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简单的妖气。能够禁锢住她脚步的妖气,楚真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迹象既然和妖气有关,那么很有可能,她在承接了明秋色体内的妖息之后,也会出现同样的症状。
于是楚真真连珠炮似的对明秋色说道:“明小少爷,我现在用灵气将你体内的妖气渡到我身上,之后我可能会有一些诸如动弹不得的表现,你到时候看着情况,照料一下我啊。”
她说得极其自然,就好像笃定明秋色天生就会救她一样。
明秋色扬起眉。他能感知到自己的神智正在一分一分地变得清明,这个认知却令明小少爷很有几分心烦意乱。
他不明白楚真真为什么要对他至此。
自己和她的关系,甚至谈不上熟稔。就仅仅只是为了偿还所谓罪债,就能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吗?
明秋色觉得困惑。
她对旁人,也是这样的吗?
心烦意乱之下,明秋色偏过头,声音发紧地问楚真真:“你凭什么笃定我会救你。”
说白了,他们二人关系也并没有熟到交托生死的地步吧。
不曾想,楚真真只是睨他一眼,很自然地道:“随便你。爱救不救,不救拉倒。”
明秋色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中,上不去下不来。
随着神智渐渐清明,他看清了楚真真的脸。
少女容色娇俏,如今眉眼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半敛着眸子,一副将要睡着的模样。
明秋色再一次抿紧了唇。妖气入体的感觉并不好受,尽管楚真真已经是化神之体,然而修士经脉内的灵力越精纯,被妖气冲击的感受就越差劲。
她境界那么高,遇上这样的浑浊的妖力,一定很难受吧。
尽管明秋色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楚真真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妖气入体的神智模糊已经转移到了楚真真的身上。和之前走在街上的感受一样,楚真真此时意识渐渐模糊,甚至空白了一瞬。
然而这样的空白,却无端使楚真真感到了片刻安心。
自从来到修真界以来,她每日每刻都在奔波,像这样能够意识空白,安然入睡的日子,倒还真的不多。
意识模糊之间,楚真真的眼皮越来越重。
眼前人倒下去的一瞬间,明秋色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他低眼看楚真真。怀中少女睡颜乖顺,眼睫低低垂着,唇色嫩红,像是极疲乏之后难得的安睡。
半点没有妖气入体的模样。
明秋色忽然站起身来。他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一步步朝医馆走去。
他身上的伤犹然汩汩朝外冒血,抱紧人的同时,血也愈发奔涌得厉害。明秋色只是眉眼凛然,浑然不顾自己衣衫正在一点点朝下滴血。
这一切,尽皆收在阮辽眼底。
仙君指尖蜷缩,微微发起抖来。
他眼前浮起他和楚真真初遇的时候。也是两人狼狈,也是遍体鳞伤。
彼时的楚真真带着一身魔血,朝他伸出手。
而今,明秋色浑身淌血,怀抱着因渡过他妖息而昏迷的楚真真,一步一步走向医馆。
一切都仿佛宿命般的重叠,她和明秋色,她与小阮辽,都是如此相似。
阮辽指节搭在天演盘上。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摩挲着盘上的铜质莲花。
他算了这许多时日,临到头来,竟发现自己不敢算。
正如明秋色不明白楚真真为何对自己这样好,少年阮辽也曾探究过这件事。
在楚真真遇见阮辽之后,曾有一段指点他剑术的时日。她明媚地笑,对小阮辽伸出手,问自己有什么能够帮他。
而小阮辽冷冷地看着她,一双鸦青眼瞳泛着无机质的凉。
他自小便心细如发,擅感知旁人情绪。他自然看得出来,楚真真并不是对他有所青眼。
自然,在他落魄至此的时刻,从未有人对他有过青眼。
小阮辽天生一双鸦青眼瞳,看谁都沉凝。可是在他成仙君之前,未有人正眼看他。
性子清冷,是因为少与人接触,也不愿与人接触。
就像明秋色妖息侵体、生死一线时,楚真真的刀光劈开了浑浊的妖气,宛如天神般降临。
在瞧见楚真真的第一眼,小阮辽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冷。
她是炽热的,明媚的。而他狼狈泥泞,浑身濡湿。在那样瓢泼的雨夜里,他会下意识排斥她。
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
可偏偏,她如光一般,降临他的世间。
阮辽容色如雪,他清冽的眸光落在那本邪修书上。而后,他弯起唇角,很清浅地笑起来。
真真昏迷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会入她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论如何,她都该多看他一眼。
*
楚真真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自穿越以来,她一贯睡不安生。
穿越之前,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高中生。每日埋首学业,身体漂浮在书山笔海里,业余的爱好是看看小说。
在穿越之前,她也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会穿进某本书里,亦或是某个世界。总之,她想要一场奇遇,想要在沉乏无味的生活中掀起一些不同的波澜。
每个人都是这样活着,庸庸碌碌,她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为什么不能活出自己的新生活?
