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叶无声。
便是最为警惕的刺客之流,怕也察觉不到。
银鱼手中还揣着那朵白莲, 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被他抱起时也没有丝毫挣扎, 加上她极低的体温,沉寂得像个死物。
厢房内只有一张床,明日还有小厮要过来送菜, 他先不考虑今后如何将人带回去, 眼下,藏人, 也是个问题。
林秀范了难。
苗冠放在柜子里,一人坐在床上, 一人立在床前,相顾无言。
那朵白莲离了水许久, 变得有些蔫头耷脑的, 始作俑者将手掩在宽大的袖子下,摩挲着嫩绿的茎部, 将它转了一个小圈。
“要死了。”声音毫无感情, 仿佛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眼皮动了动, 目光垂向了手中的莲。
林秀瞥了一眼莲花,将手伸到了她面前,说:“先交给我吧。”
当下便是得过且过,能藏一阵便藏一阵,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也不方便交流。
那人看了他一眼,转而将另一只冰冷的手放了上去——吓了他一大跳。
出家人不可近女色,林秀当即把手收回去。
她似乎很疑惑,手依旧悬在空中,稳稳地停着。
这副模样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让林秀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了。
“是花……”
他补充了一句,又慢慢伸出手,对方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将握着花的那只放上——
林秀缓了口气,可那人的手却还跟个拳头似得握着,那莲花儿根本就不好拿出来,于是又道:“松一松。”
然而她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有股狠劲儿。
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没听懂。
花的茎部被挤出了绿汁,通透的白瓣儿在二人的袖间微颤。
惨白的手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刚见面不久,便开始动手动脚。
“松手。”
手腕被握出了红痕,虽不至于到断的程度,却也十分难受。
他这番说话用重了语气,两人无声对峙了会儿,面前的人像个木头般见他的眉越皱越深,才松了手。
手上的束缚被解除,林秀赶紧把她手中的花救出来,插在了桌子上的花瓶里,而银鱼支起一条腿坐在床上,听着眼前人的动静,看着腕上的琉璃珠子发呆。
“你…该睡了。”
对方脑中有疾,林秀每一步都要提醒一番,免得她不懂,不过男女共处一室未免让他羞赧。
小僧见她不答,摸上一边的床帘,床帘已经放下一半,她突然蹦出一句:“吃药。”
这药还得是睡前一颗?难道是治她的脑疾的?
他于是问:“药在哪里?”
魔教烧杀抢掠多年,应当不缺钱财,能让大祭司亲自来望月山庄找的东西定然是有价无市,但若是知道得再具体些,他或许还有机会与他人寻个条件讨要。
她张了张唇,眼神放空,良久,摇了摇头。
那副痴茫的样子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描述不出。
唉。
“……先睡吧。”
帘子即将全部放下,他突然想起来,不放心地嘱托道:“明日我若未曾拉开这帘子,你切莫出来——可好?”
句子太长,她消化了好久,那双乌黑的瞳仁微微闪烁着,迟钝地点了点头。
林秀瞥了一眼她头上的银饰——心想戴着睡觉肯定不便。
不一会儿,他便将那人的银针,银簪以及银梳徒手卸下,有几缕头发不受控地散到颊边,墨色与苍白对比得更加明显。
帘子一遮,林秀在蒲团上跏趺而坐,想着回去后还要开坛讲经,便复习起了经文。
不小心颂出了声,那床帘里的人突然说了声:“吵。”
明明已经放轻了声,怎还是吵到了她?此人听觉未免也太过灵敏……
林秀干脆放下了经书,打坐入定。
房中的人呼吸逐渐平稳,昏沉的黑暗中,一道颓靡的黑影靠近了和尚,在离他一指宽处,静静凝视着。
卯时,小厮按时来敲门,林秀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床。
床帘还和昨晚一样散着,并无不同。
昨晚总觉有人在对着他的脖子吹气,难道是错觉?
小厮端着饭菜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莲花。
这小师父还挺可亲,昨儿自己随口提了一嘴,他便去看了,还特意折了朵莲在这摆着。
他不免得意问:“小师父可是喜欢我们庄的莲花?”
“此花甚美,贫僧不小心折坏了一株,便养在此处。”
小师父淡然脱俗,超脱世外,小厮心想不戳破,应和道:“我们家盟主亲自种的花,自然甚美。”
清粥小菜被快手快脚摆好,眼见着小厮要走,林秀又问:“不知庄中可有治疗痴傻脑疾的药物?”
