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北风刮在面上,刮得她脸皮发紧。楚真真感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一颗头却热乎乎的,像发烧一样。
身上很冷,分明是梦,雪融在身上的凉意却彻骨。
楚真真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件狐裘,披在身上,然后拢紧。身体很快暖和起来,她却感觉四肢仍然冰冷。
妖毒花毒素流淌在经脉之间,麻木的疼从骨髓里泛出。楚真真揪紧了身上衣,她觉得经脉很疼,却并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疼。
偏偏疼意绵延不绝,时时煎熬着她。那种被搁在炉火上慢慢炖煨的感受再次裹挟了楚真真。
少女唇瓣被冻得发白,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想到灵玑派上,与师兄师姐打闹嬉戏的每一天。想到穿越之前,她的家虽然平平无奇,但总也能在冬至日里让她吃上一碗甜腻腻的汤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蜷在冰天雪地里,头脑被妖毒花的毒素刺得昏沉,还能听见天道苍老的声音在催促她做任务。
天道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楚真真,阮辽现在心障程度很高,你快点回去安抚他的情绪。”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你不想要早点结束任务吗?你再不去渡化他的心障,往后的黑化值可没有现在这样好消除。”
楚真真抓紧了身上狐裘,她胸前起伏两下,极克制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在脑内缓慢地反问天道:“你是天道,你这样神通广大,为什么还要我去救阮辽?”
天道却避而不答,只说:“阮辽才十三岁,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走上黑化的道路,从此万劫不复吗?”
楚真真倔强地抬起眉,眼睛红红:“可我也只有十七岁。”
未来的仙君尚是年幼,需要她来拯救。可她自己年岁也尚轻,为什么就要背负起别人的命运,就要做一个大公无私的救世主?
天道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他说:“楚真真,你是在推拒任务吗?”
楚真真被妖毒花的毒素搅得心烦,也横下一条心,硬邦邦道:“没错,你的任务我不做了。谁爱做就让谁做。”
凭什么任务者是她?
世界上那么多人,就算未来仙君真的需要被拯救,又凭什么是她来?
天道忽然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001号任务者,楚真真。”
听见这确认她身份的语音,楚真真忍不住想要发笑。
她甚至还是001,是这个位面的第一个任务者。
“拒不推进任务进程,赐神魂罚。”
很早之前,刚刚接下任务的时候,楚真真就听说过神魂罚。
这是天道用于胁迫她的手段,他说,如果不好好完成任务,他作为天道,随时有权利对她降下神魂罚。
楚真真当时并不以为意。不过就是模拟撕裂神魂的苦楚罢了,熬过去就好了。
就算触发了,她下次还敢。
直到她真正经受神魂罚,疼得崩溃大哭时,才知道神魂罚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
梦境进展到这里,楚真真头脑当中才后知后觉的酝酿出了一点惧意。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飘飞的雪,背脊贴着崎岖冰冷的石面,很有些恍然。
她一点也不想再经受这样的疼了。妖毒花已经让她头脑昏沉、骨髓刺痛,而今还要生生受一道神魂罚。
楚真真茫然地睁着双眼,因害怕接下来要经受的疼痛而微微战栗着。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样子的孽,竟然要重回两百年前,再受一次神魂罚啊?!
被没顶的疼痛淹没时,楚真真眼瞳空茫了一瞬。
太疼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人体在剧烈的疼痛之下,会暂时失去知觉。而天道的神魂罚不同,无论你再疼,这具身体都不会对疼痛丧失分毫的感知。
天道施罚,痛苦直接加诸于神魂之上。
楚真真整个人颤抖起来。她滚在雪地上,死死咬着牙,才能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痛呼。与此同时,泪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自眼眶中奔涌而出。
灼热的泪滴落在雪上,融出微小的孔洞,又很快被簌簌的落雪掩去。
楚真真背脊绷直,双眼红得像兔子。
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轰然漫开,楚真真声音嘶哑地哭起来。她哭得很用力,越哭,身体抖索得就越厉害。
她的神智几乎要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之中崩溃。也只有在经受这样的痛楚时,楚真真才终于明白人是多么孱弱的一种生物。
只有在真正疼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她才会像溺水的失足者一样,偏执地想要抓住什么。
任何东西都好,只要不那么痛就好。
她想师父,想师门,想家,想一切曾经带给过她温情的东西。
楚真真双眼模糊,蜷缩作一团,手却惘然地前伸,五指空虚地握着。
肝胆俱裂之时,很突然地,她哽咽地抽出一口气。
也正是这一口气,令她嗅闻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一股清浅的桂香顺着她的鼻腔,渗进她宛如被撕裂般的骨髓之中。
楚真真发着抖,眼泪不住地流下,伸手抱住了眼前模糊的一片白。
她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人,她只知道她很疼。两百年前疼,两百年后依然疼。
她好像从来没有长大,她的神魂脆薄得像一张纸,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碎裂成片。
近处,阮辽长长的眼睫垂落。仙君修长白皙的手抚上少女的脊背,很缓慢又很轻地摩挲着。
他被楚真真死死抱在怀里。楚真真的怀抱几乎像某种钳制,紧得他吐息都有些困难。
然而阮辽并没有半分挣动。他只是很轻地去抚她的背,而后将浑身的力道和真元卸下,使身体和骨骼接近最柔软的状态。
他又伸出一只手,擦去她眼下源源不绝的泪。
那只手却忽然被抓住。楚真真的眼泪仍然不住地往下流,却声音发颤地问道:“你是谁?”
