梓溪在她跟前挥了挥手指,试图将她唤醒。
窗外又落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天开始黑下来,因为是白天,宿舍没有开灯,变得有些暗沉。昏暗环境将段凌波一瞬间走神被发现后的错愕遮掩下去。她咽了咽口水,早已忘了话题停在何处,迷茫地问道:“你说什么?”
沈梓溪轻叹了声:“不是吧,凌波,真这么喜欢C罗?喜欢到连我说啥都忘了?”
段凌波注视着沈梓溪的眼睛,坦荡荡地承认道:“对啊,很喜欢。”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喜欢C罗是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的,没有任何压力,喜欢陆生尘却不是。
沈梓溪眯眼瞧她,顿时乐不可支:“别说,凌波,我发现你这人还挺叛逆的。”
段凌波刚想问怎么说,便听沈梓溪开口:“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总觉得你一直端着,怎么都放不开,给人的感觉也是冷冰冰的,我都害怕跟你接触。”
刚分到一个宿舍时,段凌波还未适应新环境,加之不爱主动说话,一直都没主动找沈梓溪聊天。两人也不是一个系的,平日里几乎见不着,每天就晚上碰个面,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洗澡吗?不洗的话,那我先洗了。”
那会儿沈梓溪天天跟林景抱怨:“我室友这人好高冷啊,我感觉我迟早要被她逼疯。”
林景见过段凌波几面,并未深交,初识只觉得这人好看,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于是安慰她说:“人家可能只是慢热,你多跟她说说话,她可能就放开了。”
“是吗?”沈梓溪将信将疑。
但她还是努力这么做了。
那会儿段凌波耳朵里塞着耳机,沈梓溪没注意,跟她说了半天话,也没见对方搭理自己,登时怒了,气得想立马跟她绝交。说来也好笑,两人本就没啥交情,她就决定跟对方绝交了。
她实在气不过,走到段凌波身边,这才发现女生耳朵里塞着耳机,压根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一时好奇心起,也没考虑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得上冒犯,伸手就给对方耳机线拔了。
比段凌波迷茫的面孔更让人惊讶的,是她正在听的歌——艾薇儿的《Skater Boy》。沈梓溪万万没想到,段凌波这么文文弱弱的女孩子,竟然会喜欢听摇滚。她天生就是个摇滚迷,顿时对这新室友产生了兴趣。
“你喜欢听摇滚?枪炮玫瑰、皇后乐队喜欢吗?《Don’t Cry》、《We Are The Champion》喜欢吗?”
一连串的问句,属实把段凌波给问蒙了,她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最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这些歌我都没听过。”
沈梓溪以为她是刚入圈的摇滚迷,也没觉得尴尬,很自来熟地给她介绍了几首曲子,推荐她有空听听。
但她后来发现,段凌波压根就不是什么摇滚迷,当初会听艾薇儿,只是一时兴起。因为这孩子天生有股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欲,离自己越遥远的东西越想触碰,简而言之,就是叛逆。
“你喜欢C罗什么呢?球技还是颜值?”沈梓溪挑眉看她。
“我可以说都有吗?”雨声不绝,光线暗淡,沈梓溪看着段凌波的眼睛,分不清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但她凭借女人的第六感判断是假的。
“要是以前,我兴许会相信。但是现在,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只觉得你喜欢他的浪。”
不怪沈梓溪这么说,比C罗球技更为出名的,是他更换女朋友的速度。2008年,C罗狂揽19个大奖,名气大增的同一时间,身边女友也如同奖杯一般换了无数个。她常常会在娱乐频道看到这位世界巨星闪现。
那时绯闻不断,有的没的,真假参半。有说新闻都是假的,那些和他传绯闻的他压根不认识,也有许多绯闻女友直接跳出来,说自己去过他家,他的房子很大,技术很好,非常豪放。很多绯闻女友像是掌握了流量密码,说什么都要带上他,一时间在网络走红,风光无限。
这中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却本人,谁都看不明白。有的人选择相信,有的人觉得太假。段凌波持观望态度,但是她的室友,沈某人,显然是深信不疑的。
“你看他,孩子都有了,还不结婚,一看就不是顾家的类型。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名模,没一个女友长久的,一点儿都不靠谱。凌波你不要喜欢这种类型,浪子是不会回头的。”
段凌波抿了抿唇,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
