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与狗——鹊桥西【完结】
时间:2023-07-27 14:37:57

  有踢踏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唐娴不懂武艺,但脑子还是有的,听着这步调急促欢快,不像是干练稳重的成年人,倒有些像年岁不大的孩童。
  当初她弟弟妹妹就是这样的,只要祖父没看见,就蹦蹦跳跳,不肯规矩走路,没点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这阵脚步声勾起唐娴对亲人的思念,她偷偷瞄向房门口,眼睫一动,金色残阳就顺着长睫淌了下去,凝聚在她眼眸中。
  唐娴被欢喜的脚步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听着那声音拐了个弯远离,心中失望,忘记了云停正在看她,转目移向了他。
  这一转盼,眸中流光跳跃,熠熠生辉。
  云停皱起眉。
  唐娴回神,快速转开眼,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
  “庄毛毛。”云停终于不再看她,沉声喊了这么一句。
  唐娴懵懂,疑惑问:“什么庄毛毛?”
  云停道:“你乳名,毛毛。这样喊,还不够亲切吗?”
  唐娴呆滞,去看庄廉,庄廉擦了擦额头,强行附和道:“是,诗意啊,你乳名叫毛毛,你娘给你起的……”
  “因为你出生时,浑身是毛。”云停截断了庄廉的话。
  庄廉心虚掩面,厚着脸皮点头。
  唐娴抿起了唇。
  没等她想出刺回去的话,“咚咚咚”,那杂乱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来,这回是停在他们门口。
  随后,“砰”的一声,雅阁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顶着满头鲜花的小姑娘蹦了进来。
  鲜花拥挤的插满她脑袋,唐娴定睛细看,才从花瓣下看见她脏兮兮的小圆脸,像是长途跋涉而来,但精神劲很足。
  她径直跑到云停面前,隔了三步站定,憨笑一声,高声道:“哥!听说你想我了,我就跟着哑巴来找你和二哥了!”
  唐娴记起那封冤枉她的书信,来自云停的妹妹,书信署名是袅袅二字。
  她再看这个名叫袅袅的小姑娘,见她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身着锦服,手戴嵌玉金镯,脖颈上大咧咧地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浑身写满了富贵与娇宠。
  世道太平,但总有人会被金钱迷晕了眼。
  这样一个小姑娘,穿金戴银地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大喊着让人来劫掠,竟也平安找到云停。
  “哥,看见我,你不惊喜吗?”云袅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两朵小白花从头上掉了下来。
  她圆溜溜的眼珠子期盼地盯着云停,催生生地重复:“惊喜吧?哥,你说呀!”
  云停脸色难看,见云袅要过来扯他袖子,长腿一抬翘在膝上,革靴抵在云袅身前把她止住。
  “我让你回去解决辎重的问题,你给我带回个什么东西?”云停寒声质问。
  “小姐一定要跟来,老夫人应允了,属下不敢不从,只能带着小姐一同上路。”
  一道男声冷不防地响起,唐娴惊得身子一抖,这才发现有个劲装侍卫不知何时进了屋。
  侍卫神情冷峻,就那样站在夕阳下,她竟然直到对方出声才察觉到。
  唐娴暗自心惊。
  “对啊,外祖母说可以,哑巴才带我来的。哥,你走后,我又学会了十五个字,我厉害吗?”
  云袅站在云停面前炫耀。
  云停眉心拢起山丘,指着她堆着姹紫嫣红鲜花的脑袋,跃过叽叽喳喳的云袅,问:“你给她弄的?”
  哑巴腰板一挺,声音格外的响亮,“小姐自己打扮的。”
  天可怜见,一个月前他奉命回西南处理正事,归来时被千金小姐缠上,这一路上光是应付她就耗尽了精力,哪里有功夫给人梳洗打扮。
  再说,他一男人,也不合适。
  云停眉头更紧,问:“这些天,是你独自带她的?”
  “不是!”哑巴连忙否认,“明鲤跟着的,因带着小姐,不好匆忙赶路,回程用了整整十三日。午时抵达京郊附近后,明鲤她……”
  他停了停,余光扫向安静的唐娴,显然顾虑着这个陌生人,不敢明说明鲤的去处。
  云停颔首,于是哑巴跳过这段,继续道:“……属下就先带小姐回府了,还没坐下,小姐听下面的人说公子来了这儿,吵着闹着要来……”
  于是就来了。
  云停要问的问完了,这才低头看望了他半天的云袅。
  “哥!”云袅再次喊道。
  云停点头,缓慢放下阻拦她的右腿,抚平衣袍,冲她招手。
  云袅连蹦带跳到了他身侧,欢天喜地道:“哥,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祖训上新增了一条,要你让着我,不可以欺负我,你要记得啊。”
  云停首次回应她:“知道它为什么叫祖训吗?”
  “知道!”云袅清脆道,“老祖宗留下的训言,后辈都得谨记于心,不可违背,这就叫祖训。”
  “你知道就好。”云停道,“所以来与我说说,是哪个老祖宗从地底下爬出来添了这条祖训?”
