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坐在床边,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见他来了,警惕地站起。
二人对视,唐娴欲言又止,最终没发声。
云停也未说什么,留下御医给云袅看诊,自己去外面见了明鲤。
晨间唐娴与云袅的对话在床帏中,明鲤只听出唐娴听到云姓的惊慌,一想那毕竟是皇姓,这反应也正常。
而云袅说她姓百里,也并非谎言。
当年西南王求娶王妃,百里老夫人是不答应的。
她府中已落败,觉得女儿嫁入皇子府无人撑腰,等西南王的新鲜劲儿过了,女儿只会受人欺凌,就想了许多招数为难西南王。
其中一条便是家中仅有一女,他日诞下子嗣,须得一半继承百里家的姓氏。
皇家子嗣是要上玉碟的,岂能轻易改了姓氏?
可西南王就是答应了,后来当真给长子、三女冠了妻姓。
在白太师请云停登基之前,他一直是叫做百里云停的。
“……小姐醒来后用了膳食,就缠着庄姑娘教她写字,庄姑娘瞧着像是没睡好,兴致缺缺……”
明鲤把细枝末节的事情全部说完,笃定道:“属下全程在暗处盯着,未见庄姑娘对小姐做什么,调来的侍女也是再三检查,绝无二心的。且庄姑娘与小姐同吃同睡,她既无事,应当也不是食水的缘故。”
云停不赞一词,挥手让人下去,想起前两日侍卫传来的消息。
他派人去禹州已有大个半月,至今未搜罗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张贴出来的画像,也无人认领、无人暗中打探。
初见时他用禹州的假消息欺骗唐娴,她的悲恸绝不是假装,她必有血脉至亲在禹州境内。
在禹州的画像无人回应,云停只能想到两种情况。
要么是唐娴家中有了难处,至亲自顾不暇;要么就是她父母亲人敏锐,察觉到异样,在刻意回避。
若是前者,云停无话可说,可若是后者,那她这一家必不简单。
也许,很快就有人悄然入京来寻她了。
“公子。”御医从房中走出,与云停行礼。唐娴就跟着他身后,在等脉诊结果。
“敢问公子,小姐近日是否作息是否规律?可有劳累?”
云停看哑巴,哑巴上前如实答复。
御医捋须道:“如此,便无需太过忧虑了。孩童长途跋涉后患有伤寒热疾事常有,细心照料着,几日便能痊愈。”
云停微怔,他这妹妹养在西南,这是首次离家,是以,他从不知道还有这事。
从西南到京城,侍卫连夜赶路,七八日即可抵达。云袅有哑巴与明鲤小心照料着,用了双倍时长,可到底是孩童,终究还是会有不适。
途中看不出,一放松下来,就发作了。
到这时,云停才明白昨夜唐娴熟睡中去摸云袅额头是何用意。
她家中有幼弟幼妹?
让侍卫随御医去开药,云停凝眸望向唐娴。
唐娴这一日受的刺激,不输初入百里将军府被云停审问恐吓的那一回。
知晓云停姓名那事除外,云袅会起热,其实唐娴有预料的,她弟弟妹妹幼年时每回外出超过三日,回来后就多少会有点不适。
她不确信云袅会不会也会这样,才一直没说,只暗自提防着,不料云袅夜间和晨起都无事,反倒是午后出了异样。
唐娴怕是昨日沐浴久了致使云袅受凉导致风寒,又觉得云袅是疲累所致,可无论哪一种,哪怕她是无心之失,恐怕也没人会听她辩解。
云袅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御医的话还了她清白,她抚着心口安慰自己,发现云停向她看来。
御医把脉前,两人有过短暂的对视,有些话未说出口,但眼中暗含的意思,彼此能感知得到。
唐娴难得硬气一把,摆着张冷脸,淡漠回了云停一眼,抬脚返回了屋中。
第17章 祖训
唐娴想着与云袅打好关系后,她出府玩耍定会带着自己。外面人多,逢佳节时热闹拥挤,同伴间走散的事常有,可以借此时机脱身。
不到两日功夫,云袅对她已经很是依赖了。
事情进展顺利,唐娴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内疚。
利用一个小姑娘的信任,她的良心很难跃过这一道坎。
“我有六只小猫,七只小狗,我还想要只大黑狗,外祖母说长大了才可以养。”云袅侧躺在床榻上,怀中圈着洗干净了的瘸腿小灰猫。
身体不适,她脸蛋红通通的,说话声音也很弱,但不老实,非要与唐娴炫耀她的小猫小狗。
小灰猫的脑袋就贴着她下巴,她低着头与小猫蹭蹦脸,继续道:“黑将军和飞虎都尉是不能摸的,它俩会抓人,可疼了!回家后,跛脚军师不能和他俩在一块……不、不然……”
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她仰着头张开嘴巴,眯着的眼角溢出湿润液体。
侍女见状,忙展开手帕覆在她口鼻上。
“——阿嚏!”
