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暴露身份,任月语不敢开口说话,只能用唇语加手势质问江琅,“你杀我干嘛?我们是一起的!”
没等到江琅的回话,云霁作为大理寺卿,敬业地继续推动游戏进程,“杀手请闭眼。”
任月语无奈闭上了眼睛。她心存幻想,以为这是江琅特意制造的新套路。她以前和朋友玩游戏,也遇见过这种情况,杀手杀掉杀手,主动牺牲一个人,保全另一个人,以此获得游戏的最终胜利。
她自我安慰,即便江琅选择了牺牲掉她的这一步险棋,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最终获胜就行。
那局游戏玩到最后,在江琅的精心布局下,他们获胜了,但任月语却没有想象当中那样高兴。
再次新开一局游戏,任月语祈祷万千,终于得偿所愿,抽取到了大理寺卿。
她信心满满,这次作为判官,总不能再受干扰了吧?总能够完整地参与整局游戏了吧?
她拿捏着大理寺卿的派头,郑重开启游戏,“杀手请睁眼。”
这次睁眼的人,除了云霁,还有不变的江琅。
任月语心里咯噔一下。
不出所料,江琅举起手来,指向了任月语。
任月语咬紧牙关,忍无可忍,顾不上大理寺卿身份的稳重,质问江琅,“你杀我干什么?我是大理寺卿!”
众人闻声,睁开眼睛,看着对峙的两人。
江琅好奇,轻声问道,“大理寺卿不能杀吗?”
他竟然能表现得这么理直气壮!
任月语急得跺脚,“不能!杀了我还怎么判案?”
江琅坦然自若地追问,“这案只能由大理寺卿判吗?”
任月语摊手,“不然呢?”
众人听着这段怪异的对话,看着神态截然不同的两人来回拉扯,不禁颔首偷笑。
云霁也暗笑着,略带一些惊讶。她到鹰扬府这么些年月,所见到的将军均是成熟稳重的气质,喜怒不形于色,无愧于大将之风。没想到今日倒是意外发现,将军原来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不停捉弄夫人,逗夫人玩,并且乐在其中。
可惜被捉弄的任月语不仅乐不起来,甚至火冒三丈。她算是明白了,她之前还天真地以为,江琅的所作所为一定有他的道理,有什么她看不懂的高深的策略,结果到头来才发现,哪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他就是单纯地想要杀她玩!
看来前几次她被杀,全都是江琅干的好事!
任月语怒火中烧,提高音量责骂江琅,“你不懂游戏规则!你根本就不会玩!你不要玩了!”
话骂出口,所有人被吓得噤若寒蝉,不敢轻易动弹,提着一颗心。
那可是鹰扬将军呐。在场的人,除了任月语外,还有谁敢对将军这般大呼小叫?
任月语在一片静默之中,惊觉方才确乎出口不敬了。她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一层冰,想要开口,又怕言多必失,错上加错。
冷气在四周浮游了一刻。
几双眼睛整齐偷瞄江琅,等待着江琅的反应。
江琅却并无任何异样反应,只是垂下眼睑,顺从地应了一声,“噢。”
任月语恍惚。她竟然从骁勇善战的将军身上,隐约看见了一丝一毫的委屈。
兴许是看错了。任月语平复着心绪。但终究有些愧疚和不忍心。
江琅站了起来,准备听话离开。
任月语动作敏捷,在江琅路过身边时,快速地捉住了他的手腕,“那……那你可不可以在旁边陪我……们玩?”
江琅看了眼手腕处,笑了一下,应道,“好。”
任月语松开了手,暗自松一口气。
孙一正见机行事,麻利地替江琅端来了凳子。江琅为了避免影响其他人玩游戏,没有挨着桌边坐,而是稍微靠后了一些,就在任月语的斜方身后。
他像是她的守护者。
往后游戏开局,他和她保持着同步的节奏。她抽取卡牌,他同她一道确认卡牌身份。听令闭眼,他和她一齐闭上眼睛。听令睁眼,他和她一齐睁开眼睛。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如影相随。
云霁在一旁目睹这一切,有种奇妙的感觉,任月语仍旧是公主,江琅却成为了守护任月语的野狼。
他会暗自替她分析谁是杀手,或者分析该杀掉谁才能救人,抑或分析该把矛头转移到谁身上才能自保,获取胜利。
他们之间全靠眼神交流。起初几下还稍显磕磕绊绊,磨合几次之后,他只用抬一下眼眸,她便能心领神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因为任月语胜利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孟昭启输得一塌糊涂,于是不免产生了怀疑,质问道,“将军,你是不是替夫人作弊了?”
任月语反驳,“哪有?别乱说,不信你问云霁!”
