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张昌没有按照惯例让他们进牢房,而是让他们住进了一个草堂院子。口头说是额外的恩惠,实际不过是变着法地欺辱。
  草堂茅屋墙壁斑斓,木门陈旧,灰尘堆积。江琅环视一圈,挑选了西侧最大的一间房,让任月语得以歇脚。
  任月语好奇,带着云霁素雅一道踏过门槛,参观房间。参观不过片刻时间,房间里响起一阵尖叫,随后任月语和云霁相继蹿出房门,惊慌地抱作一团。
  “有老鼠!”两个女生颤抖不停,“不止一只!”
  她们话音刚落,素雅一手抓着一根老鼠尾巴,风风火火赶出来,“夫人别怕,我捉到最大的两只了,还有一窝红崽崽,我马上去清理。”
  素雅说着伸出手臂,两只老鼠倒挂在半空来回晃动,短小的爪子胡乱抓着空气。
  任月语和云霁被吓得更厉害了,连连往院子中撤退,“你不要过来啊!”
  孙一堂跑上前接过了素雅手中的老鼠,拎到偏远的地方进行处理。孙一正走去房间,准备清理剩余的老鼠,江琅半路拦住了他。
  “你们去检查其他房间的情况,这间房我负责。”
  江琅轻巧踏上石阶。有江琅带头,众人见状,分散开来到各个房间里开展清理。追逐和击打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喧哗。
  任月语因为害怕,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实在过意不去,便也去了她的房间。她发现江琅不仅清理了老鼠,还在认真打扫卫生。她想要帮忙,搬开废旧的木箱,江琅立即接过了木箱,让任月语退后。
  “这里脏,霉味也重,你去院子里歇着就行。”
  任月语哪好意思歇着,留在一旁做一点小活,擦擦灰尘之类。江琅不停,她也不停,这样才能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局促。
  江琅用竹竿裹走墙角的蛛网,几个蜷曲的蜘蛛尸体掉落下来,他全数厘去。他看了一眼安静待在窗边擦窗棂的任月语,终于小声说道,“公主,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任月语回头,冲江琅笑了笑,“哪里受委屈,我没有那么娇气的。我只是……确实怕老鼠。”
  江琅抚走床榻边的细碎稻草,“放心,我不会再让老鼠出现了。”
  他收拾了稻草碎屑走出屋外,任月语跟随着走了出去。又是阴天,灰色的天幕让世间罩上一层阴霾,叫人心里也变得狭窄郁闷。
  ***
  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张昌也不让他们好过。饭菜倒是送得及时,耐不住馊味太浓,完全没办法下口。
  孙一堂鼓足勇气咬了半口水饺,苦得面容扭曲,转头就往送菜那几个衙役身上吐,“这他娘的馊饭,猪都不吃!”
  领头那衙役理直气壮,拿鼻孔看人,“张大人开恩,才给你们送肉馅饺子,你们可别不识抬举!”
  孙一正将摆出来的碗碟全部放回桶里。他力气太大,碗碟碎了一半,饭菜油汁倾洒,“开恩,啊?那你吃,你吃!”
  孙氏兄弟乒乒乓乓把拎桶退给那群衙役。那群衙役吃了闭门羹,心里赌气,还想骂上几句。孟昭启站了起来,手扶刀柄。孙氏兄弟气焰更甚,用胸膛顶人,步步紧逼。衙役们只是普通伙夫,力气再大也敌不过常年行军之人,有气不敢撒,无奈作罢,灰头土脸拿起拎桶,逃离了茅屋院子。
  幸而他们这趟旅程,本就自带干粮。茅屋没有厨房,江琅吩咐吴冲毅就在院子中生火,如同之前在江边那样,摆灶煮饭。
  吴冲毅铺开琳琅满目的厨具,就着现有的食物素材,挑选做几样菜。其他人也来帮忙,摆放锅碗瓢盆,洗菜摘菜,让冷清的茅屋逐渐弥散烟火气。
  院外把守的几个小卒见到送菜衙役们狼狈离开,又听见了院内的动静,担心有变数,赶来检查情况。院中的人已经在大张旗鼓地摆弄食物了。小卒们平日里负责关押的犯人,都是胆战心惊之辈,小心翼翼地存活着,对他们求爹爹告爷爷地磕头求饶。结果碰到这群恶劣贼徒,目中无人胆大妄为,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把张大人放在眼里,他们着实生气。
  一个小卒走来,站在江琅身前,叉腰挺胸,“不懂规矩,让本爷爷来教你!允许你们自带伙食了吗?”
