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真真动作一顿,片刻后接话道:“去出师门任务,和师兄师姐原本就约好了的。”
阮辽眸光沉了沉,没说话。
自己以念力入侵她识海时,特意在她经脉中留下些魔气,为的就是在余下的这几日里,他能与真真寸步不离。
半晌,阮辽神色如常道:“既是如此,你昨日该与我说一声的,真真。”
楚真真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简,含糊道:“嗯……下次会说,昨日神智糊涂,忘了这事。”
她在看玉简的同时,阮辽亦迈步过来,伸手帮她整理衣襟,动作自如得仿佛平常就是如此。
楚真真略微惊愕地一抬眼,便见阮辽朝她一笑,轻声道:“真真,一路小心。”
他语声柔情似水,楚真真却越发心虚。
二人离得这样近,楚真真怕阮辽看见玉简上的内容,故而不动声色地将玉简翻转过来,又偷偷用袖子去掩。
“走了。”楚真真一挥手,匆匆离开。
宅邸门前,阮辽站在一侧,立了许久。
*
楚真真和明秋色约见的地方,是华光河中的一间法斗场。
所谓法斗场,就是修士比试的地方。因为修士战斗时会施展术法灵气的缘故,寻常的场地容易损毁破坏,故而便有法斗场这种特殊的场所,专供修士打斗。
平日里若有修士擅自在法斗场之外的地方比试,按华光河城规,凡损毁了平民物品的,要毁一赔十。
之所以约在此处,是因为明小少爷说他这段时日已将固本的功法尽数练了个滚瓜烂熟,今日原本就是要来城中打擂,熟悉身手的。
楚真真对于明小少爷打擂的这件事没什么异议。总归他在床上躺了这样久,是该起来和人打几架,多练练。
刚好她对于诸如看热闹这种事还算热衷,打擂什么的,楚真真还怪爱看的。
今日的这擂台,据说是“少年英才台”,只有骨龄五十以下的修士才能报名参加。每个修士上台,都会由侍者报出名字和骨龄,然后再进行比斗。
骨龄两百多岁的楚真真对于这种宣扬年龄焦虑的行为十分鄙夷。
虽然这两百多岁的年龄是天道帮她跨越时空,超级加辈加出来的。
此时,台上正刀光剑影,打得热闹。楚真真瞥了一眼,以她的境界和眼力,瞧上两眼,便能大致看出个胜负来。
两个剑修,一个轻剑一个重剑。轻剑那个招式轻灵,路数多变,短短几瞬间就刺出了数十剑,看得人眼花缭乱。
重剑则显然沉凝许多,一招一式十分稳健,虽然不如轻剑灵动,但楚真真看得出来他的真元和境界远比轻剑那个凝练,再打一阵子,轻剑便要落败。
楚真真百无聊赖地挪开眼,在台下四顾,搜寻起明秋色的身影来。
哪知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明秋色在哪。于是她低头,给玉简中的联络人“小明”发了条信息,问他在哪。
消息才刚发出去,明秋色的回复便到了。
•小明:我在后台,准备上场了。
楚真真收起玉简,重新看向擂台。
台上,轻剑左支右绌,渐落下风。而重剑一招一式,着着紧逼,须臾之间,胜负已分。
在一片欢呼声和哗声当中,两人抱拳下了场。而擂台主持人走到台前,开始播报下一对比试对手的信息。
“左方,明秋色,剑修,金丹初期,骨龄十七。”
随着话音落下,少年自台后走出。他抱剑在前,眉眼俊美,只是表情有些无端的冷。
许久未见,楚真真觉得,明小少爷的脸好像更臭了一点。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身周的气息更加沉凝。
楚真真瞧了两眼,十分满意。看明秋色这模样,的确是将她给他的固本功法都练透了。原本她以为小少爷玉简上说的话是在吹牛,今天看来,居然都是真的。
不愧是天道之子,这天赋,这进境速度,堪称恐怖。
要是他身上剑气解了,楚真真感觉,他复仇真的不会花太长时间。
如此看来,她的新任务对象还是很给她省心的。
啧啧。
楚真真一面感叹着,一面自储物戒中摸了瓶冰糖雪梨喝。
在明秋色出场的这一瞬间,不仅楚真真感慨万千,周遭也顿时喧嚣了片刻,随即人群中的话音沉下来,变作嘈杂的窃窃私语。
“十七岁的金丹?不是吧,我没听错?现在的人十七岁就能修到金丹了吗?”
“这是今天擂台上出场的、骨龄最小的修士了吧……十七岁,我那会儿好像还没筑基……”
“十七岁的金丹剑修,之前怎么从没听闻过有这号人物?”
