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辽脸色雪白。
他轻轻道：“骂我做什么，真真。外界妖魔流窜，我们在此安生，不好吗？”
然后阮辽看见少女诧异抬头：“我哪有骂你？我根本没说话。”
阮辽忽地变得异常冷静。
他一个人朝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听见背后谨慎轻微的脚步。
阮辽知道是楚真真在跟着他。
他寻了个转角，刻意将她甩开，然后浸入神识池中。
池水冰凉，阮辽却觉得身上陡然温热。
他垂目，取出一柄短剑，在手臂上深深地划了一道。
臂上霎时出现一道鲜血淋漓的痕迹，但鲜血流出来的一瞬间，伤口就开始闭合。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血痂，然后生出颜色浅淡的嫩肉，最后肌理平整，光滑如初，就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这就是魔族伤口愈合的速度。魔族肉.体强健，普通的皮肉外伤，顷刻就能愈合。
阮辽勾起唇笑了一下，很平静地想道，他要入魔了。
来不及和楚真真说什么，也不敢与她再多言。多日的幻觉让他无法再面对楚真真，面对心中凶蛮狠戾的占有欲求，阮辽只觉得自己卑劣。
魔气在经脉间冲撞撕扯，周身都生出剧烈疼痛。
阮辽闭着眼目，脸颊雪白，但面色分毫未动。
这些日子，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欲念，强囚楚真真，又逼迫她不言不语，和自己共处一室。
他的心中没有爽利，只有鄙薄。
疼痛使神智越发清醒，身体的疼痛让人的思绪变得异常分明。他的意识像是被抽离在半空，逐条逐缕的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一切。
他微微垂首想，不管他所见到的是不是幻象，楚真真都合该憎恶他。
这些日子，他所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唯有一件。
那就是把天道从真真的体内抽离出来，削去天道半个神识，使他无法再附身于任何一人。
很久之前，阮辽就知道天道有所图谋，然而具体图谋的是什么，他并没分出过多心思去管。
他一意要找楚真真，不在乎天道在祭坛和妖族中做什么手脚。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在见到明秋色之后，阮辽便隐约觉出一些关联。
……算了。反正他都不是仙君，这些事情早与他无关。
意识模糊之际，阮辽感受到肩上被什么力道扯动着。紧接着，他被一双手紧紧环住。
不用想也知道是楚真真。她能找到这个地方，阮辽也并不意外。
他没办法动弹，只偏着头，倚在她的怀里，声音轻如呓语。
“对不起，总是强留你在我身边。”
第69章 煮茶
◎他也不是不能陪着她。◎
沉入旁人的识海中, 观看溯回的记忆，这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从阮辽识海中艰难抽身之后，楚真真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高等阶修士识海中携带的排斥, 令楚真真止不住地发着颤。
然而躯体上的疼痛尚算小事，溯回记忆的过程，几乎是让人整个人头脑发晕，意识完全沉陷在迷惘和绝望当中。
阮辽所看见的幻象，混乱杂糅，吵嚷纷扰。很难想象, 一个人长期置身在虚实难分的大量幻觉中, 要怎么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
楚真真湿淋淋地坐在池边。池沿和地面都被润湿，浸着一层薄薄的血色液体。
池中空无一物，岸上也仅她一人。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蔓延在周遭, 混在魔气之中, 幽微难辨。
少女眼瞳微微震颤着。她显然还没彻底回过神来, 但是很快, 她便站起身, 有些木然地朝府门走去。
阮辽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曾是仙君，修为也臻至大乘，即使是入了魔，意识清醒的速度也远远比她快许多。
而她因为强行潜入阮辽识海的缘故, 精神恍惚，久久没有在幻象丛生的识海里走出来。
阮辽的识海极大极广, 又太过于混沌，楚真真差一点就要被困在里面, 神识濒临破碎。
但是, 当她在识海中迷路, 神识强度也到达极限时，有一道力量将她从泥泞一样的识海中轻轻托起。
力道轻柔温和，如同月下桂树散发出的清浅香气。
楚真真突然想要流眼泪。
她走到明府门前，看见朱门上，阮辽数日前留下的桎梏。
乌黑的桎梏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开裂纹路。
楚真真伸出手，推了一下门。
朱门发出沉沉的响动，而后缓缓向两侧启开。
楚真真的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她想起阮辽在灶前说的话：“我以血设下的禁制，对于常人来说，除非断我心脉，才能出去。”
