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范洪明听见“皇上”和“杀头之罪”两个词语,吓得额前渗出好些汗珠。
  任月语强忍着痛楚,奄奄一息地回应素雅,“是我太不争气,有负圣恩,有负皇家对我的这些恩宠……我作为月照古国的公主,原本被派来与景朝和亲,以此缔结两国安宁和谐的关系,增进两国友谊。可现而拖着这幅残躯,或许不能顺利完成和亲任务,破坏两国安宁,我该如何向两国臣民交代!”
  素雅听闻这般骇人的话,不禁惊恐无措,转而面朝江琅,“将军,这该如何是好?月照古国……我们惹不起啊!当初先帝为了争取这个和亲机会,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如今圣上为了维系这段关系,殚精竭虑步步谨慎!若是到了我们这里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江琅没有应付这类夸张戏剧的经验,正想着该怎样配合才不至于露馅,却听任月语那边又把话头接了过去,“素雅……这怎么能怪罪于你们呢?是我不够争气,拿着一副残躯,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
  她说罢,应景地咳嗽两声,努力咳出之前预备的鲜血。
  范洪明见那鲜血着实刺痛,急得叫出声,“公主……这……”他此刻当真毫无办法,连问身旁的千户道,“怎么办?”
  千户摊开双手,“我不知道啊。”
  任月语加大力度激化矛盾,“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云霁见状,拿过一条干净的白巾,替任月语擦去嘴边鲜红,“公主,你这样说,我们怎能担待得起。怪我不好,医术不够精湛,才让你受这么多苦楚。”
  素雅激烈插话道,“不!是我不好!是我没能照顾好公主!”
  江琅低下了头,紧抿双唇。幸好一切开始之前,临时将孟昭启赶出了房间,不然三个女子的一出戏,连他都快要绷不住了,更何况孟昭启。
  任月语沉浸在戏剧起伏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素雅,云霁,将军,我一直看在眼里,你们待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根本不是你们的错!”
  素雅复述着话,看向云霁,“不是我们的错……那是谁的错呢?”
  云霁复述着话,看向范洪明,“谁的错呢?”
  范洪明稍显迟疑地指着自己,“我……我吗?”
  他被吓得腿软,立即朝床榻跪下,寻求帮助,“公主……云医官,你是朝中最好的女医官,你说该怎么做?我照你说的做!”
  云霁回礼,“范大人过奖了,不过我确实有一个法子。之前在鹰扬府,我为公主熬药,所用均为灵泉古井的井水,水中有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性。且这药性极为独特,离井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消失。所以为了给公主熬药,我们这一路必须住在灵泉古井旁。可如今却困在了这草堂里……我听闻晋西道内也有一口灵泉古井,可不知具体在何处。范大人对此可知情?”
  云霁这一套胡话一气呵成,范洪明对此深信不疑。他在脑海中快速搜寻地理位置,“有的有的,灵泉坊内就有一口灵泉古井。”
  云霁与任月语交换了一下眼神。
  范洪明急急忙忙吩咐身旁的千户,“通知柴存,让他速速收拾出几间屋子,给将军公主备下!”
  ***
  江琅把任月语抱上了车舆。为了照顾任月语,江琅留在了车内。
  任月语入戏地闭眼躺着,装着柔弱。待到车舆离开草堂,在马路上行驶平稳,她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检查状况,确认无误后,利落地坐了起来。
  车内只有她和江琅两个人。
  任月语迫不及待地找江琅确认表演情况,“怎么样,我刚才演得好吧?”
  江琅抿嘴微笑,“好。”
  任月语不满足,追着江琅问道,“是不是演得特别自然流畅、隐忍悲痛、感染全场?”
  江琅回忆起方才任月语所谓“自然”、“隐忍”的表演现场,实在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只轻轻的一下,温润明朗,隐约透露着许久未见的年少模样。
  任月语看得着迷,盯着江琅的面容,不禁感慨,“对嘛,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应该多笑笑,干嘛整天板着一张脸?”
  她说得感性,说完后觉得好像感性过头了,似乎有些冒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尴尬。
  江琅也察觉了气氛的微妙,收敛笑容。他耐着多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我去车外替你守着。”
  任月语着急,捂着腹部找借口,“我肚子好像有点痛。”
  江琅关切问道,“怎么了?”
  任月语硬着头皮假装面不改色,“不知道,可能要你坐在旁边才会好一点吧。”
  她不作不休,甚至壮着胆子,往旁边挪了一步,替江琅腾出一个位置。江琅听懂了任月语话里的意思。他顺从地坐了下来,与任月语形成了肩并肩的局面。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眼神四处飘散,暗自局促。
  任月语心跳很快,不停搓动着裙摆,脸颊微红。
  刚才的勇气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唯有一场兵荒马乱的悸动。
第12章 朝堂
  他们到达灵泉坊,车舆停下。江琅先下车,再礼貌伸出手,“公主,我扶你下车。”
  任月语没有动。她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我帮你这么大个忙,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江琅问道,“何事?”