  他正想掀翻江琅手中的碗。江琅单膝蹲在地上,擦干净碗中的水。听见小卒的教训声,他抬头,直视小卒的双眼。说来江琅脸上其实也并无特殊的表情,可光是那么看上一眼,小卒后背竟莫名慎得出汗,不敢轻举妄动。
  小卒好面子,轻哼一声。不过他也知道这个人惹不得,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任月语身上。像任月语这种娇小白嫩的小娘子,就算欺负也不敢啃声,碰起来最带劲了。
  任月语正在洗萝卜,小卒伸出腿,打算踢一脚。脚还没碰到萝卜尖,小卒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暴力擒住,双脚凌空。他整个人竟被江琅紧紧掐着脖子,举到了空中。那小卒生得矮小,江琅个头高,掐着小卒轻而易举,叫小卒动弹不得。
  江琅眼底有了杀气,厉声警告,“别碰她。”
  孟昭启正嫌有气没处撒,一脚对准了猛烈地揣向小卒,“滚你个大鳖孙!”
  小卒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总算停下,其余人赶来搀扶。小卒愤恨地往地上啐一口血,“你们……走,报告张大人!”
  他痛得直不起腰,被同伴扶着走出了院子。孟昭启索性栓上了门闩,免得再被这群虾兵蟹将烦扰,搞得大家添堵,饭都吃不好。
  不过那顿饭,确实也没怎么吃好,每个人看起来都有心事,吃得也就随便了些。
  ***
  那晚,任月语虽然睡得早,但是一直难以成功入睡。半夜或许迷迷糊糊睡着过,一直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熬到浓稠夜幕减淡变弱,她的睡意消散,醒得彻底。躺着这一榻稻草实在难受,她索性起床,绕过熟睡的云霁和素雅,小心翼翼出了门。
  一出门便碰上了江琅。
  江琅立于庭院中,夜风吹拂一袭青色长衣,竟衬出他身上不可多见的单薄书卷气。他见任月语踏出门,问道,“起这么早?”
  任月语轻声答,“睡不着了。你也起这么早?”
  江琅点头,“嗯。”
  任月语来到了江琅身旁。他们沿着庭院边径漫步,走上一道隐于杂草中的石板路。这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占地还算宽广,足够两人在寅末卯初独处。
  任月语心中苦闷,之前好几次想要开口问清楚,碍于人多口杂,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此刻机会再恰当不过,她终于说道,“将军,我有一点不大明白的地方。”
  江琅微微弯腰,配合着任月语的个子,“哪里不明白?”
  “他们都说孟昭启是十万大军,我看你这样……”任月语上下打量江琅,隔得近,她看得清江琅强劲有力的手臂轮廓。她想起了一句描写,“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像你这样的,就得值百万大军。” *
  江琅侧头,“有这么夸张?”
  任月语声音恳切,“有的!一点不夸张。”
  她的气焰盛,但是话一说完,气焰降了下去,变得沉闷,“我不明白的是,这一路上遇到的这么些招惹我们的小兵小将,你们分明不费力就能解决,怎么偏偏不还手,任由他们欺负?还有那什么范大人张大人,我可专门找素雅问过了,他们的官职再怎么大也远不及你大,你怎么甘愿受他们摆布?为什么不反击?”