昨天问妖女,今儿问脑疾,这小师父的问题怎么跟和尚的正事一点儿不沾边啊?
小厮还真细心想了想,自己在这庄中待了十几年了,见过治跌打损伤的,见过治经脉全毁的,还真没见过治脑疾的。
重伤前来向盟主投靠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几,药房医师的手艺也被炼得炉火纯青,饶是与人单挑伤得只剩下一口气儿的,脑子也是清醒的,这走投无路脑中有疾还能找着他们这儿的,能进来也神奇。
“实不相瞒,小人在这十几年,庄中大小之事颇为熟悉,在药房打杂时,还未曾见过其中进过脑中有疾之人……”
若是一些贵人患了脑疾,想也不会到他们这专治跌打损伤的地方看病的。
林秀了然,合掌道:“多谢施主。”
“小师父不必言谢,若是要治脑疾,外头的名医定然有法子治——您慢用,小的半个时辰后过来。”
药怕是不好拿啊。
若是这味药有些名气还好,最怕的就是籍籍无名。
无名的东西,藏得最是深。
林秀将床帘拉开,里面的人盘腿坐着,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难道是被他吵醒了?
他挪开眼,对她说:“吃饭。”
两盘素菜,一碗粥,几个馒头,一个人吃容易撑,若是两个人,也够勉强饱腹。
林秀拿着馒头细嚼慢咽,银鱼对着两盘素菜沉默。
过一晚上了,难道她不饿吗?
“为何不吃?”
只听她慢吞吞地说:“肉……”
出家人不沾荤腥,这肉他是真的没办法……
何况早上吃肉也过于油腻。
一时间,他竟无言以对。
“要不,尝一尝?”
她凝视了他几秒,随后端起白粥一口咽下,连菜都没吃。
……也不必如此。
林秀看着空空的碗无语凝噎,紧接着手腕一疼,那家伙的一口银牙直接咬在了他腕上!
周遭住着师叔师伯,他不敢喊得太大声,只能小声劝道:“松…松口……这不能咬啊!!!”
牙齿在腕间留了个深深的牙印,擦破了表皮,那人住了口,转而捧着他的腕细心地舔着,宛若在舔一根骨头,让林秀又痛又痒。
这家伙吃不着肉,就来啃他?
……
小厮在半个时辰后过来收拾东西,桌上的菜吃得比之前更干净,乐呵呵道:“小师父今儿早胃口不错。”
林秀将一只手背在身后,道:“阿弥陀佛,望月山庄的菜极为可口。”
小厮笑得更开心了:“明儿个比武,这素斋怕还要更好嘞!”
此时银鱼又被乖乖摁回了床上,冷冷地消化着他们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又卡文了,今天卡日常,明天说不定还要卡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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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下蛊◎
一转眼便要参加武林大会了。作为朝廷派来的使者, 无相寺的和尚们皆是好生打扮了一番。
平时嘴里念着抱朴含真,这会儿翡翠念珠,檀香佛链之类的通通都戴上。
众长老们大多准备妥帖, 林秀还在屋内对某个人耐心嘱咐:“若是有人进来,你便先藏在柜子里, 可听明白了?”
哪知那人脑袋一歪,干脆利落道:“杀了。”
这语气, 说得理所当然, 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又强调了一遍,试图将银鱼掰回正道:“不可杀生!”
这句话又让她疑惑了很久, 最终她在林秀的逼视下点了点头。
他放松呼出一口气:“那我便先走了。”
转身刹那,银鱼拉住了他的衣袖, 力气大到差点拉坏了他的袈裟。
不想让他走。
他对上那双乌黑的眸,无奈又说:“午时回来。”
屋外,刚刚好只等他一人, 林秀合上门, 与众师叔师伯打完招呼后,突然被玄寂法师叫住。
“秀空。”
难道迟到太久, 被怀疑了?
那白眉老法师平和可亲,心虚的林秀不敢轻举妄动, 便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
老法师咳了咳:“你那琉璃珠子,怎不戴了?”
