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张昌坐了下来,微微喘气,仿佛方才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似的。他用手帕擦拭额前汗珠,在间隙里观察其余三人的反应,见任月语难受煎熬,他便叹道,“莫说公主受不了这滩猩红,连我这个男子也有些受不了。不知这店家今日是怎么熬的汤,如此怪异,活生生像人血!”
  任月语心惊,原来张昌一直心知肚明,更有意把话直白地说出了口。
  张昌捂住口鼻,撇开视线,“这场景……我还只在坎门屠案那日见过。”
  孟昭启猛然抬头,警惕而凌厉地盯着张昌。江琅轻敲桌面示意,孟昭启记起了江琅的嘱托,憋着气遂又低下了头。
  任月语疑惑不解,她不知坎门屠案是什么,不过从眼前这几人微妙反应来看,她猜测,或许……与江氏一族灭门有关?
  张昌面不改色,沉浸在回忆里,徐徐诉说那日场景,“回想那日……我听家仆说起突发事件,还当是玩笑话。待朝内风声渐起,我才终于疑心,随同旁人一道去了坎门。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事后了。”
  江琅呼吸平稳,看不出有何波澜,也无回应。张昌更进一步,把江琅拽进话题里,“将军,你可知人世间最恐怖的场景是什么吗?是鸦雀无声,是万籁俱静,是听不到任何人活着的气息。目之所及全是残缺的胳膊、手指、腿脚、头颅,一片发红发黑的血海,风里裹挟着熏天的腥味。我壮着胆子往血海里走,看见了江琛大人…… ”
  忽有玉杯碎裂的声音。孟昭启的忍耐已至极限,竟徒手捏碎了玉杯,手抓着碎片不放,仍在轻微颤抖。
  他总算弄清楚了这场宴的缘由——张昌是要故意刺激他们。怪不得张昌点名要他也来,他明知他性子急躁,最受不得刺激,容易爆发。怪不得要选在繁湖酒家这么个受众人瞩目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皆会被看在眼里,围观的人便都能成为张昌的目击证人。怪不得江琅会提前同他嘱咐叮咛,要他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一定记得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原来江琅一早就料到了张昌的目的。
  张昌惊觉说错了话,忙向江琅致意,“抱歉,将军,恕我口拙,竟提起了你的亡父与已故族人。”
  江琅没接话,转而向孟昭启安排道,“你回去。”
  孟昭启红着眼,瓮声应答,“是。”
  孟昭启疾步走过,任月语感受到身后升起一阵孟昭启带来的寒风。她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裙摆在手中揉成了褶皱。
  张昌无辜而关怀备至,“孟大人这是怎么了?”
  江琅平静答复,“军中有事,他先回去代我处理。”
  张昌故作惋惜,“还没能好生招待孟大人,若有机会,一定再大摆酒肉宴请他。”
  江琅客套,“张大人有心了。”
  张昌为江琅夹了红烧鱼头,为任月语夹了红烧鱼肚,“还请将军公主莫要与我见怪,我这人向来嘴碎,无意谈及江琛大人和江府贪污案。”
  任月语暗想,你还知道自己话多啊。
  张昌撩袖坐下,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真顶佩服江琛大人,能有超乎常人那般魄力,率领江氏一族上百余人跪于坎门,企图以死明志。”
  任月语变得烦闷,这人表面埋怨着自己话多,实际上一直叭叭个不停呐。
  张昌想尽办法把江琅拽进话题里,“将军那时在邬州,没能亲临现场。我可就在朝内,切切实实感受到那份壮观。”
  江琅提醒,“前朝之事,不应再提。”
  张昌不肯就此罢休,“将军难道不想知道事情真相?我曾听闻,江府贪污案由前太子左琮彦密谋揭发,其中少不了一些下作手段。毕竟当时江琛大人手里,可掌握着全朝的兵权,其又不肯屈尊于左琮彦麾下。左琮彦若想登王位,必定要先铲除江府一族。”
  江琅再次提醒,“张大人,慎言。”
  张昌笑道,“我愿意只是为将军您抱不平。然而……也难怪左琮彦的检举会成功,撇开他的暗箱操作不论,三司会审,江琛贪污案可谓是铁证如山,既成事实。看来自身不清白,也怪不得旁人。”
  任月语听得怒火中烧,下意识想要驳斥,“清不清白也容不得你来审判!”无奈她刚要起身,就被江琅迅捷地阻拦回原地。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张昌面露讶异之色,“公主这是怎么了?”
