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宛失笑看了她一眼,她又接着道,“只是比之姐姐还略输一筹。”
她的声音压得很小,周围的人都盯着台上,无人注意这缩在角落里的两位小娘子。但就立在她们身后,且自幼习武,耳力破好的路无殊倒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撑起疲倦的眼皮,意味不明地瞧了瞧江遇宛,她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浓密卷翘的眼睫时而扑闪,圆润的鼻尖泛着红,卸下了防备和伪装,露出最可怜的模样,只是那般坐着便叫人软了心肠。
他原本放松垂着的手微动,苍白的指节握拳攥紧,几息后,沉默着收回目光。他终于觉得,似沈燕B那般笨的小姑娘,也会有将话说到他心坎上的时候。
一曲毕,台上的两位姑娘上前来行礼,之后便从一侧下了台,又从郎君们的几张桌案前缓缓走过。
郎君们的目光不似女郎般不着痕迹,而是直白的落在了平安身上。
京中有名的混世魔王、温府七郎温巍前头喝了些酒,待那走在后头的平安离他不足三步时,便踉踉跄跄地上前,竟一把要将那姑娘拉入怀中,口齿还有些不清晰,“姑娘生得好美......”
平安吓了一跳,眼角泛红,推搡着他。
她眉心蹙起,眸中渐渐蓄了泪,如同柳泣花啼般惹人心折,少顷,泪水沉甸甸地砸在了地上,怯怯的样子使得很多人皱了眉头。
如温潋一般向来内羞的女子,也出声制止他,“七哥,快些放手!”
温巍是她亲兄长,自幼不服父母管教,流连于烟花场所,父母无论鞭打,还是命之久跪,更甚者,断了他钱财、将他锁在院子里,都拦不住他的一颗风流心。
一直兴致缺缺的沈清桉,蓦然抬起了头,莫名想起了淮阳遇上的女郎,与她一样有着这般温婉清润的声线。
他带了三分惊疑细细瞧去,定在她温婉如水的眉目上,愈发确定了眼前温府的女郎便就是那日的女郎,一时心绪难平。
席上众人的视线都聚在那场闹剧上,自然无人发现太子异样。
温六郎拿捏起兄长风范,皱眉道,“七郎,不得无礼!”说着便要上前来。温巍于苏州时,上头只有父母,底下的妹子管不到他头上。回了京后,五兄痴迷于史学,整日闷在屋子里研究,不爱出门,可六兄却是凶得很,换着法子折.磨他,温巍确实对六兄有几分惧意,倒也松了气力。
那姑娘终于推开了他的手,一路小跑着,竟扑到了正中的太子席案前。
太子眼皮子一顿,瞬间冷了脸。
那姑娘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殿下,我是您的人。”
园子里霎时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干人等皆瞪大了双眼,诧异于这姑娘的大胆,更震惊于她与太子的关系。
太子垂在身侧的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桌案,于这一片安静中,委实突出了些。
“姑娘何意?”
平安目光灼灼,一片赤诚,“早在殿下救我之时,我的命和人便都是殿下的。”
太子不语。
四下更是鸦雀无声。
连同那温巍,神志颇有些不清了,还被那软而莹白的柔荑推了胸口一下,便连被同是浪荡子、加之都是外放回京的、可称为狐朋狗友的、交情还算不错的郑俞淮拉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桌案上,都仿似不知。
片刻后,太子眼皮轻掀,漫不经心道,“你为报恩来此?”
平安似看到了希望般,抬头泪眼婆娑地看他,慌乱点头。
他望她,一双眸子清淡,“一心要跟着救命恩人?”