在两百年前,她受神魂罚时,并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
阮辽没有说话。他轻轻将手抽开,轻怜地揩去她眼下的泪。
见人不回答,楚真真也没有再问。她只是将怀里的人越抱越紧,一边抱一边哑着嗓子哭,双臂不休地颤抖着。
仙君任她抱着,在少女抽噎得喘不过气时,慢慢地回拥住她。
楚真真终于听见一句低哑的声音。
“可以一直哭。”
“……对不起。”
在少女看不见的身后,阮辽的手亦在微颤。
那时候,他不知道真真这样难受。
他愿意化作一朵云,被她糅进骨血。
第38章 鲜活
◎唯独对上他时,她总要叹气。◎
醒来的时候, 楚真真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梦中带出来的泪水犹然盈在眼眶,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目中的迷蒙眨去。
视野中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少年朗朗眉目赫然, 楚真真有一瞬间的怔愣。
是明秋色的脸容。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木然,眼中神色不明。
见楚真真看他,明秋色冷冷地将眼垂下。
楚真真顺着明秋色的目光看下去,而后惊悚地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抓上了明秋色的肩,肩头衣料褶皱, 显出分明的指痕。
“抓够了没有?楚、真、真。”明秋色咬着牙, 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
楚真真虽然处于昏迷,但仍然是化神修为。一旦抱住人,还真没什么好法子能让她撒开手。
楚真真略微尴尬地松开手,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她抓了明秋色多久?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方才梦中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楚真真回想起那个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一袭白衣的人, 再看向眼神屈辱的明秋色, 霎时了然。
大概是当年的神魂罚太折磨人, 梦中的她才会产生出被人安抚的幻想。
显而易见, 那是不存在的一个人。两百年前没有圆满的幻象,两百年后自然也不会凭空生发。
楚真真望着眼前的明秋色,抿了抿唇。
尽管只是黄粱一梦,她却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个怀抱的温存。
思及此, 楚真真竟有些庆幸自己昏迷时,身前尚有一个明秋色。
面对明秋色愤懑如小兽的神情, 楚真真垂了垂眼,道:“抱歉, 我做了一个噩梦。”
少女眼睫低垂, 神色楚楚, 模样有几分不自知的惘然。
她神色转变自如,反倒让明秋色手足无措起来。他眼瞳瞪得有些大,嗓音略微发紧:“……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楚真真闻言,温温软软地一笑:“那就多谢明小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明秋色神色越发冷峻。他微微偏过头,唇抿得发白,没有再说话。
楚真真将明秋色的反应尽收眼底,一时间真情实感地觉得好笑。
她刻意露出迷惘神色,为的就是拉近自己和明秋色的距离。却不想,明小少爷居然如此吃这一套,只是稍露出一点孱弱态势,他便一言不发。
楚真真如是想着,默默在心里定好了新任务对象的攻略路线。
——软硬兼施,在必要时装一把可怜。
想了这许多之后,楚真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医馆的床铺上。大夫进来时,明秋色很及时地起身,绷着一张俊脸和大夫交谈。
楚真真听了两耳朵,便大概知道自己没什么事。
毕竟她修为高,妖气入体只是令她有短暂的不适,只要休养几日,她体内的灵力自然会将那些妖力吞噬殆尽。
她一边听,一边自床榻上起身,悄悄走到了明秋色和大夫的身后。
明秋色和大夫交流完一转身,便看见楚真真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他眉头不自觉一跳,上下打量楚真真一番,问道:“身上不疼?”
楚真真诧异地看他一眼,反问道:“疼什么?”