  任月语眨着一双水灵的眼睛,“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公主了?听着好疏远。叫我小语就行。”
  江琅顿了顿,开口转换了一种说法,“小语,我扶你下车。”
  任月语舒一口气,窃喜地扶上江琅的手背。
  他们走到了灵泉坊院门口。
  负责接手管理的人是晋西道布政使,柴存。
  范洪明与柴存之间办理了简单的交接手续。
  范洪明急于丢掉这个烫手山芋,寥寥几句交代完后,转身就走。柴存目送范洪明离开,卑躬屈膝,直至范洪明消失在拐角。
  身边管事听闻探子汇报,小声向柴存提醒,“范洪明并未走远,留有耳目。”
  柴存于是背着手,昂着头,朝江琅一行人高声呵斥,“都给我听好了!范大人对你们恩惠,不代表你们就清白无辜!我可不如范大人那般仁慈,留职待勘之人,到我灵泉坊,就得守我灵泉坊的规矩!”
  他不耐烦地挥手,命人把江琅一行带去了三进院。他保持紧绷的状态,在原地多等了一阵,待探子报来新情况,确认范洪明已走远,撩袍疾步往三进院走去。
  他要去找江琅。
  江琅也正等着他,等了这么些时日。
  待到柴存踏进三进院,江琅点头寒暄,“柴大人,终于见面了。”
  柴存是江琅顺着这条线索,最终想要见到的人。
  柴存迎到江琅身前,跪地行礼,“将军,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恕罪。”
  江琅忙搀扶起柴存,“柴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柴存勉力站起来,有意压低了声音 ,“将军此次前来,是准备动手了吗?”
  江琅颔首致意,“接下来,就要劳烦柴大人多费心了。”
  “哪有劳烦一说,将军吩咐便是。”柴存再向江琅作揖,诚恳真切,“毕竟,柴某这条命,是将军给的。”
  ***
  柴存这人,为官古怪,不涉党争,不求升官发财,心中唯有推行新策的执念。
  他本是吴苏道的布政使,在职期间,他执意要完成的任务,是退田。
  吴苏道情况特殊,贫富差距大,富人对穷人的压榨日趋激烈。
  富人会向穷人放高利贷,条件是以穷人的田地作为抵押。若到期不能还债,则穷人的田地就归富人所有。
  穷人多数情况是无法顺利还债的,田地自然就顺理成章划拨到了富人的名下。
  于是,穷人越穷,富人越富。
  其中最为著名的富人,是前太子妃的父亲,王氏。据传,王氏一族人丁多达两千人,田地多达四十万亩,极为壮观。 *
  又因其背后有太子撑腰,历任布政使要么选择沉默不提,要么选择同流合污,终究拿他没办法。
  唯有柴存,为了推行退田新策,凭借年轻气盛的劲头,敢于拿出勇气直面挑战王氏一族的权威,动摇他们的利益。
  当然,光有勇气,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
  柴存经历了数不清的难堪,五次抄家,三次下狱,两次免职,局势被动得连王府三岁小儿也能欺辱他几句,“柴大人又被抄家啦!抄出十块铜钱!”
  柴存过得没个官样,更没个人样。
  他万念俱灰,在破庙里买醉,肆无忌惮口出狂言,“国将亡矣!”
  可就在他对人生绝望之时,三皇子左琮霖及时出现,拯救他于危难之中。
  三皇子向来喜欢在暗中行事。他助柴存重获官职,替柴存抵抗来自太子一方的压力,让柴存得以顺利推动退田新策。
  不久之后,退田新策大获成功,王氏一族也因此倒台。
  柴存起初以为,这是因果报应,是王氏一族作恶多端带来的必然结果。可在看到王氏一族的罪状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这结果超乎想象,除了放高利贷与抢占田地之外,还有买官卖官、勾结倭寇、为太子私设金库、为太子培养叛军,看得柴存眼花缭乱。更离谱的是,所有罪状的检举人签名处,竟全都是他的名字。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
  他才终于意识到,他似乎成为了三皇子对付太子的武器,同时也是背锅侠。
  他想去找三皇子问个明白,到头来得到的只有管事的一句话,“殿下助你事业辉煌,你可不能当白眼狼!”
  他这下是切切实实地确认了,他本无心涉及党争,却已在无意之中成为了党争的棋子。
  他调整心态,自我安慰,“没事,争就争吧,起码我退田新策成功实施了,也算满足了愿望。”
  无奈世事难料,他在随后的回头检查中,查出退田贫民的名册被人做了手脚,大部分田地被划入了三皇子的亲信赵氏名下,让赵氏成为了王氏第二。
  从太子的口袋掏出来,又进入了三皇子的口袋,那他新策到底策了个什么?