平安眼睫一颤,撞进了太子一双深不见底的漆眸,仍然点头。
“我甘愿为奴为婢,求殿下成全。”
“甚好。那日救下你的,是孤的部下卫照。”太子温和一笑,却莫名令人从骨子里发凉,“他身边正巧还缺个女子,你若愿意,可进卫府服侍。”
平安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他将她绕进去了,分明是卫照奉了太子命令才出手帮她,如今太子却将此事推在了卫照身上,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太子身边的太监孙富,显然将她视作了攀附权贵之人,将轻视全数压下,才面无表情道,“卫郎君弱冠之龄,已官至羽林卫统领,年少英才却洁身自好,身边尚且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娘虽说了为奴为婢,东宫和卫府却不会以此欺负于你,你的身份做不了卫郎君的正妻,但做个贵妾也是使得的。”
卫照前时一脸懵,不知太子何意,竟也学了旁人,要塞个女子给他,不过旁的人也就罢了,太子如此说了,他也不再置喙,顺着孙富的话接了下去,“若姑娘不愿,在下不会强求。”
平安袖中蜷着的纤指轻颤。
话已至此,纵她不愿,此后亦不会再有接近太子的机会,若能接近他身边之人,应也有几分机会。
平安唇瓣翕合,终究是俯首谢恩。
现下淮阳侯府管事的舒德嬷嬷,正是侯夫人生前的近侍,她当下话锋一转,指了指身后的小丫鬟,笑道,“既如此,快带平安姑娘去更衣,待会儿卫统领走时,再好生将人带出来。”
如此一番,倒也过了这桩事。
管弦嘈杂,众人又都渐渐恹了,谢欢颜便提议众人一道行酒令,立时便有几道赞同的和声,舒德嬷嬷便派人去寻令筹来。
待到侍从取回,众人按着座次,先后于几张八仙桌合并的长桌旁坐下,谢欢颜抢先道,“既是我提出的,便由我来做令官!”
她说罢便喝了盏酒,从中抽出一支雅令,缓缓念了出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
此意便是让她指出在座有如此诗句之人,这支令落在女郎手中,倒是好说。
她很快开口,“江四娘子,朝阳郡主。”又为难道,“可宛姐姐能饮酒吗?”
江遇宛颔首,“无碍。”
虽说是行酒令,儿郎们面前放着的自然是烈酒,可女郎们娇弱,面前自然是清淡的梅花酒。
她本不愿参与,奈何沈燕B拉着她来了,既已落座,便不能再矫情避酒,言罢痛快饮下。
拿着碧玉酒盏的青葱玉指、袖腕滑落露出的纤细手腕,无一不若莹白皓月、白净玉釉,白得扎眼。
众女郎自然心服口服,移开了视线。唯有她身后离得不远不近的人,幽幽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
这之后,侍从摘下一朵木芙蓉递给了谢欢颜,又背过身敲击那张大鼓,鼓声密集落下,众人紧张的传花,唯恐落在自己手中。
鼓声停,木芙蓉落在了温潋手中,她顶着众人的视线,匆忙的抽出一根。
“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2】
英雄。
这可难倒了她。
英雄都在边关苦战,便是坐下宴饮,亦是喧争奋臂划拳掷骰,哪里会处在繁华窟中行雅令?