明秋色眉头一皱。医馆大夫方才同他交代,说妖气入体的修士会在神智模糊的阶段后经脉疼痛。
如今看楚真真模样,倒像没事人一般。
大夫口中,妖气入体后还有一个反应,就是额头会变得极烫。
明秋色抬起手,正想要探楚真真额上温度时,面色忽地一凝。
他这样关心她做什么?
少年脸色冰冷,手抬到半空又放下。
明秋色声音沉沉:“既然没事的话,那便走吧。”
说完,他便径直朝医馆门外行去。
楚真真怔了一怔,才提步跟着明秋色走出去。明秋色走时,步履带起一阵冷风,寒凉得刺骨,冰冷冷地刮在她面上。
她被凉得一抖索,直觉有什么东西不对。
快步跟上明秋色时,身周那股寒凉气息便愈发浓厚。
明明是气候温暖的季节,楚真真却觉得如临霜雪,冷得有些过分。
更要紧的是,越靠近明秋色,这冷意便越重。
很显然,凉意是从明秋色身上传来的。
……难道这就是天道之子吗,心情不好时,还会自带气场的?
楚真真混乱地想着,眼睛直直盯着明秋色冷峻的背影。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
少年的身形重重的倒下来,楚真真赶忙伸手去接。
接住明秋色的一刻,楚真真被这重量压得气息一滞。明小少爷的身量看着单薄清瘦,身子骨倒当真不怎么轻。
楚真真深吸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小少爷再度折返医馆。
医馆大夫显然没想到,这两人会交换角色再度归来。他神情复杂地给明秋色检查了身体,然后深深地皱起眉头。
大夫道:“你这朋友……情况恐怕不太妙。”
他指了指明秋色的四肢,又伸手点上他心口,而后说道:“他四肢关节以及心口都有陈伤,而且伤里残留了剑气。剑气寒凉,故而伤势发作时,会遍体冰寒。”
话说到此,楚真真就明白,在这医馆多待也没有用了。
大夫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须,叹道:“这剑气蛮横,想来是某位大能剑修留下的。”
楚真真面色不太好看地点点头,旋即拖着明秋色,告别大夫,一刻不停地赶往天玄门。
明秋色身上的剑气,是阮辽留下的。
她将明秋色揽在怀中,思绪混乱。
好像总是这样,冥冥之中,她总要和阮辽有所牵扯。
明明任务已经结算,明明她已经和阮辽说过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
因赶路太急,楚真真发丝略微有些凌乱。她回到天玄门,一路穿过各派驻地,径直奔向阮辽寝殿处。
然而当她到达殿前时,却被仙侍告知,阮辽不在此处。
楚真真想也没想,直接折去了三昧阁。不料三昧阁中,仍然是一片空荡。
她抱着明秋色的手略微有些发僵。细想起来,成为仙君后的阮辽,一向对她有求必应。这样寻不到他的情况,好像还是第一次。
怀中明秋色的四肢越发冰冷,寒气顺着衣料传到楚真真的皮肤上,直欲渗入骨髓。
三昧阁中的寂静和怀中的冰冷让楚真真有些恍惚。
她一路走回阮辽寝殿,打算将明秋色安置好后再动身去找阮辽。踏入殿宇前,楚真真看见了两个守卫在此的仙侍。
四处无人,楚真真实在有些心焦,正欲上前去问仙侍时,身后却突然传来话语声。
“快些吧,现下整个华光河都戒严了,你还慢悠悠地取法器。”
“不就几只妖吗,怎么就戒严了?”
“仙君都亲临城门维护剑境,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赶紧走吧,别在这耽误事了。”
话音顺着微风传来,楚真真一时有些怔愣。
阮辽去城门把持剑境的事情,她居然半点不知情。
顾不得太多,楚真真又朝城门赶去。一直来到城门,楚真真才意识到,自己怀中居然还抱着明秋色。
她来得匆忙,竟然忘记把明秋色放下了。
华光河城门,此时正亮起一道浅色的微光。细看之下,能发现这微光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穹,润物无声的给万物镀上一层几近通透的底色。
半空中,仙君白衣垂落,眼目淡淡。
他只是在高处端坐着,城外的妖物便仓皇逃窜,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楚真真望着阮辽,脑中联想到叶佩钰说阮辽剑境不稳的言论,一时有些怀疑她师姐言辞的真实性。
他完全没有半点剑境不稳的样子啊。
秋水剑悬浮在空中,白玉似的剑身柔光萦绕,四周的微光便是生发于其上。
如此情形,楚真真自然不便上前说明秋色的事情。她环顾一周,发现城门下,有一片地方没有被微光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