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覆着薄薄一层雪, 不远处隐隐传来买卖声、吆喝声, 似乎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然则却有聚在两侧的百姓,一面搓着手, 一面悄然去望。
大约过了一刻钟, 便有穿着麻布的人缓缓走来,那些人或老或少, 一张张脸上或苍迈、或稚嫩;神情或低迷、或悲苦、或麻木。
他们被别着长刀的玄甲卫围着走, 那些士兵凶神恶煞地用刀去驱逐路上零散的百姓, 对穆氏的人倒还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们走的极慢, 也不见士兵驱赶。
车马踏雪而行,跟在这些人后头,顶上亦有薄薄一层白。陛下宽厚, 允他们可坐着马车往渭南去, 实因路途颇远,约莫得有七百多里。但在上京城内,却犹要他们抛头露面, 排着队自己走到城门外。
若说是小惩大诫, 倒不如说是在鞭策这些人。
穆氏人丁不算多, 侍女、小厮皆已遣散, 余下这些人曾经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子, 统共不过半百之数。
那位穆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在最前头,两侧一是原先的穆国公夫人王氏,另一位则是穆晚颐,她往日的娇蛮皆已退下,脸上是全无波澜的平静。
穆老夫人本被赦免,能够在上京安享晚年,可这位老夫人,性子却是一等一的执拗,不愿弃子孙而全自身,仍然跟上了这状若流放的队伍。
街上百姓碍于有士兵在,不敢落井下石的去咒骂,却也用手指去指指点点,用蔑视的目光去扫视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
那些人大多低着头,有意避开那些令人难堪的视线,而如穆老夫人、晚颐之流,面上毫无落难之色,依旧端庄的走着,对那些鄙于不屑的百姓视而不见。
江遇宛的马车停在小巷子里,待后头的数辆马车走过她的视线,她望着地上马车的轮印子,顺手折了一支木芙蓉,才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跟上。
......
城门外,除却那些玄色马车外,另还停了几辆不太一样的,这些都是来送别的人。
风雪飘扬,江遇宛扶着白术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复而接过了那个不起眼的木盒子,沉甸甸的抱在怀里。
立冬乍冷,她亦是一向禁不得冷的,因而早早披上了白狐裘,纷扬大雪落在上面转瞬即逝。
来送行的人皆带着东西,江遇宛瞟了一眼,大多是御寒的衣物,她倒觉得没有必要,只要有了银两,哪里还买不到裹身的物事?
大多是年长一些的夫人声泪俱下,将大氅披到已出嫁的女儿身上,便是浅浅说两句便引得年轻些的女儿泣不成声,更甚有牵着幼子的女子,脸色灰败,仿佛不是去渭南的,而是去赴死的。
江遇宛绕过这些人,才瞧见正欲上马车的穆晚颐,她连忙喊:“穆姐
姐!”
穆晚颐闻声转过头来,眸中有些许诧异:“郡主?”
她动作一顿,又很快走过来,略微露出一个笑:“没曾想,我那些手帕交、闺中密友没有一个来送我的。可同你认识拢共也没几天,事到如今,却是只有你还挂念着我。”
“这里头藏着好东西。”江遇宛唇角浅浅牵起一抹笑意,将怀中的盒子递给她,冲她眨眨眼,“保管你喜欢。”
她有心逗乐,穆晚颐也没矫情,将盒子接了过来,眉间几分郁色渐渐消散。
突兀响起马蹄踏雪的声音,接着有人拉了缰绳下来。
“穆晚颐。”红衣潋滟、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脚步轻缓,几息后立在两人面前,声调虽上挑,却有几分莫名的冷漠。
“你我之间尚有婚约在,你要往哪儿去?”
江遇宛微微抬起眼眸,带了三分好奇去看。
见那少年未及弱冠之龄,单用雪玉银冠束了个高马尾,腰间亦系着水玉带,俨然是宫宴之时得陛下亲自赐婚的郑郎君。
她眸底有几分讶然,据她所知,这两人自赐婚始,向来是水火不容,远远见一面都是要互相嫌弃的。
穆晚颐眸底情绪难辨,半晌,清淡一笑:“郎君可是要与我同行之意?”
“莫非想做我赘婿?”
郑俞淮笑了一声。
“你想得倒好。”他一双黑眸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懒洋洋的说,“你留下,我依照婚约娶你如何?”
郑俞淮一向恶劣乖张的脸上此刻竟有些神秘莫测,极淡的唇色,显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疲倦。
留下?
她这穆府之人哪还有留下的权利?即便真依他所说,以婚约为托词留在京中,陛下也只会待她如眼中刺、肉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更何况,她的母亲一向身子不好,此后没了奴仆,便只有她能照顾病疾缠身的母亲了。另有年老的祖母和潦倒失意的父亲,她如何能放心留下?