原来问的是这个……
他合掌答道:“人多眼杂, 此物贵重, 便放回锦盒了。”
……
江湖之地一向是弱肉强食,拳头为大。
当今的武林盟主萧逢云是个女子, 在盟主之位坐了十多年。
如今, 正当而立。
武林大会三年一届, 每届魁首便可与盟主一较高下,若是赢了,便是下一任盟主。
时至今日从未有人赢过,那么这机会便落到了她儿子身上。
萧逢云坐在台前正中央的紫檀云纹宝座上,右侧是若干僧人,左侧是一干亲信。
萧良玉的位置离萧云最近,他头戴白玉玲珑小冠,身穿雨过天青色锦袍,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作为最近声名鹊起的人物,他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目光——有孺慕,也有嫉妒。
那萧公子眼里却只有坐在不远处的青梅,她一袭湘色襦裙,娴静柔弱,仿若临水照花。
她静坐着,眉中有恹恹之色,并未看向萧良玉。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然比武之时已经到,萧良玉叹了口气,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应当专注场上的比武,以免辜负母亲的厚望,可心里挂着事,怎么也专注不起来。
座上的萧逢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佛家子弟见不得打杀场面,个个双手合十,半垂着眼,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声。
比武场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兵刃相接的金属摩擦声与通呼声相映成趣,中间还夹杂着和尚的念经声。
玄寂法师在林秀身旁,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江湖人士对无相寺的和尚最是不屑,在他们眼里,林秀这帮秃驴不过是吃皇粮的朝廷走狗罢了。
很快,轮到萧良玉上场,对面是同样赫赫有名的长浩帮帮主,身姿健壮,在武场打斗多年,经验丰富。
萧良玉站在他面前,如同能掐易折的小葱,不堪一击。
然而,体型的差距,并不能说明什么。
三招之内,那壮汉便被四两拨千斤,萧良玉轻松制胜。
不愧是盟主之子。
众人又是好一顿恭维,萧良玉虽暗自得意,却也强压住嘴角的笑,道了声承让。
他再次看向秋水,秋水姑娘还是郁郁寡欢,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场上的状况,也就——没注意到他。
恼恨和失落瞬间扑灭了他的好心情,萧良玉忍不住就想向秋水要个说法。
“良玉。”萧盟主及时叫住了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干什么。
“母亲……”
“该落座了。”
“是。”
此时,坐在林秀房内入定的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那乌黑的瞳仁动了动,打量了一番室内的布局,随后抬起手,看向了手中的琉璃珠串。
她停滞片刻,随后敛眉,下床,将柜子中的一只银铃簪戴在头上,推开了门。
光天化日之下,黑衣女子毫不避讳从僧人房内走出——跟着一只细小的爬虫。
辽城盛会,庄中大半的人都前去看比武,只剩下几个小厮和丫鬟守着。
突然出现了一个留在庄内的武林人士,着实稀奇。
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盟主待人随和,庄中的下人也被惯得“没大没小“,见着庄内还有留着一位客人,便口快地问:“姑娘,怎么不去看比武啊!”
惨白的手中陡然凝聚起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黑气,指甲也有泛黑的趋势,仿佛蓄势待发的毒药。
……不可杀生。
她突然又收回了那股气,连杀意都掩得严严实实的。
只静默无声地站着。
小厮也就随口问问,这姑娘不答,他便自讨没趣继续干活了。
这些年来他也见过不少性格古怪的江湖人,只是没去看会而已,兴许是人家还没轮到呢?兴许是人家不喜热闹呢?
他自顾自想着便把自己说服了。
而若是那小厮再多说一句,恐怕难逃一劫。
除了那小厮外,再没有多生事端。他们只当她是一位陌生的客人,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不敢靠近。
那位客人的气势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小虫消失在了一道门缝里,这处小院专门派了两个小厮守着。
她躲在一角,手中的银铃微晃,却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半空中突然飞来了几只虫子,盘旋在守卫头顶,突然急转而下,一口叮住了他们的脖子。
守卫还未反应,只觉脖子一疼,紧接着两眼一黑,晕乎乎地倒了。
她从容进屋,小虫一路将她带到了卧室,那床上放着几顶相似的白玉玲珑冠,还有几件天青色锦服。
没有人。
虫子最后停在了被子的正中间,一动不动。
她环视了一周,俯身嗅了嗅。
还不够。
……
比武大会的会场与望月山庄隔了好一段距离,好在林秀轻功了得,成功在怀中的包子变冷前回到了房间。
他是偷偷摸摸回来的,包子也是偷偷摸摸带回来的,还是他瞒天过海,用素包子悄悄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