只是穿越之后,楚真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除了初时在山上,她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之外,剩余的时日,都在为天道的所谓任务奔波。
因此她嗜酒,嗜男色,嗜一切能够让自己短暂得到解脱的东西。都说及时行乐,她做到了。
凡有空闲,她都不吝挥霍,将自己的快乐寄托在各种各样的物事上。
只是到底空闲。楚真真记得刚刚上山时,师父问她,你的道心是什么。
那个时候,楚真真并不懂什么是道心。她只是很笼统地挑了个回答,她说自己要匡扶济世,说自己想要成为一个很好的修士。
两百年过去,她却什么也没有做成。
又或许是有的。无论如何,她从前的任务都是拯救阮辽,将他培养成一代仙君。阮辽也的确如她所愿,做成了一个很好的仙君。
天玄门是一个很好的门派。四方仙城里,阮辽的名声都振聋发聩。
她一手养大的小阮辽,是这样好的人。
黑沉的梦里,楚真真扬起一个满足的笑。她看见了阮辽居于高台之上,玉润冰清,疏冷无情。
下一刻,楚真真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副画面。
了了带着一身清浅桂气,语声低沉呢喃,轻轻说:“小姐,我热。”
画面再转,了了眉眼幻化,变成了阮辽。
阮辽嗓音清浅:“还会管我吗,真真。”
“如果我说,爱你,心悦你,想要旁人再看不见你,你还会管我吗,真真?”
楚真真忽然觉得心慌意乱。她手忙脚乱地推开眼前的阮辽,低垂下头去。
她一贯轻浮,去花楼时也是这番轻巧做派。唯独在面对阮辽的时候,她却做不出那般模样。
朝夕相处这样久,她不想要欺瞒阮辽,不想要将那个不真实的自己展露在阮辽面前。
明明了了也是她喜欢的美人,楚真真却无法在得知他是阮辽之后,再对他上下其手。
对阮辽,这些都不该。阮辽是她一手养大的崽子,是冰清玉洁的仙君,而不是那些可供取悦的、一无是处的皮囊。
眼前的虚幻影子尽数消失。楚真真怔怔然看着眼前的黑暗,恍恍惚惚明白自己刚才所见都只是幻觉。
是了,她刚刚渡过了明秋色身上的妖息,神智会受到波及影响,会看到一些虚幻的东西。
不对,不是虚幻。阮辽的话是真真切切与她说过的,了了也是真实存在的。
身周是温软触感,楚真真想,自己此时大抵在一个被褥里面。正好,她能够安然睡一觉了。
她沉沉阖上眼,这次,她真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自己第一次给小阮辽庆贺进境的时候。小阮辽在阮氏家学中不受待见,修为一直跨不进炼气的门槛,因此总受同砚背后耻笑。
今日,小阮辽终于突破进境。
他的进境,说来还是楚真真坚持不懈地去魔窟中采药,然后再花重金去药铺子里打成丹丸,喂服阮辽,硬生生将他原本不算太好的经脉拓宽。又冒着各种危险,摘来许多灵草灵植,将他的丹田灵气垫得浑厚。
这一日,楚真真一如既往从魔窟中走出来,手中捧着一株大灵草。
小阮辽堪堪炼气,还需要不少灵气补充。她特意采了一株很大的灵草,决定当做他的进境礼物送给他。
有了这株灵草,阮辽丹田中的灵气定能更加精纯,离踏上仙君的道路也更近一步。
楚真真拎着灵草,轻轻推开小阮辽的房门,面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她弯着眼睛,笑道:“恭喜你正式踏入炼气门槛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修士啦。别人若是说你,你就打一道气甩他脸上。”
伏在案上的小阮辽抬起头来,眸光泛着微微的红。
楚真真一愣,旋即便见面前那如玉般的小少年冷声道:“滚。”
“我不想见你。”
“你什么时候滚出去?”