孟昭启满眼期待地看向了大理寺卿云霁。
云霁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任月语神气得意,朝孟昭启微仰下巴。
云霁侧头浅笑。她没有拆穿江琅与任月语的小把戏,更没有拆穿江琅不同以往的心思。
江琅哪里是不会玩游戏,他分明是太会玩游戏了。久经沙场,熟悉战术,周旋朝堂,深谙谋略,他们的将军从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仅凭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个不被轻易察觉的微表情,就能准确判断出在场所有人的身份。
他甚至能从倒扣的牌面中,看出每张卡牌之间的细微区别,所以才能次次有意抽中杀手牌,以此获得契机,故意去逗夫人玩。
倒是难得贪玩。
***
一行人玩狼人杀上了瘾,其中孟昭启尤甚,因为他输得太多,不甘心,总想赢回来。
他们连着玩了好些天,自是惬意潇洒。而这种安宁被打破,则是柴存那边又一次带来了朝堂中的消息。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张达出手了。
都御史张达,上书参劾鹰扬侯江琅。
与此同时,梅季远也出手了。
内阁首辅梅季远,上书参劾晋西道监察御史张昌。
第16章 书房
任月语端着点心去找江琅的时候,江琅正在书房里与柴存议事。她不便打扰,打算在门外耐心等候。
她原本坐在最下层石阶上,拖着脑袋,百无聊赖。偶尔回头时,看见书房里人影晃动,相谈甚欢。那是江琅的身影。她总想要离江琅更近一些,壮着胆子,往上挪了一级,歇一阵,又挪了一级。
直到挪到了最上层的石阶上,与书房仅一墙之隔。
柴存从书架暗隔里,拿出了尘封已久的木匣,里面装的全是张昌与三皇子左琮霖私通的证据。
“耗时多年,韬光养晦,终于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柴存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推到江琅身前,“话说回来,将军的预测果真准确,在参劾初期,皇上果然压了一阵。”
江琅看着满目繁多的物证,叹道,“其实,我也是赌了一把。”
张昌率众官参劾江琅,皇上若是不压,顺应参劾启动对江琅的调查,那这具体的调查任务势必会落在张昌手中,届时,众官安在江琅身上的莫须有的罪名,必定会被张昌做实,江琅难逃一劫。
幸而皇上力排众议压下了这阵浩大的声势,熬到张达与梅季远同时出手,两股力量形成对峙,达到均衡,调查一事才不至于会被人暗中做手脚。
而皇上此般顶住压力力排众议,可能出自对江琅一贯的袒护,也可能出自其他原因。
江琅的指节在案桌上轻敲了一下,“或许……皇上也想借此机会,达到某一些目的。”
柴存附和了一句,“圣上也是心思缜密之人。”
柴存眼波微动,无意暴露了心底的担忧。这一次反击得以顺利推进,得益于张昌着急冒进,而江琅将计就计,以退为进来谋划布局。柴存所做的,无非是按照江琅的建议行事,并从中灵活变通。
可往后呢?往后再涉派系斗争,他该如何从中自处?
比起其它大臣来,他着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一个不停栽跟头的小年轻,哪里有本事在老谋深算的群臣之中顺利周旋。
若是江琅在,那便再好不过。柴存信任江琅,跟随江琅也有一种安全感。偏偏江琅不同他一道回朝,不愿做抛头露面之事,让他没了个依靠。
他也不想烦扰,可这烦扰自己要找上门来,让他不得不忧心忡忡。
天知道,他寒窗苦读,入仕为官,心中所想,真真只有田律呐!想要单纯搞好田律,如何这么难!
他垂着头,暗自轻叹一声。
江琅看出了柴存的低落,明白柴存所愁之事,宽慰道,“先生不必担忧。入京之后,先生只管投靠于老师门下,其余的事情,先生不用费心,老师自会安排妥当。”
柴存知道,江琅所说的老师是指内阁首辅梅季远,“梅大人……久仰大名。”
江琅撩起袖袍,端上茶壶,为柴存斟满一杯清茶,“先生既已听过老师的名号,想必肯定也了解,老师素来最喜人才。”
柴存双手接过茶杯,“承蒙将军抬爱。”
江琅摆正茶壶,让茶壶回归原位,“况且,老师那边,早已知晓你我之间的联系,所以你此趟去找老师,并不唐突。”
熏香袅袅,淡雅香气萦绕四周,叫人安心。
柴存听了江琅的话,放下了最后一点忧虑,笑道,“许是我在灵泉坊待得太久了些,习惯了足不出户的状态。如今蓦然要出远门,总有一点忐忑不安,杞人忧天了。”
江琅能够理解柴存的感受,“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柴存喝了一口茶,提起精神,“将军,听闻昭武九姓已到驿站?”
“嗯。”
江琅从怀中拿出了一枚蛇珠。这与其他蛇珠不同,其乳白色珠面上染了一道胭脂红的朦胧条纹。
他将蛇珠交予柴存,“明日你到驿站后,找寻一位安姓萨保,只需亮明此信物,他便知晓一切。”
柴存抚摸着蛇珠光滑的珠面,“这位安萨保,可是将军的故交?”
