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真真不明白阮辽为什么这样问。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女带着困惑,说道:“当然知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生出魔纹了。”
楚真真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回忆:“你小时候有一次也是生出了这样的东西,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这是魔纹,还以为你病了。”
“呃……我当时看你长了这玩意,我还以为你快死了,吓得我天天紧张兮兮地照顾你。后来你就慢慢好了。”
楚真真十分认真地陈述道。
说完,她便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些。
仙君垂着眼,声息极轻:“不恶心吗?”
楚真真眨了眨眼,任他抓着自己的右手,然后抬起自己的左手,又摸了摸阮辽颈上的魔纹。
“没什么恶心的啊,就跟伤口或者胎记的样子差不多吧?”
她摸了几下,又用指尖划了划。
而后她便感觉指下的皮肤微有战栗,浮着轻微的热意。
阮辽眼眸颜色发深:“你要照顾我吗?”
像从前那样,衣不解带,紧张兮兮。
楚真真沉吟:“现在这个情况,不照顾也不行啊。”
“即使我强留你在阁中,举止无礼?”阮辽低低笑起来,话声里似乎有几分嘲弄。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可笑。
楚真真却并没有笑。她抬起眼,漆黑通透的双眸认认真真地注视着阮辽,很努力地想要看进他的眼底。
“我不觉得你很无礼,你只是心有魔障。”
“你会好起来的。等到心魔消除,你就会好起来,和寻常人没有区别。”
楚真真说这话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等到话说完了,她脸上就有些发热。
……她好像一个圣母。
自己好像过于天真,也过于乐观了。心魔不是那么容易除去的东西。
可是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要说她是什么大好人吗,其实不是。
可是她就是鬼使神差地会对阮辽心软。
她无法将他弃置不顾,也无法对他的情状无动于衷。
她想救他。
无论如何,楚真真就是可以肯定,自己生出了这样的一腔热忱。
天真吗,愚蠢吗,都不重要。
她没有办法不管阮辽了。
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对阮辽清隽的仙君模样怔然不已。
在怀念他入魔情状的时候,在他眼睛发红一副离不开自己模样的时候。
死遁回来之后,阮辽一次次说出的心悦。
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吗?
扪心自问,她无法否定。
那些幽微又寂寥的心事,在很久之前就隐约生根发芽。
*
一口应承下照顾职责的楚真真,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的阮辽这样难缠。
夜色已深,阁中却灯火通明。三昧阁中自成天地,昼夜节律与外不同,只要阁中人想,晨昏随心而定。
但楚真真在阁中居住的这段时间,她坚持让三昧阁维持正常的昼夜节律。
以前她在现代时,每到放假就日夜颠倒。长此以往,她的睡眠质量和时间感知都变得极其差劲,调整改过的时候也十分艰难。
来到九方界后的楚真真,打死也不再当阴间人了。
不过,她在掌管阁中日夜的时候,意外地在瑶台发现了阮辽的使用痕迹。
所谓“瑶台”,便是调控日夜的地方。楚真真每次在这里进行操作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天神,一念白昼,一念黑夜。
瑶台上的玉柱,记录了日晷影射的时间。
楚真真对着玉柱的刻度看了一转,十分无语地发现阮辽天天活在夜里。
只要他在阁中,就是极夜。
唯有极个别的几次,他会将日晷拨到清晨。
楚真真细细辨别,忽而发现,三昧阁放亮的日子,似乎都是她来阁中造访的那几日。
她目光落在日晷上,沉默半晌。
日间和阮辽说开之后,她依旧泡在藏书层里,直到现在。
按照阮辽的秉性,楚真真原以为他会缠人些,却没想到他一下午不知去向。
少女放下手中书本,疲惫地揉揉眼睛。
不过也好,至少说明他情绪镇静了下来。
魔纹这种东西并不好处置,从前阮辽年纪小,魔纹亦生得浅,故而清除难度不大。
但阮辽今日显露的魔纹明显有些狰狞。
心绪平稳时,魔纹是不显的,旁人亦看不出什么。
到底要怎么去除呢。
楚真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未果。
她叹口气,慢慢走到丹炉电梯前,打了个呵欠。
算了,不想了,回去睡觉。
她的寝房在高层,丹炉电梯徐徐托举着少女向上。
丹炉门启开的一瞬,楚真真刚好在打哈欠,闭着眼走出了电梯。
只是再睁眼时,她便觉出不对来。
房中的灯火似乎格外昏暗摇曳,全然不似她寻常调整的光亮。
因为太昏暗,房中景象都迷蒙不清。
楚真真诧异了一瞬,便顺着直觉朝自己床前走。穿过摇曳珠帘,来到帐前,她忽然发现床边有两根长长的红烛,正袅袅烧着。
细看之下,能见烛身雕琢精致,浮金的凤缠着红鳞的龙,交游着向上,托起一点光焰。
烛焰昏昏,在纱帐上打出她的影子。
楚真真皱眉,她伸手,将床帐撩开。
摇曳的烛光下,明明暗暗地映出其间的东西。
一件金丝勾织的鸳鸯嫁衣。
衣上压着足金的凤冠,冠上翠凤翩然,珠玉闪烁。
楚真真想也不想的回头,便见灯火之中,几案之前,仙君一袭红裳,清冷眉眼隐在暗光之下,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大红衬他脸颜,平日的清雪之姿,也显出几分红尘旖旎。
桌上,还置着两盏酒。
楚真真先是看得有些呆,然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干什么?”