如何愿当为了继续堆金积玉、翠绕珠围而舍父母之人。
“不如何。”穆晚颐没再理他,冲身侧的江遇宛道了别后,径自上了马车去。
她掀帘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有缘再见。”
这些马车很快便动起来,徒留送别的人两行清泪,待片刻后,只能瞧见一队车马小小的影子,这些人便乘轿归家去。
江遇宛挥手道别,有些难言的离别愁绪萦绕在心间,令她颇感惆怅,她幽幽叹了声,正欲离开这里。
“郡主。”郑俞淮突然叫住她。
江遇宛掀了眼皮,眸中划过诧异,但她还是极有礼貌的笑了笑,语气温和,“郎君何事?”
他唇角轻抬,意味不明道:“郡主可知,我父亲曾是淑妃娘娘的未婚夫?”
江遇宛眉眼淡了淡,转头便走:“噤声。”
猝不及防被一支玉笛拦住了进路,郑俞淮微微侧目,眉眼间竟有几分凌厉:“众臣家眷百数,可只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才有资格为昭宁皇后抄经书祭奠,皆不过一二卷,可我母亲生生抄了十卷。”
“郡主可知为何?”
江遇宛被人这样无礼对待,不但没有恼意,甚至还平静的按下了忿忿的白术,她不动声色地提点道:“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落雪毫无减缓之势,她的脸色一如落雪,平淡温凉。
郑俞淮倏地勾唇笑了:“看来,你全都知道。”
此地原就人影稀少,簌簌飞雪下,更是寥无人烟,待那些过来送行的马车离去后,天地间便只剩三个神色各异的人。
寒风扫过,带起一阵凉意,江遇宛蹙眉,不欲再同他纠缠,只道:“往事随风而散,娘娘宽和,想必不会多加计较。”
红衣少年唇角轻扯起一丝笑,嗤了声:“未必。”
江遇宛已然有些不虞,她收了下微凉的手指,抬步欲绕行,却再次被他拦了下。
“娘娘前些时日私下与我父亲见面,已引得陛下大怒。”郑俞淮复而试探道。
“郡主猜猜,陛下还能容忍几时?”
江遇宛彻底冷了脸,凉凉道:“你若想死,一头撞死便是。”
郑俞淮的表情一顿,心中微哂,带了几分审视扫在她的芙蓉面上。
“嘶――”
四下静谧,一只黑色箭羽破空而来,直直打在他拿着玉笛子的腕上,郑俞淮吃痛扔掉了玉笛,面色惨白的捂着手臂,一时间,有几滴鲜血顺着他的朱红金纹衣袖蜿蜒而下,洒在了纯净的白雪上。
江遇宛抬起微颤的眼睫,侧眸瞥了一眼,仍是白茫茫的天地,半个人影也无。
趁郑俞淮愣怔时,江遇宛绕过他快步往马车那面去。
未料一掀马车帘子,她的步子便顿住了。
白术正欲踩着轿凳上去,见她不动,不解道:“怎么了郡主?”
有黑衣少年端然落座于内,江遇宛甫一进来,携了些飞扬的雪花,他慢慢抬眼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静的有些诡异。
对上那道凛冽的目光,她心下顿时紧张,磕磕巴巴回道:“无事,我一个人待会儿。”
因着天寒,前室外头亦罩了一层薄锦,却是不大冷的,白术“哦”了声,在她放下轿帘后,便同车夫一并坐在了前室。
宽敞的马车内,底下铺着虎皮地毯,路无殊坐在最里头,江遇宛心神微动下,一下子坐在了最外头,时不时被寒风带起的轿帘扫到。
马车缓缓而动,纵然里头放着四五个小暖炉,却笼罩着一层寒凉的气息。
江遇宛瞧见他已然明了三分。适才他不知躲在哪儿,却一定瞧见了她被郑俞淮拦下,他碍于身份不便现身,便用一支箭出了恶气。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然进了她的马车。
她抬起微颤的眼睫,纤细白皙的指尖不安地攥住了裙摆,带动着手腕上的翠玉手钏响了几声。
路无殊鸦黑的眼眸冷清清的,似乎一直在瞧着她,眸底含着些更深的情愫。
他倏尔开口,声线有些冷然:“过来些。”
江遇宛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似乎回到了第一次见他时,一张脸上窥不见什么情绪,晦暗不明,叫人捉摸不透。
在他又要张口的一瞬间,江遇宛鸦睫一颤,缓慢往里挪动。
下一瞬,马车似乎被乱石绊了下,震的她身子往前仰,差些便要跪趴在虎皮地毯上,幸得那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又将她半揽在了怀中。
他捏起她的下颌,强迫江遇宛与他对视,后者撞进了他闪烁着奇异情愫的眸子中。
便听得他轻不可闻的声音:“你同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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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入宫救他
◎他低声道:“对我说过的话也会对旁人说吗?”◎
“没......没什么。”他的眸色深暗, 不知已沉沉盯了她多久,江遇宛惊魂甫定,揉了揉额角。
他翘起薄薄的唇角, 半垂眼眶,有些不开心的瞧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
江遇宛稍稍一顿, 垂下鸦睫细细思量。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仰起头,傲娇地瞥了他一眼:“你吃醋了嘛?”