  江琅沉默了片刻,答复道,“为了等一个时机。”
  任月语追问,“什么时机?”
  她的话还没说完,肚子随着最后一个话音叫了起来,咕叽咕叽,欢快喜庆。
  江琅笑道,“饿了?”
  任月语摸着肚子,“有一点,白天吃得少了些。”
  江琅思索着,“想吃爆米花吗?我给你做。”
  任月语略显疑虑,“你还会做爆米花?”
  江琅解释,“以前行军枯燥,偶尔和将士们搞一些小食,也算乐趣。”
  他观察身处的地方,还算空旷,能够施展开,“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马厩拿工具。”
  他走进了拐角处。天幕更清澈了一些,从幽蓝变为浅蓝,远处可见大雁剪影,像是画中点缀的墨。
  任月语等了没多久,江琅折返回来,就地搭建了操作台。他带的原材料丰富多样,有白米、黑米、紫米、薏米、玉米,任月语看得眼花缭乱。
  他问道,“你想吃什么米?”
  任月语玩心重,任何新奇的事物都不放过,“要不各来一点?尝尝不同的味道。”
  江琅应允,“也好。”
  他将各色米挑选了一些放到铜泵里,密封,生火烤炙。火焰在舞蹈,热烈的光映照在他们面庞,拂来寒冷清秋里的一阵暖意。
  任月语这还是第一次与江琅独处。她喜欢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即便不言语,光是并排蹲着等待美味小食,也特别叫人心安满足。
  天幕已亮,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烤炙快要结束时,江琅拿了一个袋子,罩在铜泵口。任月语挪到袋子旁,满心欢喜,期待着所谓的开箱时刻。
  江琅提醒道,“捂住耳朵。”
  任月语手掌糊在了耳朵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直到江琅找准时机,开启铜泵,瞬时响起了巨大的爆破声音。原以为完好的袋子竟破了一个洞,色彩斑斓的爆米花飘散在空中,宛如下了一场彩色花瓣雨。
  屋内的众人听见了声响,误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急切慌张的奔跑出来。到达现场后,结果所见的景象诧异。
  江琅正在替任月语清理满身的爆米花,任月语正在欢欣地往嘴里塞着爆米花。
  任月语邀请看呆了的围观人群,“吃爆米花吗?特好吃!”
  孟昭启嘴馋,先塞一口爆米花来品尝,再和孙氏兄弟一道索性把袋子撕开垫着,让爆米花铺满地。其余人全都围拢上来,席地而坐,享受这顿突如其来的美味早餐。
  任月语坐在江琅身旁,挑了一捧她最认可的薏米,放到江琅手心,“尝尝你自己的手艺。”
  江琅把薏米爆米花放进嘴里,嚼得清脆。
  任月语也塞了一口薏米爆米花。她这会儿虽然面上看着挺快乐,但心里仍在想着昨日审判的事情。她悄悄凑近了江琅,小声说道,“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江琅问道,“什么问题?”
  任月语用裙摆装着爆米花,“我听素雅说,范洪明作为晋西道巡抚,官职理应比张昌这个监察御史大吧?怎么感觉范洪明……完全就是张昌的手下。”
  这便涉及了一些派系斗争,江琅思忖着,用简单的语言向任月语解释,“范洪明这巡抚的位置,是张昌给的,所以他一切事情都得听从张昌的吩咐。等于说,他是张昌的傀儡。”
  任月语惊讶,“张昌有这么大的能耐?巡抚的位置想给就给?”
  江琅有意压低了声音,“张昌的父亲,是朝中都御史。不论他父亲是否知情,他确实借了他父亲的名号,做成了很多事。”
  任月语听不懂,只是觉得都御史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她问江琅,“你大还是他大?”