“从进来那日起，便没打算出去。”
断了心脉会怎么样？
楚真真脑袋里浮现了这个问题，然而大脑却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空白一片。
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忘记了答案。
楚真真跨出明府的门槛，沿着芥子空间的路走出去。
在明府祭坛中的这些时日，无昼无夜，她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甫一走出去，明亮的日光便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楚真真微敛了眼目，慢慢适应着路上的光线。她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散漫地在街上巡游。
仙城中，仍旧有修士佩剑而行。看着他们腰间的名牌，楚真真认出来，都是天玄门的弟子。
不过很快，她就看见几个修士飞身而来，朝一个领队模样的弟子聚集而去。他们的神色里既有急切也有欣喜。
“队长！我们抓获了一只大妖！”
领队弟子明显诧异，他道：“怎么抓的？怪不得城西妖气减弱了许多……抓的是妖巢头目？”
妖族之间，妖息力量能够互相传递滋养。通常在妖气浓厚之地，置身其中的妖族力量也会随之强大。
汇报的那名弟子显然很兴奋：“没错！”
“这样厉害？看来这段时间，你修为又有进境了。”领队弟子眉间亦有喜色。
汇报的弟子偏了偏头，有些羞赧地道：“也不是……我们捉到这个头目，是因为有明小少爷相助。”
见领队一愣，弟子又补充道：“就是那个除妖世家遗孤，明小少爷。”
他眼中带着憧憬和仰慕：“不愧是名盛一时的天才，他出剑取妖丹时的姿态，够我再修习一百年……”
“行了，先回门复命吧。这只大妖被取了妖丹后没有震慑力，可以慢慢审问。其余具体事项，还要看长老吩咐。”
楚真真听着几人的谈话，与巡察弟子擦肩而过。
她神色有些木，朝天玄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几个弟子的对话随风飘来：“此次立功，不知道长老们会不会在评比中提一提我们师门的名字。”
“要是得了长老赏识，说不定能有得见仙君的机会……”
“少做梦了，派内考核审查都没过，一天天净想有的没的。”
楚真真在天玄门前遇到了明秋色。
明秋色似乎刚从门中走出，他目光触及少女的一刻，显然怔了一怔，而后他快步走来。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我问了你们门派的人，都说没见到你。”
少年眉间盈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楚真真看着明秋色的脸，没说话。
明秋色的目光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遍，随即他皱起眉。
“你身上魔气好重，衣上也都是血……到底发生什么了？”
楚真真眼神迷蒙一瞬。随后，她语声低低，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住哪？我想去坐一会。”
明秋色盯了她一会儿，而后生硬地拽起她，就朝门中走。
任由明秋色将自己拉到他的住处，楚真真才有点回过神来。
明秋色依旧住在阮辽给他安排的别院里，屋里陈设简单，只有生活必需品和一把雪亮锋锐的剑。
楚真真在一张椅上坐下之后，明秋色便去煮了壶热茶。
炉上氤氲起蒸腾的热气，少年垂眸确认了一下火候，便走回来，坐到楚真真对面。
明秋色抿了抿唇，显然是在思量怎么开口。
但还没等他想好，楚真真就率先问道：“小明，你觉得一个人如果入了魔，而且心脉断裂的话，会不会死？”
她一面问，一面将目光凝在煮茶的炉火上，一动不动。
明秋色皱了皱眉。因为出身除妖世家的缘故，他拥有丰富的妖魔知识储备。
不需要过多思考，少年便答道：“入魔之后，躯体坚韧，途中心脉断裂的话，对于魔来说，也并不是太难恢复。找个地方休养一下，要活下来也不难。”
“不过，一般来说，心脉断裂的魔，修为就散得七七八八了，没什么保命手段。”
明秋色说完，落在楚真真身上的目光带着探究。
他面色冷淡，心绪却涌动。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楚真真遭了什么变故。
突然询问他关于魔的问题，估计又是去救了什么人。
少年眸色微暗，想起自己初见楚真真的样子。
他那个时候，也是落魄不堪，半死不活。楚真真也是莫名其妙，来救他，教他习剑。
她可真喜欢救人。观世音菩萨都没她爱多管闲事。
不过……
他也不是不能陪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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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临行