  任月语被牢牢箍在江琅的手心里,面颊有些发红,她支支吾吾道,“我……想吃那个鲍鱼。”
  张昌愣了一下,重又露出笑容,为任月语端来玉盘,“怪我思虑不周,没能考虑到公主的口味。公主若是喜欢,我再派人做便是。”
  江琅半途接过了张昌端着的玉盘,“我来就好。”
  江琅给任月语夹了一只鲍鱼,给自己也夹了一只鲍鱼。两个人埋头品尝美味,不时发出几句评论。
  “尝起来还真不错。”
  “肉质柔软细腻,麻辣入味。”
  他们的交谈自得其乐,弄得张昌接不上话。
  张昌干笑两声,叹道,“将军好雅兴,还能悠闲品尝鲍鱼之滋味。”
  江琅回敬,“这得感谢张大人的热情款待。”
  张昌冷笑,“哪里,将军客气。”
  他本来想激怒江琅,奈何江琅不中招。
  一个随从进入雅间,俯在张昌耳边说话,隐约听见说车马已备好。张昌摆手,那随从得令,恭敬退后。
  张昌向江琅解释,“衙内还有要事,急需回去一趟,将军还请自便。”
  他说罢便离开,带走一大拨侍卫,撤走了好些服侍的侍女。人多繁杂的雅间变得清净,只留下几个看守的人,零星分布在角落。
  曲终人散,一出戏唱到了终章。
  江琅举着筷子,却没再动一下。任月语索性放下筷子,呆滞坐着,像是泄了气。
  两人静默坐了一阵。
  江琅缓了缓,侧头看向任月语,用依旧平和的语调说道,“公主,我们回去吧。”
  任月语本想回应江琅,可当看见江琅的面庞时,她愣在了原地,有一下针扎似的心惊。
  他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像一头孤立无援的、独自忍耐剧痛的野兽。
第11章 灵泉
  草堂内,房间里,江琅与程恒立于窗前,窗外的朦胧白光映照着他们的身影。
  程恒向江琅汇报他所探得的情况,“张昌已连日出发,直上平京。”
  江琅慨然,“他果然是坐不住了,一心想为那个人报仇,想要置我于死地。”
  程恒担忧,“他看起来把握十足,这对我们而言是否过于被动?”
  江琅摇头,“恰好相反,他手上定是没有多少筹码,才会在这一路上不断制造麻烦,试图构造我的把柄。他以语言激我,我以沉默激他,不过是双方的一场博弈罢。”
  程恒询问,“既然他已有所行动,我们如今该怎样应对?”
  江琅从腰间拿出一颗刻画蛇珠作为信物,交予程恒,“你去趟驿站,暗中探寻昭武九姓的踪迹,切记不可张扬。”
  他向程恒靠近,贴耳细说所需探寻的情况细节。任月语在门外张望,胸口犹如石头堵着那般难受。他们在张昌那里受了气,她所想的出气方式是以牙还牙,把张昌摁在地上狠揍一顿。但见江琅这幅忍辱负重的模样,她愈发不甘心。
  她转身往院子里走。
  孟昭启正在院落门口,与守卫的一个千户发生争执。
  那千户先来挑衅,用半是劝说半是嘲讽的语气问孟昭启,“你说你怎么跟了这么个空壳将军,四处受人冷眼,还要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敢反抗,就不感觉窝囊吗?”