  江琅答复,“论官职实职,他大一些。”
  任月语咂舌一声,“那确实挺厉害嘛。”
  她正吃着爆米花,暗自感慨着有个好爹的重要性,当真可以为所欲为。院外忽然响起了马蹄急促声音,随后两个衙役赶来找寻江琅,态度倒是恭敬。
  “将军,张大人有请,今日午时于繁湖酒家会面。”
  作者有话要说:
  *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来自王维《老将行》。
第10章 酒家
  张昌在繁湖酒家等待着江琅一行。
  繁湖酒家修筑于繁湖湖水之中,由一道廊桥与湖岸相连。酒家四面环水,景色旖旎。就餐隔间正好位于半露天处,唯有顶上亭檐遮挡,身旁视野宽阔,恰能欣赏好风光。
  在如此闲适画面之下,任月语却是无心游玩,坐在酒桌前稍显局促。因为她分辨不清,到底是他们在欣赏风光,还是风光在欣赏他们。
  湖岸边实在围了太多的百姓。
  繁湖并不算大,由岸边探看过来,酒家的场景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百姓们对他们又委实过于好奇,相拥聚拢一处,对他们议论纷纷。
  “那不是杀人恶魔吗?怎么没关在牢里?”
  “听说了吗?那可是传闻中的贪狼将军。”
  “贪狼将军也不能滥杀无辜啊!有本事上沙场杀敌去。”
  “还上什么沙场啊,他现在就只是一个空壳子,根本不受朝廷待见。”
  “你说,这贪狼将军杀人,会不会也被处罚?”
  “估计悬,他又没进牢房,反倒在这里吃好喝好。”
  “张大人为什么不拿下他?反而以贵客对待?”
  “傻啊,张大人肯定被施压了!”
  “好人难做啊。”
  “我们张大人为了主持公道,还得受这么些委屈,也太辛苦了!”
  任月语听见窸窸窣窣的细碎交谈声音,后背发凉,连打了两个喷嚏。阵风袭来,仿佛空气也浑浊了许多。
  张昌面色平常,举起酒杯,先向江琅赔不是,“听闻几个不懂事的衙役,竟送那般饭菜给你们!怪我平日调教不够。我已让他们各领二十杖责,算是替将军解气。”
  他说罢,自顾自喝下一整杯酒,再唤来店家添菜加汤,摆满一桌美味佳肴,“这算是我为将军和公主赔礼,当然,还有孟大人。”
  孟昭启烦闷地将筷子杵在桌面上,夹了一块白斩鸡,嚼之无味。他没懂张昌为何点名要他也来,吃这么烦闷的一顿饭,还不如留在草堂,吃烤红薯也比吃白斩鸡强。
  张昌依旧热情洋溢,为桌边众人斟满汤汁,“这是本地特有的丹参汤,有除烦安神的功效。若诸位大人不嫌弃,还请品尝鉴赏。”
  任月语瞄了眼玉碗中的汤汁颜色,绯红浓稠,怪瘆人。闻着还有一股奇异的腥味,怪恶心。她甚至不敢端起碗。
  张昌挨个盛汤汁。他面上细致耐心,实际动作疏忽大意,一只玉碗端不稳,在江琅眼前摔到地面上,破碎疏离。他慌忙蹲下收拾狼藉,袖袍却不慎碰翻了脚边的木桶开口,使得桶内汤汁全部被泼洒而出,顺着两级木梯往下流动,流水淙淙。
  满地刺眼的红色液体,以及扑面而来的腥味。任月语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汤汁像什么。
  像血。
  他们被包围在了血泊之中,高台四周全是血。
  张昌兀自惊叹,“瞧我这笨拙的模样!”
  他似乎想要处理这个刺眼的场景,却又无从下手,就这样摊着双臂,来回踱步,任由红色汤汁在眼前逐渐蔓延,成为一片血泊。
  江琅的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波动。
  店家带着一众小二赶来,清理汤汁。雪白的抹布抚过地面,即刻被染成猩红,好像人身上止不住的血。
  任月语扭头,不敢再看,努力压抑着一阵阵往上涌的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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