  云袅被问住了,支吾几声,伸手挠了挠头,恰好碰到斜插鬓间的一朵桃花,花枝一垂,从她脑袋上耷拉了下来。
  云停再次皱眉,单手捏住云袅的脖颈,道:“仰头。”
  云袅听话照做,下一瞬,云停的大手往她脑袋上一挥,那些乱糟糟的花朵七零八散地坠落,堆积在云袅沾了尘土的裙边。
  其中有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手心,她往下瞧了瞧,面上一呆,下一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手脚并用去推云停。
  奈何使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只能瞧着头上花枝一个个掉落。
  旁边的唐娴看着云停粗暴的手法,欲言又止。
  她妹妹这年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姑娘爱俏,喜欢偷抹胭脂,折花往头上戴。
  有时装扮过头,看着很滑稽,但唐娴从来不会像云停这般对待妹妹。
  就连庄廉都看不下去了,低声劝道:“公子,对姑娘家不能这样粗鲁的……”
  说着,云停松了手。
  云袅头上已经一朵花也不剩了,顶着头乱蓬蓬的软发,哇哇大哭,在灰扑扑的脸蛋上洗出两道白痕。
  若不是身上穿金戴银,这可怜又脏乱的样子就与路边乞丐就完全重合了。
  但这还不算完,云停放开她后,眉头紧蹙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脸上一黑,把手上的灰尘抹回到了云袅衣裳上。
  云袅更气了,抹着眼泪打他,哭喊道:“讨厌你!”
  她当然没得逞,被云停按住当做了擦手巾帕。
  擦过手,云停扫向哑巴。
  站在一侧的哑巴脸上涨红,悄声解释道:“回程时小姐非要摘花,弄脏了脸,属下拦不住。府中没有侍婢,没人好上手为小姐清洗……”
  云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了作壁上观的唐娴。
  唐娴还未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云停擒住云袅扑腾的双臂,往前一推,云袅就像一只被扔出去的布偶,朝着唐娴撞去。
  唐娴本能地张开手臂,把人接了个正着。
  “庄毛毛,把她照看好了,我就暂时不杀你舅舅。”
  庄廉:“……”
  唐娴:“……”
  两人齐齐哽住,您还惦记着这茬啊!
  云停不管他俩的反应,站起来理好衣袍,整整袖口,再与啼哭着的云袅道:“这是远房亲戚,也是庄廉外甥女,你该唤她表姐,在京中,便由她来照顾你。”
  唐娴从无言中回过神来,惊喜得睁圆了眼。
  短短一刻钟不到,府中不仅有了女眷,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更要交给她来照顾。
  哄小孩这事,她不能更擅长了,要套话,也就更简单了。
  心动时,云袅垂着泪气呼呼地反驳云停:“你骗人!外祖母明明说亲戚都死光了,哪来的表姐?”
  云停面不改色,连停顿都没有,一本正经道:“这是祖上犯的风流债,哥哥也是入京后才知道她还活着的……听不懂是不是?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云袅的确听不懂,回头望望唐娴,再看云停。
  云停道:“哥哥是常逗你玩,但何时骗过你?”
  云袅犹疑了下,哼哼几声,扭头抓住唐娴的手,抽噎着喊道:“表姐。”
  唐娴刚在心中骂过云停无耻,连小孩都骗,下一刻,随着云袅的一声“表姐”,再次想起远在禹州的妹妹,一时心头五味陈杂。
  好不容易忍住涌上言眼鼻的酸意,她握着云袅的小黑手,低着头“嗯”了一声。
  见两人接纳了彼此,云停抬步,向她二人走来。
  日落西山,仅余最后一丝余晖打进屋中,全数落在云停宽阔的后背上。
  他背着光,修长的身躯随着距离的拉进,将唐娴与云袅笼罩在身影下。
  唐娴刚收拾好情绪,就见他逼近了遮住日光。
  她在暗处不能视物,不由得心生恐慌,撑着椅子把头往后仰,后背贴在了宽大的椅靠上。
  云袅在她怀中站着,正在与云停赌气,见她这样,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她往后躲。
  人影停在她俩正前方,云停居高临下地俯身。
  背着光,唐娴看见他身后晕开的夕阳光晕,有些刺眼。她不知云停何意,紧张地抱紧了云袅。
  云停在她警惕的目光下伸出了手,食指在云袅脑门上点了两下,道:“她虽是表姐,但脑子不灵光,被坏人骗得团团转。你给我长点心,别什么都往外说。”
  云袅伸手打他,被他轻而易举闪过。
  教训完妹妹,云停微抬身,与唐娴平视,同样伸出一只手,却只是虚点在她额前,字字清晰道:“你如何对待云袅的,我便如何加倍奉还给你。庄毛毛,做事之前,记得先动脑子。”
  在极近的距离下,唐娴看见了云停漆黑的眼瞳。
  这是威胁。
  唐娴听得懂,他能忍受自己瞎折腾、装失忆等等,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但若她胆敢趁此机会拿云袅做把柄,不论是烟霞的藏身之处,还是她口中的金银珠宝,都再也救不了她。
  唐娴嘴角紧绷,缓慢地与云停错开视线。
  她并不回话,只有扶着云袅的那只手渐渐抓紧。
  云停也没指望她做保证,警示的话说完,就要直起身子。
  就在他动的瞬间,云袅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朝着他的脸打去。
  云停没有防备,他倒是能出手阻拦,怕误伤了云袅,本能地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转而往后躲去。
  “啪”的一声——他终究是迟疑了,被那只小脏手拍打在肩膀上,留下一只模糊的手印。
  云停僵了一下,缓缓抬头,一张俊脸冷峻如霜,眼中黑压压的,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唐娴被他看得心慌,早已从云袅胳膊上收回的手,使劲藏在了身后。好像不被人看见,就没人知道是她拿着云袅的手去打的云停。
  云袅则是惊讶地在自己的手与云停的肩膀之间来回的看,怔愣了会儿,她举着手欢呼起来!
