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鹰扬军连夜返程。
返程途中,路遇贺懿冒死前来,传送江府家书。
江琅那个时候才知道一切事情的原委,也终于想通了为何邬州之战援军迟迟不来。
皇帝不敢在明面上动他,所以想要在背地里置他于死地。
陷入丑恶真相之中,江琅的思绪无比清晰。他明白族人的牺牲,明白当前特殊微妙的局势,明白自己肩上背负的期望,可他实在难以控制住脑海中一个强烈鼎盛的念头。
报仇,杀光左家人。
江琅率军策马奔腾,一路尽显杀气。
快要抵达平京届内时,一名童子拦截了江琅的去路。江琅认得那童子,他是老师梅伯志的人。
童子骑于马背上,同江琅低语,“将军,有两件要事告知。”
江琅红着眼,极力保持理智,“何事?”
童子娓娓道来,“其一,就在一个时辰前,皇上意外驾崩。据传皇上留有密旨,但密旨不见踪影,内容不详,众说纷纭。为在此关键时刻争夺帝位,太子、三皇子、六皇子,几乎同时发起政变,率军攻入宫城。如今宫内,战火纷飞,局势混乱。”
江琅勒紧缰绳。他只恨不能手刃皇帝老儿,亲自为族人报仇。至于剩余的左家人,只求他们苟延残喘再多些时候,待他冲破宫门,定要将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碎尸万段!
他问那童子,“其二呢?”
“其二,是老师让我向将军转达一句话。”童子驱马,靠近江琅,压低声音。
“改朝换代。”
江琅一愣,胸中原本被复仇占满的情绪,此刻增添了一丝异样。
童子看出江琅心中已泛起波澜,继而趁势劝慰道,“左氏王朝贪污腐朽、暴虐无道,奸臣占据大半江山肆意妄为,忠臣背负冤屈受尽侮辱,百姓赋税累累民不聊生。如今既然已千疮百孔,左氏王朝理应铲除。”
江琅内心翻涌,表面仍旧严峻冷漠,缄口不言。
童子进一步劝说,“此次事变,三子夺嫡,可全是左家人自己造的孽。他们自相残杀,让宫城内血流成河,王朝危在旦夕。而将军所做的,无非是替天行道,还朝堂安稳,还百姓安宁。将军登上皇位,与造反无关,属于完全的正义之举。”
江琅沉默片刻,终于答复童子,“知道了。”
江琅驾马离去,直奔皇城。童子声音清亮,在江琅身后重复强调着,“将军,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赐良机!”
尘土飞扬,雾霭环绕,马蹄阵阵,消失于转角萧瑟之处。
***
江琅攻入皇城时,尸横遍地,一片狼藉,惨叫连连。部分将士殊死搏斗,部分将士穷追不舍,部分将士拼命逃窜,完全是个混乱的局面。
太子左琮彦为躲避追杀,琮城楼上一跃而下,在地面上翻滚三圈,才得以稳定。他已断了半条手臂,鲜血浸透衣衫,脸色因恐惧和虚弱而变得苍白骇人。他已被噬夺武器,徒手面对敌人,毫无还击之力。意外见到江琅,他犹如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匍匐到了江琅脚边。
江琅低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左琮彦。
左琮彦拉扯着江琅的裤腿,“将军,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江琅拔刀出鞘,反手用力,精准狠毒将刀插入左琮彦体内。
从不曾犹豫。
江琅单膝蹲于左琮彦身旁,眼睁睁看着左琮彦诧异的神情、怒睁的双目、源源不断流出嘴唇的鲜血,以及没能完整说出口的话,“你……你……”
江琅捉住左琮彦的后脑,迫使左琮彦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要你以命偿命。”
他松了手,站起来,拔出那一把凌风刀。左琮彦断了气,瘫倒到地上,在血泊中难以瞑目,成为这场事变的无数亡灵之一。
方才追杀左琮彦的都尉赶来,目睹了江琅所做的一切,露出赞章之姿,“不愧是贪狼将军,确有雷霆万钧之气势。待我向三殿下禀报,新朝建立,定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江琅斜睨一眼,出刀直击那都尉。那都尉反应敏捷,抬刀抵御,却敌不过江琅的气力与决心,节节败退。江琅发狠加力,挑开都尉刀锋,断然攻击。都尉防御困难,占居下风,直至败下阵来。
江琅一刀刺穿了都尉,“留着去黄泉路上禀告吧。”
江琅拔刀,鲜血顺着刀刃滑过,滴落,汇入血泊。
源源不断有士兵上前厮杀,直冲江琅。
江琅紧握长刀,青筋凸起,手臂与长刀连为一道锋利直线,划破血色夕阳。颀长挺拔的身躯烙刻进残霞之中,金甲凛凛,猛兽震怒。
唯有恨意。
谁挡杀谁。
杀出一条血路。
宫中四处响起了传话与悲鸣,“贪狼将军!贪狼将军来了……鹰扬军来了!”
