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瑛……”修挺的鼻梁亲昵地轻蹭她精致小巧的鼻尖,微生明棠的声音深沉沙哑,似蛊惑似呢喃,“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拾瑛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微生明棠的衣角,鼻尖充斥着对方身上独特的花香与药香,心脏跳得起伏不定,她还未从方才炙热的接触中回过神来,沁着水雾的猫眼恍惚而迷惘,脸颊却悄悄浮起两抹霞红。
没有经过思考,答案已经脱口而出:“会……”
“那你来我身边吧。”微生明棠缓缓勾起一抹浅笑,让拾瑛心跳又快了几分。
“你需要我保护你。”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抿了抿唇,还在回味方才的味道。
——微生明棠香香软软的,很好吃。
——虽然舌头还没尝到,但她觉得一定是甜的。
“可以吗?”微生明棠期盼地看着她。
拾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得先请示过尊主。”
微生明棠心中一喜——拾瑛自己是愿意的,她顾虑的只是尊主的意愿,而微生明棠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问题。
他的“需要”,并不是保护,而是陪伴。此刻的拾瑛尚不能分明这两者的差异,但他总有时间去教会她这些。
最擅长饲花弄草的人,怎会缺了这点耐心。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一眼便看到了头,而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千方百计地走进她的生命里,百年之后又离她而去,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自私,对她会不会太残忍?
微生明棠也这样问过自己。
可是他这人心肠又不太好,自私又刻薄,实在是爱极了这只猫儿,爱她的炽烈与单纯,真实与赤诚,爱憎分明又嘴硬心软,是在是舍不得松开手。
更何况,两情相悦的事,又怎能算坑蒙拐骗呢?
他只是比她早一些明白彼此的心。
拾瑛不知道微生明棠心里的盘算,她轻咳一声,露出傲娇又矜贵的神情缓缓道:“我可是相当于人族元婴期的大妖,请我保护的话,我要求很多的。”
微生明棠笑着挑了下眉梢,指腹摩挲着她脸畔细嫩的肌肤,有些好奇又有些好笑地说道:“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倾尽全力满足。”
拾瑛很满意对方的态度,轻轻点头道:“嗯……至少要包吃包住。”
“哧——”微生明棠忍俊不禁,悠悠道,“好,你喜欢吃什么,我一定都给你。”
拾瑛清澈的眼眸盯着微生明棠俊美含笑的面容,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对方淡粉色的薄唇,咽了咽口水,舔了舔牙根。
——说好的什么都给她吃呢……
第五十三章
公仪徵昏迷七日,终于醒来,消息传出,道盟七宗的人攒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却都被明霄法尊拒之门外,以病人需要休养为理由拒绝了一切探访。
“看样子,你是没有大碍了。”明霄法尊见他服药完神色又好了几分,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又皱起眉头,“但是你道心未满,强行破境,始终是太危险了。”
“师尊,我心里有数的。”公仪徵敛眸轻笑,“道骨金身,足以留住一线生机,又有师尊在,定能救我。而且,我也舍不得死……”他看着自己虚张的五指,想起那温软的掌心,眼中的柔情便又深了几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为我动心,我若是死了,她该多难过……”
明霄法尊摇了摇头:“为师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爱,你自己都要死了,却还担心她会因此伤心。”
“她本可以无情无爱,无悲无恨地过此一生,是我机关算尽招惹了她,我只希望她能开怀,不会因我而伤心。”
明霄法尊想起那日见到晏霄的眼泪,心下恻然——她也是对公仪徵用情极深了。
他一生向道,未曾动过男女之情,世人总爱编排他为潋月道尊动情守身,求而不得,但他们彼此心里清楚,那只是一份几近于亲情的同道之谊——只是他曾经辜负了她的信任。
“你重伤那日,微生明棠送了最后一丸定魂丹稳住你的神魂。”明霄法尊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一旁的药橱,“这两日我又炼了两炉雪魄丹,你切记按时服用,七宗之人皆急着追问凤凰冢之事,你只怕没有多少时间休养……”
明霄法尊话到一半忽然顿住,苍白的手按在梨花木门上,青筋泛起,指节发白。
公仪徵察觉到明霄法尊语气中的异常,忙抬头看去,却见明霄法尊弯下身子,清癯的背影难以自抑地轻颤,似乎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公仪徵大惊失色,匆忙起身,赶到明霄法尊身旁,扶住他堪堪滑落的身躯。
明霄法尊清俊苍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晦暗青灰之色,似有黑雾在神窍之间涌动,公仪徵正要伸手查探,却被明霄法尊扼住了手腕。
“不可……”明霄法尊声音几不可闻,却十分坚决地抗拒。
“师尊!”公仪徵急切地唤了一声,但明霄法尊神智似乎正在饱受煎熬,眉心紧蹙,微睁的眼眸却空洞无神。
公仪徵从未见过这等古怪之气,明霄法尊或许是知道危险,所以即便濒临昏迷,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阻止他在,生怕他沾染到这黑气。
公仪徵没有多想,右手按住眉心,将九转金身自神窍中抽离,淡淡的金光浮于掌心,如一层光纱向明霄法尊飘去,很快便没入体内。覆在明霄法尊眉心处的黑雾似乎受到了惊扰和刺激,更加剧烈地翻涌起来,明霄法尊于昏迷间闷哼一声,鲜血自唇角溢出。
公仪徵将人扶回床上,便在这时外间传来了黎缨的声音,公仪徵闻声一喜,忙出声道:“羽皇殿下!”