他闻言愣了下, 高大的身影将她紧紧笼罩, 欲言又止许久,才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 嘴硬的笑了声:“呵。”
呵......??
江遇宛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凉凉瞥了他一眼, 转而再往外挪, 离他稍远了些。
半晌, 见江遇宛非但不理他,一张清冷出尘的侧脸还轻轻歪着,似故意躲避他的视线。
路无殊有些不情不愿地捏了下她的手指, 低声道:“对我说过的话也会对旁人说吗?”
江遇宛尚在气头上, 看都没看他,有样学样的笑了下:“呵。”
“我爱说什么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她犹觉不够, 添油加醋道。
他抿了抿唇, 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 温热的气息拂过, 引她瑟缩了下, 一双手紧紧攥着她的细腰,仿佛要融进骨血里去。
江遇宛眉心微蹙,便要伸手去推。
却被人一把扣住手腕,力度之大,令她不能再动分毫。
他偎在她耳畔,恶狠狠地吓她:“适才若你露出一丝担忧神色,我便要将他剥皮剔骨,一身鲜血放尽,然后......”他突然停顿了下来。
江遇宛冷不丁接话:“然后喂我喝下?”
路无殊眉眼露出几分茫然,直起身子,带着些无辜的去瞧江遇宛。
少女冷笑了一声,用足力气掐了下他白皙修长的手,他闷哼了一声,却固执地不放手,艰涩的摇了摇头。
“你在想什么?”他有些好笑的解释,任由她将他的手腕掐红,“那样肮脏的东西,怎么能入口,尤其是宛儿......”
江遇宛好奇的打断他:“那你刚刚想说什么?”
路无殊诡异的沉默了,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
他方才想的竟是,取而代之。
至于如何取而代之,他怕她生气,任凭她如何问也没再开口。
他只好又将话题扯回去,重复绕在他心头的问题:“对我说过的话也会对旁人说吗?”
江遇宛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竟没料到反派居然这样敏感,有些像不经逗弄的小孩子。
“什么话?”她明知故问。
路无殊敛下眼睫细密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恍惚:“你说,喜欢......我。”
“哪有那么多好话去说,我不嫌累吗?”她狡黠一笑,吻了吻他抿得平直的唇角,“更何况,他又没你长的好看。”
“那谁比我长的好看?”他却不放过她,声音有些哑。
江遇宛仔细的去瞧他的眉眼,她的细眉蹙起浅浅一道,似乎真的在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后者眼神越发幽深,猛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那只不再掐他、却若有若无摩挲着他的手紧紧握住,掰开她的手心与之十指相扣,俯身吻上那娇软的唇瓣。
他吻的强势,略微一用力气便将她的舌头勾了出来,继而用齿尖研磨,再将舌尖缠绕上,探进她的温软中,吻的愈发缠.绵。
过了许久,直到她快喘不过气时,他才松开些,引得江遇宛惊呼了一声,尾音还颤着。
“别叫。”路无殊单手将她抱坐在了腿上,唇角勾出一抹恶劣的笑,“若被旁人听见......”
他复而怜惜的吻吻她微红的眼尾,又缓慢下移,细细碎碎去吻她的脸颊,最终覆上她湿润的唇瓣,忍不住又纠缠到一处去。
系统不知该装死还是该及时播报,它等了许久,那两人也没分开。
可前几日,它随着宿主一同陷入了药性之中,神智迷乱,已是忘了一次。
系统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将两次的一齐播报了,才道:“提示!攻略进度+20!宿主生命点增加10!”
“宿主目前剩余55!”
江遇宛眼睫紧闭,神情楚楚,也不知听见了没。
......
半晌,江遇宛软成了一滩水,哼哼唧唧的窝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
她泫然欲泣的抱着他的后颈,哭诉道:“大反派......疯子......”
路无殊听不大懂她的话,只不轻不重地抚着她的背,安抚道:“别哭,快要......”
她却倏地撑着他的肩颈直起身子,有些狐疑的去看他:“......你藏了什么?”
说罢便微微将腿往他膝盖处一移,便要低头去看。
系统捂住脸,没脸去看。
不知该说宿主太单纯,还是骂她呆笨。
怎么能那么懵懂的说出那样的话呢?
系统百思不得其解时,路无殊更是无语了一瞬。
他呼吸紊乱,捉住她乱动的手,眼神躲躲闪闪:“......别动。”
江遇宛被他从腿上放了下来,他欲盖弥彰的掀了帘子往外看,瞧见马车正在小巷子里,便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