  他勃然大怒,好家伙,原来这老大和老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连夜收拾行囊,准备上平京讨一个说法,要一个公平正义。可哪能想到,他还没到平京地界,城内就已发生了大震荡。
  癸卯事变,三子夺嫡,六皇子意外胜出,太子与三皇子皆命送当场。
  局势突变。
  柴存郁闷不已,他还没开口讨说法,三皇子人却没了。
  柴存更郁闷的是,他压根没参与所谓三子夺嫡,却因退田一事证据确凿,当即被判定为三皇子同党,压入大牢。
  柴存仰天,轻蔑一笑。
  呵。
  人生可真他娘的曲折无常。
  ***
  对于柴存的处理,小皇帝左琮阳征询群臣意见,群臣各执一词。
  都御史张达认为,对柴存理应一视同仁,按律处置,“其他余党可全已伏法,若是徒留柴存一人,如何说得过去?”
  内阁首辅梅季远反驳,“对余党的处置,并非只有问斩这一法子,张大人何苦揪着柴存的一条小命不放呢?”
  张达冷笑,“梅大人如此袒护柴存,莫非和柴存有不为人知的私交?抑或,是与死去的三皇子左琮霖有来往?”
  梅季远也冷笑,“不愧是张大人,空口判案,果真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是非得给人安一个罪名才肯舒坦。”
  小皇帝左右听得脑仁疼,制止道,“好了,大人们,就事论事,就人论人。”
  梅季远进谏,“皇上,柴存任吴苏道布政使时,编写十三田律,可谓字字砸中要点。若真能顺利推行,定会厘清吴苏道乃至全国各地杂乱无章的局面。臣以为,柴存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此轻率斩杀,实属国之损失。”
  张达不等小皇帝发话,抢先反驳梅季远的观点,“区区田律而已,内阁这么些大学士不能写,就他柴存能写?梅大人,你这可是看轻自身呐。”
  梅季远面向张达,“张大人若是不清楚,那我就来告诉张大人。我们内阁讲究的不是盲目比拼,比谁出尽风头,获得虚无缥缈的胜利。我们真正追求的是尊重人才,宽厚包容,发挥人才潜力,做到真正为朝效力!”
  张达斥责,“你管一个谋逆囚犯叫作人才?他可是左琮霖余党,犯了杀头之罪!照你这样包容,那天下人只要会写田律,就算杀人放火也都可以统统不追究了是吗?”
  梅季远提了音量,“我何时说过不追究了?”
  张达接过了梅季远的话头,“好,既然你也认同追究,那就按照大景律,该斩即斩!”
  梅季远上前一步,“张大人,你的世界可真是非黑即白!一判案就斩首,这些年你手中斩过的人,不计其数!难不成真要杀无道以就有道?” *
  张达仰头,“无道之人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杀无道之人,保朝中正直,有何不妥!”
  梅季远气焰难消,“你干脆杀光天下人算了!”
  张达气焰更甚,“总比你包庇囚犯滋养腐朽来得强!”
  他们的声音一个胜过一个。虽两人已上了年纪,但丹田气足,洪亮震撼。小皇帝只感觉左耳朵刚被震完,右耳朵又开始震,交替轮换,到最后演变成两只耳朵一起震,震得他头昏脑胀。
  他实在是心烦意乱!
  他即位不久,朝堂不稳,本就在摸爬滚打中艰难前行。他需要可以辅助他的人,可以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他原以为眼前的这两位百官之首,一个内阁首辅,一个监察院都御史,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治理朝堂。哪能想这两人彼此不对付,天天掐架,一次比一次掐得凶,害得他政事做不成,额外还得从中调解,费时费力。
  他当真是苦闷至极!
  他怒斥,“够了!”
  两位老先生听闻帝怒,暂且收敛,同百官一道面向圣上,听候发落。
  小皇帝缓口气,思索片刻,开口叫了江琅,“子枢,依你所见,应当如何?”
  江琅谦卑应答,“臣乃一介武夫,胸中点墨甚少,不懂文事之道,无法为圣上分忧,还望圣上恕罪。”
  小皇帝这下彻底怒了,愤而掀掉案几上的奏章,冲江琅斥责。
  “你懂!你什么都懂!你就是不肯说!”
  作者有话要说:
  * 清田一事参考《万历十五年》。
  * “杀无道以就有道。”来自《论语·颜渊篇》。
第13章 中庸
  江琅原本是小皇帝最后的一个依靠。
  圣上暴怒,百官惊恐,急忙下跪。
  张达跪在队伍最前列,他向后睨江琅的身影,进谏道,“说起景律严明,所谓鹰扬将军到底也是江府族人,江琛独子。江琛贪污入罪,其子本应株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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