等到多年后,她在INS上看到C罗分享同一女友的照片连续分享了6年,那时,她很想告诉沈梓溪,你看吧,浪子也是可以回头的。
可这一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窗外的雨失神。
第9章
雨天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在朔城这种全年等降水量<800mm的城市,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一个礼拜,几乎下足了一年的量。空气中带着点儿潮湿的味道,让人恍若回到南方。
校医室开的药吃完一个疗程也没见好,段凌波决定上医院看看。拿上悬挂在门后的伞,正好撞上从外面吃完饭回来的沈梓溪:“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
“感冒好些了吗?昨晚我听你咳了一晚上。”沈梓溪在外头迅速地抖了抖伞上的水,快步走进来。
段凌波抱歉地扯了扯嘴唇:“不太好,我打算上医院看看,咳咳……咳咳……”
沈梓溪看了她一眼,刚准备把伞收起来,又重新拿在手上:“行,那我陪你去吧。”
医院不像其他地方,几乎全年无休。尽管是节假日,但它照样忙碌异常,护士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匆。段凌波坐在诊室走廊的座椅上,手上打着点滴。她没吃早饭,又倒了一趟车,这样下来,整个人都蔫蔫的。
沈梓溪陪她坐了会儿,见她面色憔悴,唇瓣毫无血色,属实放心不下:“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挂完第二瓶还要好一会儿呢。”
准备走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直响,她掏出来一看,眉头再未松开。沈梓溪不想接,但对方跟要债似的不依不饶。她皱着眉摁下接听键,整个人都显得不耐烦:“干嘛?”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凌波总觉得沈梓溪的表情不太对劲,而且随着通话时间变长,她的表情愈发烦躁。
等撂了电话,她的状态更不好了,浑身都写满闲人勿扰,恨不得立马杀到对方面前。段凌波只得冲她说:“反正你买来,我在这也没法吃。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打完点滴,会去买吃的的。”
沈梓溪看了她一眼,眼底有难掩的担忧,最终也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两句,起身走了。
墙上挂着的无声电视正在播放时事新闻,段凌波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她眯眼瞧了一会儿,渐渐感觉眼皮沉重,浑身都变得软绵绵的。周遭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护士们变得模糊,身旁的病患也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梦里听到有人在喊她。
“嘿,姑娘,醒醒!”身旁的大妈推了推她的肩膀,“你的针头歪了。”
段凌波被人从睡梦中推醒,她看了一眼手背的位置,已经肿起来了,针头附近布满血迹,她害怕地蹙了蹙眉。大妈看起来比她还紧张,赶紧叫来护士给她重新扎针。拔出针头的时候,段凌波疼得缩紧脖子,再扎时,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害怕打针,怕到心尖儿打颤。以前爷爷在世时,带她上输液室总会买一堆糖,让她含在嘴里,甜味入嘴,人就不怕痛了。
那个时候有爷爷陪着,嘴里含着一颗大白兔奶糖,听他讲《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听着听着,听入迷了,连护士是什么时候在她手上扎的针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那个总是陪在她身旁的老人再也无法给她讲故事了。
她刚刚睡着,梦见爷爷了。
还记得梦见他最频繁的那段时间,是他刚走的那阵。家里人将他生前的东西处置了,她怎么都拦不住。
那个月,她常常哭着从梦中醒来,环顾四周,发现他真的不在时,哭得更加伤心。保姆阿姨安慰她说,是因为她太想念他了,才老是梦到他,这样是不行的。亲人太过不舍,故去的人便无法安心离去。她听信了保姆阿姨的话,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今天是清明节,法定节假日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奶奶离世的日子。
以前每年清明,爷爷都会带她出去吃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
家里阿姨做了各馅的清明粿,甜的,咸的,一应俱全,还蒸了满满一笼青团,段凌波自小就爱吃这些糕点,一手抓一个,吃得不亦乐乎。爷爷却一口都不吃,拉着她的小手向外走。