江琅解释,“算是,鄯州之役时,我曾无意救过他。”
江琅救过安萨保不止一次。
当初鄯州届内战火燎原,危机重重,安萨保在经商途上,意外卷入了战争之中。索性得到江琅的慷慨相救,安萨保才得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保全性命。
他把江琅视为恩人。
从那之后,每次行商至景朝时,安萨保总会给江琅带去诸多奇珍异宝。江琅从不肯收贵重物品,只肯取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物件,算是对安萨保一片心意的回应。
这颗蛇珠便是当时江琅随意挑中的小物件。时至今日,蛇珠竟成为了他与安萨保之间验明身份的信物。
柴存收好了蛇珠,将蛇珠放入了胸前衣襟内。
江琅向柴存行了一个礼,“壹引其纲,万目皆张。柴大人,撼动张氏父子一事,就拜托你了。” *
柴存回礼,“将军客气。”
柴存放下手,思虑良久,又重新抬起手,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封信件,端端正正放在了案桌上。
他郑重地告诉江琅,“将军,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当年太子与三皇子密谋诬陷江琛大人的密信。”
江琅愣住了,盯着那密信出神,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柴存生怕江琅犹豫不决,立即劝诫,“将军,这是为江琛大人乃至江府一族翻案的最佳机会。”
江琅蹙紧眉心,呼吸稍显沉重。
柴存趁势加大了劝诫的力度,“江琛贪污案本就是朝堂内的禁忌话题,平白无事时,绝不会轻易提及此事,更别说翻案昭雪。可此时不同,此时有了太子和三皇子的旧案在前开了口,顺势而为翻出江琛一案,定能轻而易举地为江琛大人沉冤昭雪。”
柴存所说的每一个字,精准无误地砸进江琅心底。江琅极力保持理智,舒展眉头,拿过密信,将密信放入胸前衣襟里,平淡答复,“此事再议。”
柴存不愿放弃,“将军……”
江琅打断了柴存的话,“我心意已决,柴大人不用再多费口舌了。”
柴存泄了气。他早预料过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结果,面对努力争取却仍无法改变的结局,他只能瓮声瓮气应答,“是。”
烛火明亮,映着桌旁插花的影子,在地面上勾勒成一副精致的水墨画。
***
结束议事后,江琅走出书房,发现任月语正坐在石阶上,脸颊埋进臂弯里,已经睡着了,乖巧安静。
江琅蹲到了任月语身旁,轻轻拍抚任月语的肩膀,“小语,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容易着凉的。”
任月语抬起头来,睡眼惺忪,脸颊微红。她揉了下眼睛,咕哝道,“你忙完了?”
“嗯。”江琅问道,“你找我?”
任月语端起了身侧的小餐盘,“本来是想给你送点心的,结果之前没忍住,给吃光了。”
她干笑了两声,站起来,“我再去给你拿一点过来。”
江琅制止了她,“不用,我不饿。早些休息吧,我送你回房间。”
他替任月语拿着小餐盘,送任月语回到房间,互道一声晚安后,告别离开。
庭院寂静,一片绿叶飘落到院角小池塘上,遮掩了月光。
***
柴存也回了房间,洗漱整理,熄灭烛火,宽衣解带。带子解到一半,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敲三下,歇一下,再敲三下。柴存慌忙把腰带重新束好,赶去开门。
任月语正站在门外。
柴存拱手作揖,“夫人,这么晚来,是为何事?”
任月语开门见山,询问柴存,“江琛贪污案,真相到底是什么?”
柴存敏锐,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动静,他侧身站到一旁,“夫人若不嫌弃,还请进屋详谈。”
任月语没有犹豫,踏进了屋内。柴存点了烛火,新泡了一壶茶,邀任月语坐到案旁。
任月语握着茶杯,大胆猜测,“江琛大人,是被太子和三皇子合谋诬陷的吗?”
柴存惊讶,不曾料到任月语会有这般直白言论。他方才看见任月语坐在书房门口睡觉,安静香甜,没想到她原来是在装睡。
柴存也免去寒暄客套,坦白道,“正如夫人料想的那样,太子与三皇子合谋,布局构陷江琛大人。”
任月语断断续续听说过当年的事情,大致明白派系结构,“可太子和三皇子不是死对头么?”
柴存用了一句简单的话来解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江琛手里掌握着兵权,无论是哪方派系,都想把江琛招入麾下。偏偏江琛性子烈,不畏强权,不求钱财,不求官职,只求忠于朝廷,忠于天下百姓。
江琛的一片赤诚,在太子和三皇子看来,无异于老臣的古板迂腐。
他们得不到江琛,便要毁掉江琛,毁掉这个位高权重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