  孟昭启逼近一步,“你舌头不想要了?我不介意动手帮你割除。”
  那千户并不退缩,“听不得实话?我说,你出门报名号,好意思报鹰扬府这三个字?”
  孟昭启仰头,“我们鹰扬府堂堂正正,我不仅报,我还报得响亮。”
  千户讥笑一声,“嘴硬有用?嘴硬哪有权利来得直接!大人,我看你也是勇毅之才,何苦委屈自己呢?还不如转投我们张大人,风风光光地制霸一方。”
  孟昭启弯腰,直视千户,“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写在了我的脸上。你看清我脸上写着的两个字了吗?”
  千户左右看看,“哪两个字?”
  孟昭启有板有眼地念出口,“忠,心,耿,耿。”
  千户疑惑,“这不四个字么?”
  孟昭启一脚踹上千户小腹,将千户踹去几仗远,“滚你大爷的!”
  千户重力摔在了院落外的小路上,恰在范洪明脚边。范洪明这一趟本是受张昌的吩咐,前来草堂检查情况。结果亲眼目睹这千户的狼狈之状,心生畏惧。张昌不在本地,范洪明没了后背支撑,哪敢轻举妄动,愁苦得只能在草堂外徘徊。
  孟昭启愤恨地关上了院门,锁紧门栓。他嫌不够解气,搬来一架梯子靠着墙,向上踏两步,露出半个脑袋观察院外的情况。
  任月语朝孟昭启走去。
  孟昭启这木梯足够宽,能够容纳两个人,何况任月语本就娇小玲珑。任月语利落地爬了上去,学着孟昭启的模样,也露出了半个脑袋。
  孟昭启碎碎念,“真是看不惯范洪明装腔作势的鬼样子,真想给他两榔头!”
  任月语愤恨道,“我也想!”
  孟昭启愣住了,倒有些惊讶。他之前不止一次提到过想收拾范洪明,无一例外都被江琅压了下来。他又去寻求任月语的帮助,任月语当时的态度很明确,讲究的是一切行动听江琅指挥准没错。可如今任月语却变了态度,看样子她也不想继续听江琅的话了。
  孟昭启故意说道,“你不问问将军的意见?你不是觉得将军的决定都有道理吗?”
  “有屁的道理。”任月语愤懑不平,对孟昭启提议,“你不是想给范洪明一点苦头尝尝吗?正好我有法宝。”
  她利落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物什,举到孟昭启眼前。
  一个木质弹弓。
  任月语因为自知技艺不佳,所以想让孟昭启来打头阵,“你上,你瞄得准些。”
  孟昭启搓搓手,迫不及待地拿过了弹弓。他有这么些年征战沙场的经验,明白暗击的一个关键是不能暴露自身被敌人发现。他于是选择了一条折线道路,对准路边石碑击打,让石子经碑面反弹,再冲向范洪明。
  他成功了。
  范洪明摸着被敲打的脑袋,火冒三丈四处找寻凶手,最后以为是千户搞的鬼,对着千户拳打脚踢。
  任月语和孟昭启躲在院墙内,强忍着,不敢笑得太大声。
  任月语受了这次成功的鼓舞,心痒难耐,也想亲自动手收拾范洪明。孟昭启从旁出谋划策,为配合任月语的技艺,挑选了一条易于操作并收获颇丰的道路。
  他指着一侧的槐树,“夫人,你照着枝繁叶茂的地方打,不用特意瞄准某一个目标,只要能把枝叶晃动起来就行。”
  任月语学得认真,奋力拉扯弹弓,单眼瞄准最为繁茂之处,精准射击。
  石子钻入密林之中,惊起栖息的群鸟,振翅飞舞。
  成片的鸟儿从头顶飞过,扰声阵阵,全然坏了阵型。鸟群受惊,慌乱逃窜,身下不受控制地开始排泄。
  于是有了粪便如雨的场景。
  范洪明的眉心正遭殃。他用中指颤颤巍巍地抹一把,看见指尖上白中带黑灰颗粒的粪便,恶心得快要呕出来。他急忙用手帕擦去。可那粪便接二连三地袭来,后脑、耳朵、肩膀,总之要在全身上下留下它们的印记。
  同行的人也遭殃,手脚并用,身躯扭曲,努力遮挡粪便攻击。偏偏遮挡的时候没有粪便落下,刚一挪开便立刻被粪便击打。那粪便仿佛动作敏捷的兔子,叫人捉不住影。
  人群四散跑开。鸟群受到刺激,也跟随着四散乱飞,一追一逐,形成了人鸟不分离的状态,搞得愈发狼狈不堪。
  任月语和孟昭启这下是当真忍不住了,弯下腰捂着肚子捶墙大笑。
  任月语趁胜追击,又摸出了一颗小石子,装入弹弓,询问孟昭启,“前面另一棵槐树上有马蜂窝,我想打下来,朝哪儿瞄准才好?”