楚真真头脑嗡然,刚想要说什么,却在看见小阮辽眼里的红光后明白了什么。
他大概是心魔再次发作了,将自己看成了他的娘。
楚真真轻手轻脚地将那株大灵草放在案上,想要上去安抚他。
下一刻,她颈上被冰凉的五指扼住。
小阮辽脸色森冷如修罗,他稚嫩的嗓音没有一丝感情:“滚出去,不要再碰我。”
楚真真喉咙滚动了一下。她分明可以挥开小阮辽,然而她如今却没有更多动作。
缘因她今日采这株大灵草时,被一旁的妖毒花刺了一下。
此时此刻,毒素才姗姗发作。妖毒花的毒发作起来很凶,楚真真头脑昏沉,四肢开始发疼。她的喉咙仍旧被小阮辽扼着,不知过了多久,小阮辽才松开手。
而后,楚真真看见小阮辽冷着脸,捏起那株灵草,一下一下将灵草撕碎。
原本就被毒素侵占的脑子像是轰然被炸开。楚真真不可置信地看着小阮辽,而小阮辽只是眼瞳泛红,嗓音平平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你送我的,我半分都不会要。”
“滚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
楚真真站在原地,试图伸手去安抚他。
毒素漫在身体四处,使得她指节都发着软,探出去时也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下一刻,楚真真的手被猛然攥住。
小阮辽恨得双眼发红,他一字一句地说:“滚出去,楚真真。”
作者有话说:
TAT
第37章 神魂罚
◎他愿意化作一朵云,被她糅进骨血。◎
楚真真的眼一刹那睁得极大。
她回想起来, 这的确是旧日里曾发生过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小阮辽总是很不喜欢她。就譬如此刻,小阮辽红着双眼, 嗓音冰冷地让她滚出去。
不是幻觉,也不是心魔。他一字一句,分分明明地喊她楚真真。
小阮辽的神智并没有模糊到认不出她。相反,他不仅认出了她,白皙冰凉的五指也再次揪住了她的襟领,而后狠狠地将她朝后一掼。
楚真真踉跄地朝后跌去。
头脑中的刺痛和昏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分明。深冬的温度分明刺骨, 她却觉得皮肤浮起了热度, 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炉之上,正被一点一点地煨。
而小阮辽仍然盯着她。小少年容颜尚还稚嫩,吐出的字句却如毒藤般, 带着寸寸倒刺钩入她心头。
“姐姐, 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我, 一厢情愿地觉得我未来会做成仙君, 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你为我炼丹药, 采灵草,日日夜夜照料我,是觉得我会感谢你,将你当作菩萨般, 泪眼婆娑地供奉吗?”
小阮辽很平静地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可是姐姐, 我生来卑贱。那些□□和轻视,本就是我该受的。”
“无论你帮不帮我, 我都只会烂在泥里。我的道途不会因为你而变得更加平坦, 我也不会因为你的施舍变得纯良。”
“如姐姐所见, 我是个狼心狗肺,惯不会知恩图报的贱种。你帮我这许多,我不仅不会记你的好,还会恨你。”
楚真真脸上火辣辣的,藏在心底的那点羞耻像被拎到了明面上,抖抖索索落出一地污。
妖毒花的毒素使人冷热不知,她一面觉得身上发冷,一面又觉得脸上的热度炙烤得人头脑发昏。
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说的这些话,在小阮辽眼底会是这样的不堪。
鼓胀的热意漫在眼底。楚真真咽下喉头的苦咸,半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恨我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阮辽。”
即使她看上去行径古怪,目的不明。
可是她做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在帮他。
小阮辽眸光淡淡。他丹唇微动,眼角弧度嘲弄:“你没有对不起我。”
“只是我不知冷暖。你救我、帮我,和你唾弃我、虐打我,在我看来,殊无二致。”
楚真真眼目渐渐变得模糊。温热的泪意流在脸上,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院落,走进了风雪夜中。
少女的背影纤薄,在簌簌昏暗的碎雪里,显得迷蒙不清。
房内,小阮辽眼底倒映着楚真真的背影,须臾,他阖上眼。
心底那股憎厌的躁意四窜。他分明无能、卑贱,却又厌恶这世上的一切。
他厌恶少女垂怜的眼光,也厌恶手中那把斑驳的铁剑。
更厌恶这样肮脏丑陋、脸面难看的自己。
小阮辽将衣袖掀开,垂眼看着白皙手臂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有他娘划出来的,也有他自己加诸其上的。
一条条肉疤难看地凸起来,颜色和周遭皮肤迥异。
种种一切,都昭示着他令人憎恶的本质。
院外风雪肆虐,楚真真木然地拢紧了身上衣袖。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
楚真真浑浑噩噩地走在雪上,远远地看见了一块巨石。于是她想起来,自己十七岁那年,被十三岁的小阮辽骂得满脸泪痕,缩在这块石下哭。
无论是什么人,被这样说,都会很难过的。
楚真真靠着巨石,缓缓坐了下去。她伸手朝脸上一揩,揩到了一手湿漉的热。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还是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