喷嚏太用力,打完之后,云袅有点懵,还没想起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另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了。
唐娴因她茫然的神色失笑,接过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床边春凳上,问:“小猫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啊?”
“我自己取的。”云袅揉鼻子。
唐娴奇怪,“你这样小的一个人,从哪里知道军师、都尉这些称谓的?”
云袅道:“我见过啊,他们总来找大哥,我见得多了就记住了。”
唐娴:“……”
当年她祖父想通过控制太子来夺取皇权,这位百里公子更厉害,内里勾结白太师等朝廷大臣,外面还私养了兵将。
皇帝没当上呢,将军都尉已经封好了。
云袅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窝在寝被里亲她的“跛脚军师”。
小猫是傍晚时云停让人送来的,已经洗干净,腿上的伤也包扎好了。性情温顺,被递给云袅后就老实窝着。
云袅稀罕它,抱到怀中后就不肯撒手了。
唐娴让她玩了会儿,试了试汤药的温度,道:“坐起来吧,先把药喝了。”
云袅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听见一样,继续认真摸她的小猫。
唐娴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不肯喝药。
她耐心劝道:“乖一点啊,趁热把药喝了,明日你就能痊愈了。”
云袅往床褥里缩,嘟囔道:“天没黑的时候就喝过了,今天不用喝了。”
傍晚喝的第一帖药她还算配合,大夫特意嘱咐的晚上睡前这一帖,她就不肯了。
小孩子不愿意喝药,就是把勺子递到她嘴边,也撬不开。任凭唐娴怎么劝,她都不肯开口,往锦被里一缩,自顾自地与小猫玩耍。
“我告诉你大哥了?”唐娴威胁。
以前她弟弟不听话,她爹娘都会用祖父来恐吓弟弟。祖父古板严肃,这招每次都能奏效。
但套用在云袅身上不管用,她根本不怕云停。
唐娴求助于其他侍女,奈何那些人都是今早才调过来的,还不如她与云袅熟悉,更没主意。
僵持了大半天,汤药热气散尽,也没能把人劝好。唐娴无法,只得让人把汤药端回厨房温热。
药碗一端走,云袅就来了劲儿,惊奇道:“猫猫舔我了!好可爱呀!”
声音又细又黏糊,结果说完了没得到别人的好奇和惊叹。
云袅瞄瞄唐娴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道:“姐姐,你要不要抱我的猫猫?”
唐娴道:“那你待会儿乖乖喝药。”
云袅头一低,抱着小猫翻身面朝里面去了。
昨日唐娴还觉得她可爱,今日开始因她头疼。
换成她弟弟妹妹,她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把人哄服帖。现在受身份限制,她不好那样对待云袅,尤其在前不久差点产生误会的前提下。
第二碗药送过来,唐娴让人把这事告知了云停。
汤药转温时,房门轻响,云停到了,进屋看见三个侍女端着饴糖、糕点和巾帕站在床尾,唐娴坐在床头,手边是黑乎乎的药汁。
他走近,唐娴站起,两人始终间隔着至少三步的距离。
面对唐娴,云停有些拉不下脸,索性不去看她,干脆地弯下腰把小猫从云袅怀中夺走。
云袅怀中一空,着急地坐起来与他争抢,被反剪双臂按坐在榻上。
云停命令道:“吃药。”
云袅在他手中就和瘦弱的小猫一样,挣扎不起任何水花,恼道:“祖训不许吃药!”
“祖训不许吃的长生不老的丹药。”
说完云停不顾她的哭喊,往榻边一坐,左手从她后颈绕去,虎口卡住她下巴,微一用力,强迫云袅张开了嘴巴。
“药。”他说道。
唐娴看呆了,侍女也没反应过来。
没等到人递药,云停皱眉看她一眼,自己探身端起了药碗,直接就往云袅嘴里灌。
唐娴就没见过这样对待妹妹的,听着云袅“呜呜”的哭声,心有不忍,悄悄出了房门。
外面夜色已重,檐下五步挂着一串灯笼,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月亮都衬得不够明亮了。
不过也好,四周足够明亮,这样唐娴才能看得见周遭。
她坐在廊下,背靠朱红廊柱,听见屋中云停道:“不听话就回家去。”
大概是灌了两口后给云袅留了喘气的时机,她的声音委屈极了,哭着道:“讨厌你!我要去找二哥!”