她敛下怯意,抬眸一一扫过席下的郎君,终于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殿下匡扶社稷,上陈利弊,下安百姓,自然当得英雄。”她不敢直视太子,目光落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语气极恭敬,“请殿下饮酒。”
这一声英雄,令沈清远眸色微深。
他面上光风霁月,私下玩弄权术,城府颇深,自认不是什么好人,遑论英雄二字。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温潋垂下的羽睫上,直到她不安的掀起眼皮,怯生生的看他。
沈清远微微一挑眉,终于喝下了那酒。
温潋松了口气,坐回了位子。
下一位关主是谢有思,他抽出一支令,慢悠悠地念了出来。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3】
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江尔容身上。
宫宴上淮阳侯世子当众求娶,两人情投意合,他们可是亲眼见过的,自然下意识看那江娘子。
谢有思勾了勾唇,“自然是我未来的夫人。”他一双多情的凤眼盯着江尔容,眉梢眼角皆是情意,“江娘子,请饮酒。”
被这么多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饶是脸皮再厚的姑娘都得红了脸,江尔容的脸红程度堪比那朵木芙蓉,恨不得脚下有个洞,能让她立时钻进去。但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心中亦是很惊喜的,便也笑着喝下了酒。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谢有思却看了眼天色,残阳在空中挂着,傍晚的凉风渐起,索性绕了大半张桌子,直接走到江尔容面前,将手中那朵木芙蓉别在了她鬓边,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天色已晚,再坐在这里,只怕女郎们着凉,不若让人奉了茶,诸位一道去屋中歇息会儿。”
茶能解酒,郎君们都或多或少地喝了酒,皆满口应下。女郎们更是觉得他的话在理,也都点了点头。
一时间,人都渐渐散了。
江遇宛一边走,一边凑在阿姐耳边,逗她,“阿姐人比花娇,这支花与你并不太相衬。”
“但谢世子,与阿姐般配万分。”
作者有话说:
【1】【2】【3】分别出自韦庄《菩萨蛮》、张为《渔阳将军》、李清照《点绛唇》。
第44章 入府小住
◎清冷幽暗的乌瞳。◎
翌日晨起, 松岚苑中,老夫人、宋氏、翁姨娘都在里头说着话,小辈们原本是来请安的, 老夫人索性将他们一同留下用饭了。
老夫人忽然提起尔容的婚事,问道,“嫁妆如何了?淮阳侯府送来的一应聘礼, 乃是最高规格, 我们万不能比他们差了。”
宋氏一叹,她这几日操心得紧, 随身带着嫁妆条子, 闻言将嫁妆条子递到了老夫人手中,道, “先前将尔容许给了庆远侯世子, 我与侯爷为她备下了一百台嫁妆, 原本是只多不少的, 只是淮阳侯府到底是底蕴深的大族, 我索性又为她添置了二十台,共一百台二十台嫁妆。”
当下女郎出嫁,嫁妆的台数虽没有准数, 但有皇家的嫡出玉真公主嫁人的先例一百六十台, 谁也不敢越过了她去,便是同为公主的庶出永嘉公主,出嫁都是一百四十台。其余的如周太师家的女儿出嫁, 是一百二十台;长阳侯府的大姑娘、二姑娘出嫁, 皆是一百二十台;再往下数, 冯太傅的独女出嫁, 是一百一十台, 礼部侍郎家的姑娘,是八十台......
老夫人接过一一看下去,满意的点点头,“婚事虽显得匆忙了些,我们却要办得漂漂亮亮的。只是还有一桩事,尔容的嫁衣绣了多少了?”
淮阳侯府现下少个女主人,便想着让世子早些结婚,婚后也好由世子夫人接过舒德嬷嬷手中的中馈,再者京中女郎大多十五六便成婚了,尔容十八岁了,再是经不起更多变数,两家人商量了一番,一拍即合。之后又由临安候和淮阳侯一并进宫禀了陛下,陛下自然允了,再由钦天监算了个好日子,将婚事定在了十月十五,比之先前与庆远侯府的婚事,尚要快上两个多月。