黎缨听到公仪徵语气中的急切,推门而入,便看到唇角溢血昏迷不醒的明霄法尊。
“这是怎么回事?”黎缨脸色一沉,急忙上前查探。
“小心!”公仪徵出声提醒,“师尊神窍之中不知被什么邪祟之气侵入,忽然吐血昏迷,这晦暗之气恐怕会沾染上身,师尊昏迷前仍握着我的手不让我靠近。”
黎缨动作一顿,指尖凝出一点亮得刺眼的火光,温和地试探明霄法尊眉宇间的黑雾。
九阳黎火乃是邪祟之气的克星,被火光燎过的黑雾登时消减了七分,但也往神窍更深处没入。
黎缨神色凝重,撤了手,缓缓说道:“是血咒。”
公仪徵博览群书,自然是听过这两个字,只是从未亲眼见过。
“血宗的血咒术?”公仪徵面露惊愕,紧紧皱眉,“血宗三百年前不是已经覆灭了吗?”
三百年前,承煊帝晏遮妄图成神,暗中成立血宗,血宗四部之中,有一部名为灭运部,专研血咒之术。血咒非毒非蛊,乃是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将人折磨至死,凝练出受害者神魂之中的怨毒之气,又以活人心血为引,由此生成了血咒。人族之神的力量之源为众生愿力,而血尊便是企图以众生怨代替众生愿成神,这种力量极其恐怖,就算是法相也不能避免被其污染。不过血尊最终还是被潋月道尊挫败,身死道消,魂飞魄散,血宗四部也被彻底清除。
作为当年的亲历者之一,黎缨曾与道尊并肩作战,见识过血咒的诡异与恐怖之处,因此她很快便认出了这道黑气的来源。血咒沾之则秽,除非特殊的妖物,否则难以洗净。黎缨有九阳黎火傍身,倒是不惧,但是此刻血咒已经没入明霄法尊体内,她也无法以黎火为之洗髓除秽,太阳神火的威力可不是人族所能承受的。
“事情恐怕麻烦了……”黎缨攥紧了拳头,凤眸凛然,“血咒之力寻常药物无法磨灭,如跗骨之蛆,会将人慢慢折磨至死。”
公仪徵从书上看到过对血咒术的描写,这属于天禄宫内三殿的机密之一,虽有提到,也是含糊其辞,只知血咒有无数种配方,因受害者死法不同而生成不同的咒怨,想要解开血咒,必须知道血咒的配方,以相应的药草调制解咒药水。
“究竟是谁对师尊下此毒手……”公仪徵紧攥双拳,向来温润含笑的双眸覆上冷冽寒芒。
“那人与明霄法尊有何仇怨我也不清楚,但是血咒术重现人间,此事必须禀报道尊了。”黎缨神色凝重,眼中似乎沉甸甸压着许多心事,美目更显沧桑,“恕我直言,明霄法尊深居简出,能接触到他的人,如今都在这神霄派内,道盟七宗任何人我都信不过,自今日起,封闭后山,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近明霄法尊。”
公仪徵强忍沉痛,站起身来向黎缨鞠了一躬:“有劳殿下照看师尊了。”
黎缨淡淡点头,补充了了一句:“任何人,包括你。”
公仪徵呼吸一紧,凄然苦笑:“我明白。”
“我不是怀疑你会加害明霄法尊,但是不得不防,有人利用你。”黎缨深深看了公仪徵一眼,“我的灵力含有九阳黎火的神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血咒蔓延,但也支撑不了多久,你最好快点找出下咒之人和解咒配方。”
待公仪徵离开了房间,黎缨才布下结界,灵力灌入天音法螺之中,一道亮光映亮了门窗紧闭的房间,虚空中投射出一抹虚幻飘渺的人影。那人的面容看不真切,似乎正懒懒地躺着花架下,青丝如瀑,散落在寝榻之上,花影半掩娇容,却掩不住这一身风流与从容。
“黎缨啊……”一个悦耳的声音含着笑响起,“倒是稀奇,你竟会主动找我。”
黎缨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一幕,这便是隐世三百年,当世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强者,潋月道尊。
还是和三百年前一样,没什么正形。
“出大事了。”黎缨叹了一声。
“是阎尊的事?”潋月道尊足不出户,但该知道的她也都知道,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好端端的,你们惹她干吗?还逼着我出山,我不喜欢和姓晏的打交道。”
三百年前,承煊帝晏遮为成神而献祭众生,琅音仙尊散尽自身修为方救得苍生性命。为了将其复活,潋月道尊每三日便要放一碗心头血,三百年来始终不辍,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众人都以为她避世隐居是不喜欢抛头露面,却不知道她正处于虚弱期,不宜出手。
“不是阎尊,是血宗。”黎缨端正了神色,加重了语气,“血咒术重现人间了,中血咒的……是明霄法尊。”
虚影中的那人缓缓坐直了身体,气势陡然一变,丝毫不见方才的娇弱与可怜,虽隔着千万里,仍是让黎缨感觉到了一丝威压。
“血咒术。”潋月道尊幽幽一叹,“真是让人不得安生啊……这世间才安定了三百年。慎之现在如何?”