阮辽目色湿润。似乎知道自己无理,他抿了抿唇,道:“演练。”
“……”
“我们日后,总是要合籍的。”
楚真真无语:“日后总是要合籍,那现在搞这些做什么?”
阮辽眼目微敛。他语气变得有些冷:“只合一次不够。”
第59章 湖
◎他却当不得与之相衬的叶。◎
楚真真:“……”
她不是很能理解阮辽的脑回路。
楚真真默然片刻, 试图和阮辽解释合籍的意义:“合籍只是修真者结为道侣的一个仪式,一般就是用来昭告亲友和自我体验的,合一次就够了。”
“合太多次, 也没有什么用处呀。”少女语气正直。
烛焰摇曳间,阮辽面容明灭。他表情如旧,只是语声又冷了几分:“你不愿意与我合籍。”
他话音平和地陈述。
楚真真:“你要我怎么说,不是不愿意啊……哎算了。”
她说到一半,认命似的捡起床上的嫁衣,在自己身前比对了一下。
……居然意外的合身。
阮辽什么时候知道她尺码的啊!?
楚真真将嫁衣放下, 打算待会儿再换。她目光转向压在床铺上的凤冠, 制式繁复而华丽,而且金光闪闪,十分吸睛。
伸手拿起时, 重量不轻, 很有些费力。
楚真真只是在手上掂了掂, 就已经能想象出这玩意戴在头上的恐怖程度了。
不过的确华美漂亮。
她新奇而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 忍不住嘟囔道:“戴在头上的话, 估计会把头压成半个西瓜。”
楚真真摆弄嫁衣凤冠的时候,阮辽便在桌前默不作声地望。他眼瞳澄净,鸦青色虹膜中倒映出少女的模样。
她偏着头,偶尔蹙一蹙眉, 过一阵子眸中又忽而泛起希冀闪烁的光。
少女好像永远是这样,对万事万物都有无尽的热情和喜爱, 会厌倦,但也会重新拾起来, 又窸窸窣窣地摆弄几下。
阮辽唇角不自觉微弯。
待得楚真真将要把头冠戴上时, 他才起身, 来到少女身前,抬手抚上她漆黑如瀑的发。
他指尖划在长发间,顺着条缕而下,带起些微的痒。
仙君颀长身影投在帐前,清隽孤冷,却又紧贴着长发垂落的少女。
楚真真听见阮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穿了衣再戴冠吧。”
他嗓音柔和,清冽分明。
感受着发间拂动的指节,楚真真微微偏了头。她原本想要推拒,但想了想,还是决意顺着阮辽。
无关紧要的意愿,她何必推拒。穿件衣服而已。
于是楚真真抓起床上的嫁衣,推了推阮辽:“那我现在换衣服,你先出去。”
说完,她又抬手揪了揪领口,示意自己马上就要换衣服。
身后却探出一只修长的手,准确无误地取下了她手中的嫁衣。
阮辽嗓音轻轻:“不必除衣,穿在外面便是。”
楚真真想了想:“也行。”
“那你把衣服给我——”
身上传来一阵轻慢的柔软触感,楚真真的身体霎时僵住。
阮辽在为她穿衣。
她看不见阮辽模样,只能看见烛光映在壁上的影子。
修长的那道影子动作慢条斯理,将少女的手臂微微抬起,而后将长袖覆上。
这大约是阮辽精心寻的衣服。这并非寻常嫁衣,而是一件做得和嫁衣模样所差无几的披衣。
壁上,少女身形纤细,袖口显出几分空落。落在身后的后摆长长,看上去像极了霞帔。
楚真真瞧着壁上的影子,无端生出几分恍惚。
她并没有生出过合籍的想法,又亦或说,这样的一天,她总觉得太远。
但是,帐前灯影恍惚,阮辽眉目旖旎时,楚真真又觉得一切很近。
缱绻得恍如梦中。
思绪迷蒙间,楚真真被一双手握上肩头,轻轻地掰转了过去。
她看见阮辽目色朦胧,唇色丹晖。
紧接着,阮辽又带她去到桌前,执起她的手,将酒杯置在其上。
他教楚真真与自己手臂相握,缠绕着喝下一杯交杯酒。
酒不烈,只是喉头有些发滞,她还不习惯喝酒。
楚真真其实没有尝出酒是什么味道,她只是借着灯看人,看见灯下的阮辽低垂着眼,唇瓣被酒液沾湿,泛着微微的水光。