  “打到哥哥啦!我打到啦!让你欺负人!”
  雅阁中其余人,则面面相觑,恨不得变成透明人……
第15章 熄灯
  云停吃了个哑巴亏。
  明面上对他动手的是云袅,他不能打回去。
  幕后始作俑者是唐娴,一个姑娘。
  早在西南时,不乏有敌邦奸细使美人计引诱他,云停不曾手下留情。到唐娴这里,她的手段太过低劣,不还手,他很憋屈,还手的话,他就成了殴打妇孺的卑劣小人。
  他不是什么晴云秋月的君子,但也不是地痞瘪三,这事做不来。
  云停把这份怨念压在心底,站直了,对着目光躲闪的唐娴呵呵一笑,阴恻恻道:“出息了。”
  “我就是出息了!”云袅踮脚在他面前晃手,吸引来他的注意后,得意地摇头晃脑,像枝头蹦跶的小麻雀。
  她不介意自己是怎么得手的,反正她打到了,就是占了上风。
  云停不再看唐娴,拍拍肩上的手印,淡淡瞥了云袅一眼,道:“改日为兄再好好教导你。”
  说完他甩袖转身,宽大衣袍卷起一阵风,呼啸着拍打在唐娴与云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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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戌时,烛灯满庭,明鲤才迟迟归来。
  云停刚听哑巴汇报完西南种种事宜,听明鲤道:“属下与哑巴带着小姐行至偏郊,恰见秦家几口人被押送往塞外,就跟了上去……”
  百里老夫人三十年未回京城,心中始终惦记着旧日好友,就让明鲤入京后代她前去秦家拜访,哪知路上遇见了这事,怕有隐情,临时跟了上去打探。
  云停对秦家有印象,说来秦大人获罪也是因为国库的事情。
  这事触了云停的霉头,哪怕对方是百里老夫人旧友的后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罪有应得。”云停冷然给事情下了判定,接着吩咐道,“去盯着庄诗意,看她都与云袅说些什么。”
  明鲤领命,将撤出去,云停余光瞥见她臂弯中一坨灰黑色的毛绒绒,问:“这是什么?”
  “路上碰见的小猫,不知怎么断了腿,小姐喜欢,就把它捡回来了。”
  云停盯着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猫儿,想起云袅那一身邋遢和唐娴暗里与他较劲的模样,沉吟片刻,道:“去王府喊两个侍女过来。”
  初入京,云停住在宫中,离宫后,住在空荡荡的百里将军府。这边侍卫皆是西南过来的,是他的心腹。
  西南王府旧址也能住人,那边伺候的人多,从嬷嬷到绣娘,应有尽有。然而知道的人也多,云停不耐大臣登门,很少去那边。
  此时,他身边多了个麻烦精。
  小姑娘家的,放进宫中,他不放心。丢在西南王府,又怕她一个人害怕,只能留在身边。
  “庄诗意”又是个只懂琴棋书画、做不了粗活的,只能教教云袅读书认字,还是得多派几个侍女过来伺候云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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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沾了云袅的光,唐娴搬去了兰沁斋,位处府邸正中央,内里摆设精致,闺阁与厢房均宽敞整洁,另外设有小荷塘、芙蓉园和书斋等等。
  就连浴桶都格外的大,能容纳下两人。
  “这是我娘小时候住的院子!我听外祖母提过,荷塘里还有一株双色莲花呢,等夏日花开,你就能看见了!”
  云袅与唐娴大声炫耀着,手中抓着一朵芙蓉花,边说边把花瓣一片片揪下,扔进浴桶中。
  幸而唐娴早带她净了手,否则这好不容易打满的一桶水她是下不去的。
  “你娘一定很受父母疼宠。”唐娴取了自己的换洗衣裳挂在绣屏上,等云袅叽喳着附和完,指使道,“去问侍卫要你的衣裳。”
  唐娴派她去跑腿,语气随意,再自然不过了。
  她擅长与这年纪的活泼小姑娘相处,越是不客气,她越是与你亲近,只要把握好度,能让人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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