◎“我要去浪费生命。”◎
明秋色一面想着, 一面有些出神地将炉上茶壶提起。热茶注入粗陶碗，独属于灵植茶水的清香气味逸散开来。
明秋色表情平静，动作自然地将茶碗怼到楚真真面前。
少年语声中带着微不可察的不虞：“喝不喝？”
楚真真眼目微抬, 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她手里端着发烫的碗，人却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像个雕塑一般，捧着碗发呆。
空气寂静沉默，明秋色也自顾自地倒了一碗茶，仰头喝时, 忍不住低低倒吸一口气。
他俊美的脸容非常不悦地扭曲了一瞬, 随即将茶碗砰地一声放回了桌案上。
明小少爷一双漆黑眼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楚，真, 真。”
楚真真眼睛望着热气氤氲的茶汤, 神游似的“嗯”一声。
她刚发出了应付的声音, 手中的茶碗便被人一把夺去。下一刻, 明秋色霍然站到她面前, 表情既不快，又有些拘谨。
他道：“愁什么，不能和我说吗。”
“有什么事犯难，我帮你。”
楚真真终于正眼打量起眼前的明秋色。
少女目光消沉, 仔仔细细地将明小少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神色变得更加沉重：“帮不了, 算了。”
说完这话，楚真真眼也不眨, 自腰间拔刀出鞘。
金石之声铮然响起, 清越无双。狭长的刀身仍旧橙红光亮, 炎光烁烁，只是刀锋失了几分夺目的光亮，较之从前黯淡。
少女面无表情，说道：“最后和你打一场，我就走了。”
在青云客栈中，楚真真没少和明秋色打架。但这都是出于指导目的，每次明秋色落败，她都能看见明小少爷在房内皱着眉头翻剑谱。
明秋色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他眉头一皱，追问道：“走什么？”
话音还没落地，刀锋便已至眼前。
灼烈的火光照耀在少年俊朗白皙的脸上，映得他的表情分外愣怔。
下一刻，明秋色也随之抽剑出鞘，堪堪格挡住迎面的刀。
两人就这样在逼仄的屋内过起了招式。刀与剑凌厉相交，碰撞出惊人的声势和剑风。
楚真真身周的气势开得极高，化神期的威压弥散在整个厅堂之内，使得案上的花瓶笔架都在巍巍震颤。
明秋色亦不甘示弱，他唇角绷成竖直的一线，剑意精纯，远超从前。
短短半月的分离，少年的进境飞速，剑势刀光交缠之间，竟然隐隐有持平的迹象。
他既不问缘由，也不深究来意，只是以自己最大的真诚，来和楚真真交这一场手。
壁上的挂画被锋锐刀气划破，猛然掉落在地。
楚真真眼神凛冽，一手将刀抵住少年脖颈，锋刃离喉结仅仅一线。
明秋色被她抵着，眼里露出浓厚的不屈。但很快，他便将手中的剑朝地上一扔，砸出哐啷的响声。
他眼眉微敛，声气有些无奈：“我输了，放开我。”
楚真真闻言，收刀回鞘。
她略微擦拭了一把额前，指上揩出薄薄的细汗，低哼一声：“你进步是真的挺快的。”
居然能让她打出一点汗来，很少见。
在九方界中行走许久，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也很少打得如此酣畅。
明秋色不太在意地应了一声，而后俯身拾剑，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所以，进步这么快，也帮不到你？”
打了一场之后，楚真真方才觉得心中的沉闷和恍惚纾解了一些。
听见明秋色的话，她略思索片刻，很认真地说道：“可以帮，但没必要。”
如今没有天道的挟持，她已经不需要再完成什么任务。
而且，明秋色的成长速度也格外喜人。将他培育到这种地步，她已经没有什么不放心。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的修为和剑法，就可以超过自己。
虽然，明秋色离复仇成功，还是有挺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她已经仁至义尽。
来到九方界，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
不是天道，不是师门，而是她真心实意，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楚真真的一番思量，明小少爷显然并不赞同。
他不顾地上半碎裂的挂画，径直踩过它，朝前跨了一步，站到楚真真面前。
明秋色：“为什么没必要？我觉得有必要。”
楚真真瞥他一眼，不以为然：“有什么必要？”
“我要做的事情，可与你的复仇没有太大关联。”
明秋色像是没听见她补充的内容一样，执意道：“我想帮你。”
楚真真好笑地看向少年，越发觉得他有点不符合容貌的傻气。
她道：“帮我做什么，现在这么关心我？刚认识我的时候，不是还骂我坏女人？”
明秋色脸色沉了一沉，很快接话道：“那时候不熟，说的话不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