像是醉了一样。
末了,阮辽将头搁在她颈侧,声音闷闷地说要共寝。
当然,只是睡觉。
红鸾被上,两人眉目相对地睁着眼睛看了一会,随后,楚真真就翻过身去,打了个哈欠。
她很困,但很快感觉到阮辽抱住了她。
桂香清浅,好似有安眠效用。抱着她的人没有多余动作,只有气息落在她颈边耳侧,微微温热。
阮辽大概把她当成了一个大型抱枕。
楚真真如是想着,眼睑渐渐往下沉,在安心的怀抱中沉入梦乡。
夜深,龙凤红烛仍在燃烧,烧落几滴烛泪。
身侧少女呼吸清浅平稳之后,阮辽才微微睁开眼,眼瞳温软。
他对着楚真真看了许久,才轻轻抽出手,起身出房。
房内的布置红而喜庆,是他花了一夜布置的。布置的时候,心绪温软欣悦。
只是夜深时,昏黑笼罩其上,大红便笼上一层暗色,似血沉凝。
三昧阁中幽黑沉寂,正如他一人居于此的时候。这是阮辽最习惯的环境。
他慢慢走着,独自来到三昧阁顶层。
此处是他的境,风雪凛冽,苍茫一片。
白皑皑的雪色铺陈,在昏黑的夜里,只要有一丝光,冰雪照映出的光便显得格外刺目。
阮辽缓步行来,雪面未见足印。
这里的景象和楚真真初次来时一样,没有太大变动。唯一不寻常的是,角落的一枝梅开得正盛,玫红鲜亮,格外灼艳。
灼艳得像是随时将要凋谢。
阮辽微微偏头,望着那束梅。
境由心生,他知道这花是因何而起。
这朵艳梅已经在这开了许久。这座境初生以来,它就开在这里。
或盛放,或花苞初绽,又或是完全闭合,不生花蕾。
每当见到它时,心中便浮起些微的鲜活颜色。
阮辽视线离开梅花,继续朝前走去。
远处的亭旁,赫然插着一截翠绿的竹段。
明显是被砍下来的,并且不太完整,略有歪斜地插在厚厚的雪地里,在风雪的肆虐中显得格外单薄凄凉。
站在竹节之前,阮辽俯身,漫不经心地将它从雪里抽出。
抽出来的一瞬间,一道苍老的声音便激烈地响起来:“阮辽,我劝你莫要太张狂!”
“仗着我从前在你身上施加了几分气运,你就敢囚困我??!”
如果楚真真在这,她一定可以认出,这是天道那老不死的声音。
阮辽眉眼不动,神色冷漠如旧。
见阮辽不说话,天道反而也冷静了两分。
他冷冷地哼笑一声,说道:“你透支力量把我囚困在此,也不过能讨几日的好。”
“这个位面里的气运早就不在你身上,你身上带有的,只是那么一丁点的残留。”
阮辽笑了笑:“我并不需要旁人施舍与我的气运。”
天道闻言,哈哈一笑,声音里满是嘲弄:“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祭坛提供给你的念力终究有限,你魔纹初生,一旦入魔,就退路全无。”
“费尽心神,不过阻碍我一时。曾经的天道之子,居然是这等愚钝之人。”
阮辽面上的神情依旧无波无澜。
天道的威胁,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震慑力。
见阮辽不为所动,天道显然有几分焦急。
他继续说道:“你他妈的,到底能不能把楚真真放出来,她是我的任务者,别耽误她做任务行不行?”
阮辽垂眸,眸色冷淡地看着掌中不断扭动的竹节天道。
他道:“我就是她的任务。”
天道又剧烈摆动两下,气得破口大骂:“是你妈的任务啊,要不是我当年把气运降临在你身上,让她做任务,你以为她会理你一下?”
“你当年是什么东西,你自己不清楚?说什么不需要旁人施舍的气运,你假不假?没有我给的气运,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阮辽眼睫忽然一颤。
他握着竹节的手指慢慢收拢,攥紧。寂静无声的夜里,阮辽呼吸陡然急促,颈上魔纹狰狞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