  孟昭启兴致高昂,“这回距离远,力气得足够大才……”却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泄了气。
  任月语胸有成竹,“放心,我力气大得很,那要瞄哪儿?”
  孟昭启没有回应任月语。他拉扯任月语的衣袖,小心翼翼提醒道,“夫人……将军来了。”
  任月语猛然回头,见江琅站在身后,正意味深长盯着他们。他们有一种做坏事被现场捉住的尴尬,悻悻然爬下了木梯,规规矩矩并排站着,垂着脑袋。
  江琅责罚孟昭启,“去抄书。”
  孟昭启无奈领罚,“是。”
  孟昭启走了,任月语仍旧不敢抬头,光是盯着鞋尖,旋来旋去。
  江琅叮嘱任月语,“下次别爬那么高,容易摔跤的。”
  任月语小声嘀咕,“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
  江琅低声道,“不用特意为此费心。”
  任月语抬起头来,眉眼间尽是不甘心,“但我不想让他们这样欺负你!我不想你受委屈!”
  江琅轻笑,“这算什么委屈。”
  任月语提高了音量,“这算天大的委屈!堂堂征战沙场保卫家国的鹰扬将军,到头来,什么妖魔鬼怪都来踩一脚。”她说到后面声音又降了下来,“我不忍心。”
  江琅略微蹲着,弯腰俯身,尽量平视任月语,“公主别担心,都是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任月语赌气扭头,“我忍不了。”
  她盯着地上小石块,愤怒不平,不肯接受江琅的安慰。就这般静默了一时半会儿,两个人意料之外没有再说话。任月语好奇,暗地里偷瞄江琅,见江琅双眼没有焦点,也正失神。
  任月语明知希望渺茫,仍旧尝试着怂恿江琅,“将军,你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之躯,受这么些委屈,难道就一点都不想反击?”
  江琅坦诚回答,“想。”
  任月语这下变得惊讶,随后带点些许惊喜。
  江琅似乎在心中经历了一些斗争,思虑再三,最后终于对任月语开口。
  “所以,公主,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
  素雅的呼喊声音惊天地泣鬼神,“不好啦!公主呕血啦!”
  孙一堂孙一正接力往院外跑,跑出了皇上驾崩的千军万马之势。他们朝把守衙役催促道,“快!快把你们范大人叫来!公主出大事了!”
  范洪明彼时正在府内吃海参。听见侍卫的传话后,扔下碗筷,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草堂。
  草堂内是一片紧张焦急的景象。任月语卧病在床,脸色苍白,枕边放着呕出鲜血的手巾,刺眼夺目。云霁的药箱敞开,瓶瓶罐罐摆满桌面,理不清头绪。其余人围拢在房间之中,各个面露愁苦之色,惊慌失措。
  素雅跪在任月语的榻边,泪流满面,紧紧握住任月语的双手,“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临行之前,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照顾好你,可如今这样让你生病受苦,我们岂不都犯了杀头之罪?”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