“明秋色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啊……”
明秋色站在擂台上,冷冷地听着台下众人的窃语。这些谈论并没有刻意收敛话声,他的五感又极好,故而台下的每一句话,都近乎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里。
他的名字并没有这样冷僻。早在数年之前,他就是少年闻名的天才剑修。
提到明家,谁人不知明家小少爷是惊采绝艳的剑道天才。
可明家灭门不过几年,便迅速被人遗忘。
即使并不在意少年天才的名声,明秋色仍然觉得一颗心在发冷。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人遗忘,但唯独难以接受明家被轻易遗忘。
那样一个除妖卫道、正气凛然的世家,他们怎么说忘就能忘?!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为了维护家族的名誉和荣光,为了四方仙城百姓的安危,倾尽一生心血,最后连满门的命都赔上,到头来,竟然是可以这样被轻易忘却的。
明秋色心绪不平。他脸色漠然如常,胸口却隐隐起伏着。
他听了许久,才终于听见有人低低说道:“明秋色,不就是那个被灭满门的明家里的小少爷吗?”
“啊,你说明家啊。哎,要我说,明家之前也挺风光,怎么说灭就灭了?不是说是除妖世家吗,到头来,竟然还被妖除了!”
“这明秋色,说是什么少年天才,满门却只活了他一个。看上去,倒像个灾星呢。”
明秋色眼目漆黑,他死死盯着那个说明家被妖除了的人。
一道锋锐的剑气,忽地破空而出!
此时比试还未开始,擂台上的保护屏障尚未支起。谁也没想到台上的选手会对台下人发动攻击。
寒凉的剑光堪堪擦过那人的咽喉,留下一道极浅的血痕。
这一着不伤及根本,却足以威慑。
台上,少年嗓音冰冷:“不尊重旁人出身的人,我想也没必要吝惜他的一条性命。”
“须知我早就是丧家之犬,常年受追杀,早就活得腻烦。我不介意违反城规,让长舌的人见一见血。”
台下那人霎时脸色惨白,住嘴不言。
擂台主持瞥了一眼这边,并未说什么。他们不负责调解任何纠纷,来法斗场的人本就是爱看乐子的,一个法斗场乱子越多,人气便越盛。
主持顿了一顿,继续报明秋色对手的名字。
“右方,宁听,法修,金丹初期,骨龄二十。”
第49章 宁听
◎法修的东西,你懂什么?◎
听见这个名字, 台下的楚真真微微眯了眯眼。
法修宁听?这不就是她小师弟日日念叨的那位,神出鬼没的亲亲道侣吗?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楚真真的注意力顿时全部倾注在了擂台之上。
台上却久久没有人影现出。众人平白等了半晌, 见擂台上没有人,一时俱都议论纷纷。
兴许是等得久了,有人便对着擂台主持嚷嚷起来:“人呢?那宁听该不会是听到明家小少爷的名号,便不敢出来对敌了吧?”
擂台主持朝台上瞧了一眼,笑道:“宁仙子方才身体不适,各位稍安勿躁。”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 高台之上才有一道细弱身影姗姗走来。
少女身形纤弱, 一步步自阴影中走来。她身上衣料材质轻薄,行走时随步伐飘起,观之翩翩。
更令人瞩目的是, 宁听还赤着足, 纤细脚腕上的凤鸟铃铛叮叮响着, 无端让人想起林中诡谲的精怪。
种种一切, 反倒让人忽视了她那张苍□□致的脸孔。
楚真真瞧得眼睛有些发直。以她的视角来看, 宁听就像一只精致漂亮的白瓷娃娃,看上去一触即碎。
若是站在擂台上的人是她,出手前大概会多三分思量。
台上的明秋色显然没有太多想法。他脸上神情漠然,在宁听朝他一步步走来时手腕一翻, 握剑姿势换成了更趁手的样式。
擂鼓“咚”的一声响,比试一触即发。
明秋色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以一种锐不可当的态势破空向前。
宁听并未闪躲,她只是缓缓一抬手, 朝前一挡。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惊呼。这样一个脆弱纤细的少女, 竟然徒手接下了明秋色的一剑。
须知明秋色是剑修, 而且是禀赋极高的剑修,而宁听是法修。
法修本就不擅长正面应战,何况是面对以战闻名的剑修。
这看似轻飘飘地一接,着实是让人惊骇万分。
与宁听初步交手后,明秋色眸光沉凝,后撤一步,而后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台上飓风骤起,明秋色表情冷冷,破风而来。
他手中剑青光闪烁,剑身带着凛冽的残影,朝下劈出环环剑风!