他常常带她七拐八绕地走进一个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店铺,专卖手擀面。记忆里,那家店铺位于城市的犄角旮旯,红色朱门的油漆剥落,像是民国电影中的布景,被打上了岁月的痕迹。
爷爷说,奶奶在世时,每年都会在那一天给他做一碗手擀面。手擀面比买来的面条好吃多了,面条劲道,面香浓郁,是家里保姆做不出来的味道。那家是他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做出来的味道与奶奶相似。
段凌波那时候不懂,她盯着大白瓷碗上好看的纹路,良久,拨开面上洒满的葱花,夹了几根面条塞进嘴里,再尝了口汤,道:“我觉得不是很好吃。”她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
童言无忌,言语间非黑即白,却句句诛心,伤人于无形。长大后回想起来,那种内疚与心痛的感觉,竟然撕心裂肺。
她看着面前青花瓷碗里冒着热气的手工拉面,拨开碗里的一小撮葱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连那碗都比不过啊。”
幼年时,心爱的宠物狗病死,她问爷爷:“我的小馒头去哪了?”她将狗狗唤作小馒头,是因为它极爱吃旺仔小馒头。
她记得那时爷爷说,小馒头出去玩了。
后来,她问他素未谋面的奶奶在哪里,爷爷回答她说出远门了。
幼时她真的以为奶奶出远门了,不远的将来便会回来。等到后来稍微长大些,才意识到,他说的出去玩,出远门,便是死亡。
中国人很奇怪,喜欢极尽含蓄而又委婉地表达死亡,仿佛这样说就会减轻伤痛。可是人人都明白,不管你如何含蓄地说明,无论你再怎么粉饰,现实总跟无端撕开的血肉般,鲜血淋漓的残酷。
以前爷爷常说夜里会梦到奶奶,醒来便觉得异常难过。他离世后,她常常安慰自己,他终于回到了奶奶身边,这样想,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段凌波拨了拨碗里的面条,还是没什么胃口,干脆放下筷子,走到前台去买单。
出了面馆,细雨斜风扑面而来,段凌波被灌了满怀的风,她裹紧薄衣外套,止不住地咳嗽:“咳咳……咳咳……”
“段凌波!”
突然被人喊住,段凌波循声望过去。只见田李挽着马目的胳膊,在冲她招手。段凌波有一些惊讶,她没料到他们会在一起,表情有片刻怔愣。
后来她才知道,田李和马目是青梅竹马,说什么去管理系看帅哥,纯属扯淡,她就是去找马目的。至于上次见面二人为何一声招呼不打,纯粹是因为田李跟别的男同学说话,被马目撞见,生气了。
段凌波倒也没多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想要扭身离开时,却被身后的男生喊住:“嫂子,一会儿大伙给老陆过生日,一块儿去啊。”
她心中生起一丝疑虑,瞬间脱口而出:“他生日不是……咳咳……咳咳,明天吗?”嗓子痒得厉害,她死命掐住,才艰难地把整句话说完。
马目:“是啊,但明天大家都没时间,干脆今天给他过了算了,一起啊。”正准备开口拒绝,田李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哎呀,别推脱了,一起去吧。”
段凌波就这么被她拽着胳膊走到了一座商场附近。
饭店离这不远,她让他俩先走,自己一会儿过去。她得先去挑个礼物,不然怎么说都失了礼数。
独自一人在商场里转了一圈,转得眼花缭乱,最后还是回到出口的登喜路买了一个黑色牛皮的钱夹。她以前看她爸爸用过这个牌子,应该不会出错。
从商场出来时,因为走得急,不小心撞着了迎面走来的一个女生。段凌波下意识地想说抱歉,女生却先她一步说出:“不好意思啊。”声音清清冷冷的。
段凌波抬头看她。
距离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是真的高。段凌波166的个子,在女生中算不上矮,但她明显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
女生身材高大,骨架也大,因为瘦,属于那种穿啥啥好看的模特身材。不过,她不是模特们千篇一律的单眼皮,她的眼窝深陷,眼睛很大,皮肤白皙近乎透明,鼻子高挺,唇形也很好看,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浓颜系美人。
见段凌波盯着她,女生也直视过来,冲她微微勾了勾唇,便匆匆离开了。段凌波也没再细想,慌忙朝着田李给的地址迈步。
饭店离商城很近,走几步就到了。
与朔城大部分欧派建筑不同,这家饭店隐在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里,通体中式风格的构造,古色古香。饭店与紫竹林间有一座假山,往假山深处走去,可以看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回廊,廊檐上垂着色彩艳丽的广东走马灯,廊下有涓涓细流,曲径通幽。这个时节只能看到细流中垂立着的败叶残荷,若是夏天过来,想必又是一道亮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