江琅穿过一片悲鸣,踏过满地血腥尸体,顺着沿途小卒的呼喊,径直杀到了太清殿。
三皇子左琮霖在太清殿。
殿内已是狼狈不堪,被撞翻的桌椅茶具,裂开的廊柱,飞扬的碎屑,残缺的兵器,啸叫的人群。
左氏兄弟正率兵进行混战,人影憧憧。
三名武艺高超的侍卫正挥剑冲向左琮霖,来势汹汹。左琮霖自顾不暇,抬剑抵抗,能抵一面,却抵不了三面。他执剑的手臂被砍伤,流血颤抖,无法使力。三名侍卫趁胜追击,剑影纷飞,左琮霖伏地翻滚,极力躲避,直到躲到殿内死角。三支剑齐齐刺向左琮霖,迅捷凶狠,近在咫尺。
一把长刀忽然出现,抵在了三支剑下。
属于贪狼将军的凌风刀。
江琅挥臂,一刀反击三剑。他快速横扫而过,划破侍卫甲胄,再以巧力搏击,一举推倒三人,让其疼痛难捱,不能翻身。
江琅立于众人之上。
左琮霖已站了起来,扶着受伤的左臂,轻笑一声,“江琅,没想到是你救了我。既然如此,待我登基称帝,定将重重赏赐……”
江琅意外出刀了,刀尖轻巧飘然抹过左琮霖的脖子,留下一道清晰刺眼的划痕。无尽鲜血从伤口冒出,霎那间浸染整片衣襟。
左琮霖双手捂着脖子企图止血。他怒睁双眼,震惊不已,本想开口质问,一张嘴便有浓稠鲜血喷涌而出,叫他甚至说不出一个字。
江琅冷漠看着左琮霖虚弱跪下,走向无力,砰然一声扑倒在地,伴随四肢短暂地扭曲抽搐后,归于沉寂。
江琅抬眸。
这是他亲手杀掉的第二个左家人。按顺序,还剩最后一个左家人。
六皇子,左琮阳。
江琅转身,朝殿内另一侧的左琮阳走去。
些许士兵被江琅威压震慑,仓皇逃离。偶有几人壮着胆子挥剑而来,可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不敌江琅的随手一挥,是完全不属于同一量级的较量。
江琅所过之处,皆是遍地败将。
如此决然迈步,踏过这一段路途后,江琅走到了左琮阳的身前。
左琮阳能够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下意识抬剑自卫,江琅凌厉拍开了左琮阳的剑,并在眨眼间用刀尖抵住了左琮阳的咽喉。
一滴鲜血逐渐在刀尖汇聚,饱满圆润,顺着左琮阳的喉结滑落。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谩骂,沉默不语,用一对澄澈的眼眸与江琅对峙。
眼眸里倒映着彼此年少的模样。
江琅呼吸沉重,眼神凶狠。他能够清晰感受到胸腔内盛烈的怒气。
本该再往前一厘的,只需一厘,便能彻底划破他的咽喉,让左家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告慰江府族人亡灵。
明明厮杀这一路,都是这么打算的。
一盏烛台摇摇欲坠,最终倒塌,滚动歪斜。烛油从桌边滴落,落到地面上,凝聚成为漫长的岁月。
江琅愤恨,几乎快要咬碎牙,青筋布满太阳穴。
父亲的家书回荡在耳边,一字一句,强迫着刻在江琅心上。
“我族历代皆为良将,以保天下和平为己任,以忠于天子为原则,吾儿需牢记此两点,勿要颠倒主次。”
“你切忌行起兵造反之事。一来,这会破坏列祖列宗的苦心经营。二来,我府贪污谋逆之罪,本是无稽之谈。若你冲动起兵造反,恰恰反而为实,做实了我府罪名。吾儿切莫冲动。”
“如今朝堂瞬息万变,圣上年衰多病,所求不死仙丹又一直无果,不知究竟还能撑过几载。储君之事本不该由我操心,奈何太子与三皇子确为利益熏心之人,心中无百姓,唯有私利。若是天下落入这二人手中,我等死不瞑目!”
“你与琮阳自幼相伴,应知琮阳品性。他素来喜好孔孟之学,钻研利民利天下之道。只因谦和温驯,不争不抢,难得圣上重视,被排挤于诸皇子的边缘,委实可惜!”