“昏迷不醒,虽有九转金身,但是也无法抵挡血咒的侵染,只是多缓上几日。”听潋月道尊叫出了明霄法尊的本名,黎缨不禁心中暗自叹息——他终于还是得到她几分宽恕了。
这三百年来,明霄法尊将自己困于一室之间,不见外人,潜心丹药之道,救人无数,大济苍生,世人皆感念他的恩德,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赎罪,只因当年他也曾误入歧途,被血尊蛊惑,投入血宗门下,助纣为虐,成了血尊座下的逆命使。折于他手的人命不知有多少,那都是他应背负的因果。潋月道尊最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割袍断义,却没有取他性命,便是要他用余生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活着的人无法代替死去的人说原谅,所以终其一生,不得解脱,这也是为何明霄法尊对黎缨说,他不配谈放下。
“这血咒会不会是三百年前便留下的?”黎缨问道。
“自那件事后,我便没再与他见过面,我只知道血尊逼他立下过心魔血誓,不知道有没有血咒的存在。”潋月道尊略一沉吟,说道,“不过即便是三百年前留下的,也定是有什么缘故才会于今日触发。”
正道之人对血咒的了解甚少,或许明霄法尊会是最了解血咒的人,但他如今已经身陷昏迷。
“此事我已让公仪徵去调查。”黎缨说道,“有我看着,明霄法尊的身躯和神魂应该没那么快被血咒侵蚀,但至多也只能维持一个月,还是得找出下咒之人。”
“辛苦你了。”潋月道尊轻轻点头致谢,“我会令人彻查当年旧案的。”
虚影逐渐消散,房中归于宁寂。
神霄派大殿上,道盟七宗再次聚在了一起,只是面对公仪徵时,他们心思各异,神情复杂。
公仪徵微微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春秋扇,一袭鸦青色的长袍仿若有光,透着几分内敛的矜贵,沉稳而神秘。俊美的脸庞难掩重伤未愈的苍白,隽眉微蹙,睫羽低低压着眼眸,看似沉静平和的瞳孔映着深沉的服色,仿佛正酝酿着风暴的密云。
不知是因为境界的突破,还是之前发生的事,众人看着眼前的公仪徵,只觉得他与先前大有不同,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莫测的威势。如今他已证道法相,与在座之人同被称为尊者,修道界只论境界,不论年纪,因此他与众人也可平辈论交。
法相称尊,即便有罪也不能折辱,更何况公仪徵算起来也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众人也不好对他无礼。
自然,谢枕流的那一番话也至关重要,凤千翎的阴谋被曝光,极大地洗脱了公仪徵的罪名。
凤千翎出自拥雪城,这对拥雪城的声誉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谢枕流赤诚君子,有错便认,毫不避讳,倒让麟照尊者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前得知公仪徵与阎尊有染,他心里想着唯有包庇与遮掩,远不及谢枕流坦荡磊落,这就是正道剑修的气。
公仪徵静静听完众人的言语,麟照尊者说道:“前几日,破月剑尊已经查明,凤千翎的真身便是拥雪城的弃徒谢寻,谢寻炼化了剑魂,以剑气伤你的人便是他,恐怕杀死广陵门九名修士的也是他。他栽赃阎尊,恐怕是想挑起冲突,看道盟与阎尊两败俱伤。”
谢寻的身份,公仪徵早已知道,因此听到这番话他毫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
第二个证据亮出来后,谁杀了广陵门修士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要杀是阎尊晏霄,这个身份便是她的罪。而弄清楚是凤千翎栽赃陷害也无法证明晏霄的清白,在他们心里,晏霄依旧是该杀之人,至少,也要逼她交出厄难书。但失去了厄难书,便如折断她的双翼四肢,失去了自保之力,还不是只能任道盟囚禁审判。高傲如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谢寻是凤千翎,但凤千翎未必是谢寻。”公仪徵缓缓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众人不解皱眉。
“二十五年前,我师尊与凤千翎交过手,直言那人的修为当世顶尖,不在他之下。当时的凤千翎若是谢寻,那他断没有实力去扰乱道盟的追踪。因为剑尊曾经说过,三十年前,谢寻只是一个元婴期的剑修,短短五年,他不可能一跃成为顶尖法相,逃过道盟七宗的耳目,于天都盗走七宝。”公仪徵看向谢枕流,后者点了点头,肯定了公仪徵的说法。
众人略一思索,也点了点头。徐音问道:“你说的有理,可若谢寻不是凤千翎,如何解释剑魂的来历?”
“还有一个解释。”公仪徵轻轻吐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凤千翎不只一个人。”
那隐没于黑暗之中的凤凰图腾,在公仪徵眼中渐渐清晰了起来,笼罩在黑袍中的雾影,轮廓也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