“去,你俩一起被人卖了。”
云袅不知是被云停的话吓住了,还是重新被灌了药,只闻呜咽声了。
真好。唐娴心中羡慕,有个亲人在身边真好,哪怕整日打打闹闹。
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屈起双膝,侧脸枕着膝盖,仰望着檐外悬挂在半空中、光晕模糊的椭圆明月,猜测禹州近来是阴雨天还是晴朗的日子。
也不知父母能否与自己看见同一轮残缺的月亮。
身后再次传来云袅的哭声:“我要找外祖母告状,你欺负人……”
“剩下的自己喝,还是我接着灌?”兄妹俩各说各的。
“我想、想听故事。”云袅啜泣着讨价还价。
云停的回答冰冷无情:“你想挨打。”
唐娴听着这鸡同鸭讲的对话,没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现眼前的月亮模糊了,脸上也带上凉意。
她伸手往上一摸,在脸颊上沾了一层湿润的水痕。
在皇陵时,所有人都无亲无故,最初总有妃嫔侍女躲起来哭泣,后来时间久了,就都有些麻木,渐渐哭不出来了。
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好,有什么可哭的呢?
哭得再撕心裂肺,还是要一辈子孤老在皇陵。
唐娴也很久未哭了,她不想掉眼泪的,不知为何,听着别人兄妹吵闹,一时没忍住。
她用手背去抹脸上的眼泪,擦去一道,又有新的淌下,把她手指也打湿了。
“我是误会了你,但并未做什么使你为难的事情吧?”
冷不防的,云停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唐娴身躯一抖,匆匆放下双腿,双手一起覆上面颊擦泪。
她可不想在云停面前出丑。
云袅的药,前半碗是云停灌下去的,后半碗是他看着,云袅捧着碗自己喝的。喝完之后,把云袅扔在榻上,云停才踏出房门,就看见了默默垂泪的唐娴。
庭中灯火煌煌,将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照得晶莹剔透,堪比珍珠。
她缩着身子,比病中的云袅看着还要无助,浑身萦绕着无边孤寂和深渊似的苦闷。
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身上。
云停想不通她为什么哭,单就近日而言,唯一让她受了委屈的事,便是傍晚那会儿,他误会了云袅伤病的缘由。
是他眼中的怀疑太明显了?
这事迟早要面对,云停不再犹豫,道:“若是伤了你的心,我与你赔不是。”
唐娴快止住的眼泪“唰”的一下,重新冲破眼睫,决堤江河一样奔涌而出。
她咬着唇努力忍住,适得其反,从唇齿中泄露出了一丝压抑的哭声。
人就是这样,悲痛的时候孤身一人,或许很快就能止住。一旦被人安慰或是询问,就再难控制住自己了。
望着她的云停眉头拧成山川,隔了会儿,重复道:“我向你赔不是。说吧,你想怎么着?”
唐娴的眼泪成河,哭得耳中嗡鸣,云停的声音像是隔了道水帘,传入她耳中时朦胧不清。
但她还是听懂了,咬住下唇努力止住眼泪,哽咽道:“那你、你放我、走。”
“行。”云停道,这个字还没传入唐娴耳中,他又说了下句,“告诉我烟霞藏在哪儿,我就答应你。”
唐娴一窒,知道这事没可能了,心中悲情又起,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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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庄廉带着糖人蜜饯过来看望云袅,把小姑娘哄好了,他又去外面安慰唐娴。
唐娴面红耳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究竟哭了多久,终于发泄完情绪时,云停已没了人影,屋中有几个侍女探头,小心翼翼问她需不需要温水巾帕。
唐娴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入睡的,今晨醒来,还以为那是一场梦,直到看见侍女躲闪的眼神。
连昨日不在府中的庄廉都知晓了,太丢脸了。
“公子脾性差不是一两日了,你别与他计较。这样吧,我替他赔礼,你想要什么直说,我都能给你弄来。”
唐娴抬眸,庄廉赶忙道:“离府不行。”
他入戏太深,又补上一句:“外面坏人多,舅舅不放心你独自离开,而且还得等你恢复记忆把孟公子揪出来呢。”
唐娴气得捶桌。
撵走庄廉,她进屋去看云袅。
云袅昨日喝了两贴药,精神好转许多,坐在窗前矮榻上吃蜜饯,瞧见她进来,冲她招手,再把其余侍女屏退。
唐娴觉得府中唯一不会看她笑话的,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她坐过去,叹了声气。
“给你吃。”云袅把蜜饯递过去,看着唐娴吃了一颗,慢吞吞向着她挪动。
与唐娴挨紧了,她扯扯唐娴的袖子,小声问:“昨晚我哥欺负你了吗?”
晴空霹雳!
唐娴差点被口中的蜜饯噎死,连咳几声,惶急摆手,“你别胡说,没有的事!”
“那你怎么哭了啊?”云袅清澈的双眸中写满纯真的不解,“我哥喜欢欺负人的,他一欺负我,我就哭。”
唐娴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更没脸面对这事,胡乱道:“我那是、是饿了,饿哭的。”
云袅道:“那你说呀,让人给你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