一瞬间,宁听单薄的身形便被密不透风的剑锋笼罩其中。
“‘群妖环刺’!”台下有人惊呼。
楚真真略讶异地一抬眼。这“群妖环刺”,是明氏家学剑招中的一式。尽管她不怎么关心九方界中事,却也有所耳闻。
她原以为这剑招已经失传了,却不想还能在明小少爷身上再次看见。
楚真真眼中倒映着明秋色身周环绕的剑风,一时有些恍惚。
明小少爷进步的确很快,短短一月未见,就已经将她给的功法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如今再出剑时,无人能看得出他是一个经脉负伤的剑修。
台上的比斗越发激烈,楚真真却略微有些走神。近日,她常常在莫名的时候想到阮辽,譬如此刻。
此次出行,实际上违背了她和阮辽的约定。在决定来见明秋色时,楚真真也曾有过几分愧疚,然而这份愧疚很快便被某种强烈的不适感冲刷殆尽。
她不讨厌阮辽,却不明白他要和自己复原旧日的用意。
更不明白阮辽为什么不让她见明秋色。
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楚真真选择了违约。
心底某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告诉她,这也许是一种能够知晓答案的做法。
按捺下心头异样,楚真真重新将目光倾注在擂台之上。
几番交锋之下,场上已然高下立现。宁听身周三寸泛起诡谲的纷杂青光,绀青色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病气缠身,模样瞧着像是大限将至。
而明秋色眉目冷然,剑锋烁烁,几息之间已经刺出数十剑,铿然击在宁听支起的结界之上。
随着明秋色攻势越发凌厉,宁听身周的结界肉眼可见的脆薄下来,其上流转诡谲青光愈发黯淡。
尽管如此,宁听的面色却丝毫未变。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立在结界之中,眼睫低垂,静静地看着明秋色一点点攻破她的护身屏障。
台下已有嘘声阵阵,夹杂着几句窃窃的议论。
“要我说,那天才法修也不过如此!之前听他们传得神乎其神,不想连个丧门犬都打不过!”
“说人是丧门犬也不好吧。这明小少爷实力不弱,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振兴门楣也未可知。”
“嗨,宁听的阵法是厉害,但到底是法修,敌不过主战的剑修,倒也正常……”
座上的楚真真却抿了抿唇,目光微微沉凝。
众人一致认为明秋色必将取胜,但如若有人细心看宁听结界上变幻的青光,便会发现,那青光变幻的节律,和明秋色剑招的强度是一一对应的。
换言之,这大概不是什么简单护身屏障,这东西,很有可能是在吸取明秋色剑气中的某种东西。
它的色泽变淡,或许也不是屏障将要碎裂的预兆。
楚真真敛下眉目,暗自运转灵力增强五感。
她想试着感知一下,宁听的屏障究竟是什么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听一介金丹,能幻化出连她这个化神都估摸不透的屏障,其阵法造诣可见一斑。
环绕在宁听身周的屏障极迅速地黯淡下去。淡淡青光笼罩中,宁听终于抬起头,无波无澜地看了明秋色一眼。
对上她眼神的一瞬间,明秋色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自幼习剑,直觉一向很准。刚刚宁听抬眸看向他的这一眼,令他无端生出些悚然感受。
并且,宁听这个法修很奇怪,从上场以来,她就没主动出手过。她支起一个屏障之后,便任他攻打,完全没有半点要动作的样子。
但不论如何,剑修最忌犹疑。
故而明秋色的剑没有一丝一毫的滞缓,仍旧依照原轨迹刺了出去。
屏障果真被击破,流转的青色光芒骤然褪去。而明秋色的剑极稳,在刺破屏障之后径直刺向宁听心口。
擂台规矩,凡打擂者,心口都将佩戴一枚吸收灵力的护心镜。当修者的攻击落在护心镜上时,灵力散去,不携带灵力的普通兵刃是无法击穿护心镜的。
而当护心镜吸取到敌手灵力的一瞬间,胜负便分。
剑锋将要搠上宁听心口时,明秋色看见宁听扬起唇,朝他一笑。
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劣意味。
明秋色的眼前忽而漫起一片浓郁的血色。周遭静寂了一瞬,而后响起无边的喧闹。
吵,很吵。
有人的尖叫声、兵刃的交接声、以及重物倒地的沉闷声。
宁听的脸在他眼前不断变幻,变成了一张温和的美妇人的脸。
明秋色的剑忽然顿在半空,再也不得前进半寸。
他怔怔地垂下手,神色竟然变得有些无措。
“……娘?”
美妇人温和地朝他笑,眉眼间尽是婉顺。
明秋色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他想举剑,却发现自己手上的力道早就卸得干净,手指软绵绵的,不再提得起剑了。
他极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擂台上,对手是宁听。
宁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幻化作了娘的模样。
明秋色知道这些。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幻象。
他慢慢地将剑收回了鞘,眼神一瞬不动地落在美妇人微微歪斜的发簪上。明秋色伸出手,去拨她发髻上的那根簪子。
“娘,簪歪了。”他嗓音低低。
手碰到发簪的一刻,美妇人的鬓发却忽然散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