“我已委托李侍郎代为前往,为琮阳点明一条路。若他与我们心意相通,如我们所愿放手一搏,且能成功登上帝位,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琅儿,你若身处其中,所遇无论争夺帝位亦或稳定朝堂,在避免自身涉及党争的情况下,一定要暗地里尽你所能协助琮阳,尽君臣之责,也是尽兄长之责。”
江琅在心里重复着父亲的话,“尽君臣之责,尽兄长之责。”
为了这两句轻描淡写的嘱托,江琅与左琮阳无声对峙了许久,与自己无声对峙了许久。
复仇停留在最后一厘。
往前会是酣畅淋漓,却也会是万丈深渊。他比谁都清楚。
他眉头紧蹙,垂下眼睑,最终选择了松手,丢了长刀。
他向左琮阳跪地行礼,低声道,“臣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左琮阳愣了下,忙上前一步,蹲下搀扶,“子枢,快快请起。”
江琅抬眸,与左琮阳一道站了起来。
这一站,宣告癸卯事变并未改朝换代。而原来风头最盛的两位皇子竟悉数陨灭,默默无闻的左琮阳意料之外取得了最终胜利。
本朝迎来了新一任的帝王。
第19章 暗夜
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江琅侧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稀薄月色,神情恍惚。
时过境迁,直至今日,癸卯事变已有三年。三年里,小皇帝左琮阳励精图治,权衡各方势力,虽是一路如履薄冰,但好歹让朝堂逐渐走向正轨。
江琅时常会回想起父亲的话。
“琮阳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你作为琮阳的兄长,要在暗地里多协助琮阳。”
江琅明白父亲所谓“协助”的具体含义。以天下事为重任,为百姓谋福,关键在“稳”。父亲期望江琅去做的,是协助左琮阳,维持稳定。
偏偏江府一族地位特殊,当年被株族,诱发癸卯事变,导致旧朝震荡,换了新朝。如今新朝伊始,根基不稳,若在这般薄如蝉翼的基础上重提旧案,就怕再次引发震荡,扰乱鲜血换来的得之不易的安宁。
江琅记得父亲家书中所说的原话。
“朝堂震荡,派系斗争,受苦的只有百姓,这并非我所愿。”
“流芳百世,固然重要。然而沉冤昭雪,却也不在一时。”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要昭雪,但还需等待更为合适的时机。
可江琅自己的想法呢?
他辗转反侧,一夜难以入眠。
心里有声音在说,“沉冤昭雪天经地义,有何不可为的?”
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此乃父亲遗愿,违背父亲遗愿行事,是要做不肖之徒吗?况且父亲并非不愿昭雪,而是希望待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才能称为更合适的时机呢?
柴存说过,“将军,这是为江琛大人乃至江府一族翻案的最佳机会!”
梅季远也说过,“不想办法昭雪,你就忍心族人一直背负骂名?”
江琅有一种错觉,感觉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他耳边说着话,都在不停地劝他,“你该这样做,或是不该这样做;你该那样做,或是不该那样做。”他耳边充斥着各不相同的丰富繁杂的声音,让他本就难以做出的抉择,变得更加困难,叫他头痛欲裂。
唯有一个人,胆大包天,不经他的同意,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那个人是任月语。
江琅清楚,任月语偷走了他的密信,并且要在卯时之前,将密信转交给柴存。
***
任月语奔跑在暗夜路上。
自张昌被参劾之后,晋西道群龙无首,人人自危,想尽办法寻求后路,哪还谈得上严格执行对灵泉坊内一行人的禁足。
任月语之前特意出门踩过点,知道该走哪条最隐秘的路能够到达驿站,知道该用哪种速度才能赶上卯时之前。
是该加快一些速度了。
夜风迎面吹拂,带来清冷寒意。她牵着裙摆,踏在银白月光之上奔跑,蜜粉衣衫与乌黑秀发随风飘扬,像一朵随林中溪水流动的春日桃花。
她的思绪全然环绕在怀里这封密信上。
若是顺利将密信交予柴存,那便意味着江府一族沉冤昭雪即将成为现实。任月语回想起穿书之前,曾经读过无数遍的《大明通史》,其中并无任何江府一族翻案的记录,江府灭族是固定的结局。
历史上,江府一族并未翻案平反。这封密信一旦交出,任月语或许将改变历史。
改变历史会有什么后果?会引发什么超乎想象的事情吗?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吗?会……
任月语沉浸在未知的猜测中,没能注意到脚下的泥潭,脚底打滑,整个人不慎扑面摔了下去,溅起层层泥水。
紧跟在后方的程恒一阵心惊,条件反射要上前去搀扶,转念想起将军的嘱托,又立即收回了往外踏出的一只脚,躲过墙边转角,严严实实藏起来。
将军是子时才突然临时把任务交给程恒的。他说夫人待会儿可能会出门,让程恒到时务必紧跟夫人,确保夫人的人身安全。不过除此之外,切记不能暴露行踪被夫人发现,也不要干扰夫人的一举一动。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没事的。
程恒为了遮掩行踪,不敢轻易出手帮助任月语。
任月语感受到了真切实际的疼痛。摔倒在地的瞬间,她用手臂牢牢护住衣襟前的密信,导致甚至手臂骨头都有了巨大的痛感。
她疼得干咳了一声。
也正是在包裹全身的疼痛中,在感受到□□疼痛的这一刻,任月语忽然想通了,对她而言,整件事情最关键的一环是什么。
最关键的一环在于,她认同江琛的话,但只认同一半。
江琛要江琅活着,活得忍辱负重。
她也要江琅活着,但要活得堂堂正正。
因为江琅没有错。这些担子不应该全让江琅一个人来承担。
任月语支撑起上半身,在泥水潭中看见了自己随涟漪晃动的倒影。她提起一口气,站起来,擦掉下颌上挂着的几滴水珠,一步跨越泥水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