先前那绣了一半的嫁衣因婚事取消,早被束之高阁,想着之后定亲再拿出来也就算了,哪曾想会这般早?宋氏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在中秋宫宴第二日,便拘着江尔容在府中绣嫁衣,却是不成,只好另外又寻了绣罗阁中最好的绣娘,每日一同来绣三个时辰,亏得如此,现在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待最后一道工序――钉珠角,倒也快得很,几日便可完成。
江尔容听见老夫人的话,心虚地瞥向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就怕她将绣娘一事倒出来。
宋氏瞪了她一眼,拧了拧眉头,很快又松开,“尔容懒散,我拘了她几日,倒将嫁衣绣的八九不离十了。”
老夫人摆了摆手,“知道你是个妥帖的,这事交给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算是将婚礼的一应事宜交给了她去办。
江尔容见母亲顾及了她几分颜面,心下也松快了,又与江遇宛耳语玩笑去了。
转瞬老夫人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她看向翁姨娘舒展的眉目,心中隐隐忧愁。
翁姨娘虽是妾室,却是她当年的手帕交的亲女儿。一桩埋藏已久的往事不由浮现出来。
京中原有门楣贵重的辅国公府,乃是先帝皇后的母家,族上累代帝师,与长阳侯府是一文一武,声势显赫,又因皇后膝下两位皇子,更压了长阳侯府一头。后来先太子染疾而死,二皇子又连同辅国公府谋逆,偌大公府的男子皆斩首,女子没入教坊为官伶。谋逆一罪,何其深重,祸连九族。
沈老夫人的手帕交原是辅国公府的庶姑奶奶,嫁到了紧靠上京的江宁。翁府也是江宁世家,底蕴厚重,却也因此连坐,与辅国公府同罪。危难之下,沈老夫人念及旧情,将翁芙蓉从教坊救了出来,可辅国公府有名有姓的女郎们,却是难以脱罪,一生困顿于教坊,成为贵族儿郎的玩.物,何其可悲。
翁芙蓉与临安侯幼时曾被长辈戏谈婚约,长大后虽谈不上有几分庄重情谊,最后却成了临安候的妾室,何其可叹。
此事也怨沈老夫人,想着翁芙蓉终是戴罪之身,嫁谁都不妥当,唯有嫁给临安候才能一生无虞,幸好宋氏是个稳重贤良的女子,不曾为此闹过,否则当真是她的罪过了。
老夫人叹了叹,可此事终究是她做的不好,一边想着要再将名下的两间铺子给尔容作嫁妆,一边又操心起了尔姚的婚事,方将视线投到尔姚身上,“尔容过了年节便十七岁了,可亲事至今都没个眉目。”
翁姨娘也跟着叹息一番,道:“母亲既提出来了,妾少不得拜托夫人操心一番,为她寻个合意的夫郎,不求门楣显贵,只盼望着待她情真。”
临安侯不曾像京中其他人一般,为了儿郎的前程去算计女郎们的婚事,因此家中的两个女儿议亲都晚,纵然求娶的人踏破门槛,也只是摆摆手说不急,再者宋氏和翁姨娘对此也深以为然,深觉女儿要留在身边多一些时日,不若嫁人了见面都很是艰难,倒不是说夫家不肯,而是府中事项太多,种种皆离不开女主子,此为第一层。
至于第二层,合心意的夫郎实难寻到,嫁过去之后,若对方纳妾、轻妻,日子更是不好过。京中宠妾灭妻的郎君比比皆是,年长些的像定国公和夫人,少时便情意深重,如今更是相濡以沫;年轻些的如温六郎和夫人,虽都是温和寡淡的性子,倒也是鸾凤和鸣、如胶似漆。
而似宋相家中,妻子出身于汝阳世家,身份贵重、蕙质兰心,却多年无所出,再好的女子,凭这一条也难免得人厌弃,宋相本和她情投意合,后来也抵不过家中长辈的催促,无奈纳了表妹为妾,后生了庶长子,那妾室更隐隐要与夫人同尊。说到此,就要提及临安候这一妻一妾,都是大度的女子,妻贤妾良,不曾互相为难,相处得宜,可她们到底为膝下的女郎操心颇多。
“自然,我将尔姚视作亲女,定为她寻个好夫郎。”宋氏点了点头,又道,“尔姚不似尔容,性子是难得的沉静,生的更是少见的娇容。外头要相看尔姚的儿郎多了去了,只是侯爷不是嫌他们出身不好,就是嫌他们自个儿不争气。便是那出身好的又嫌是家中幺子,享不了家族基业。从不曾让他们接近尔姚,加之尔姚又实在内敛,久而久之,上门的人便愈发少了。”
翁姨娘笑了笑,瞥尔姚,“真不知我们尔姚心中有无合意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