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她的声音很轻,他仍旧听清了她的回答。
  他郑重地告诉她,“那我就不回去。”
  她很惊讶,抬起头来确认道,“真的?”
  江琅肯定道,“真的。”
  任月语仍不敢相信,“可是你若不回去,公爵册封盛典怎么办?你的前途怎么办?”
  江琅手肘搭在膝上,默然片刻,“前途这种事情,于我而言意义并不大,我不在乎这个。”
  这和平常人的思维差别甚远,毕竟在任月语的认知里,最常听人说起的话是,为前程考虑,祝前途似锦,却没想到在江琅这里,前途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事情。
  任月语不敢相信,惊讶感慨,“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言论,你竟然连前途都不在乎,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江琅没有回答。
  他只是侧头看着她,一直看着。
  她的眼眸里映着漫天星辰,他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
  她察觉到了气氛有所异样,伴随一种怪异的感觉,混杂着瞥见希望的期待,与自作多情的尴尬。她眨两下眼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作何应对,下意识的反应是目视前方,机械地向旁边挪动一寸,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江琅用惯有的沉静口吻吩咐道,“过来。”
  任月语于是老实顺从地挪回了原位。
  江琅揉一下任月语的脑袋,悉心叮嘱,“小语,往后若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直接来问我,别再擅自爬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了。”
  任月语窘迫地缩着身子,解释道,“我怕有的问题直接开口问你,会很冒犯。”
  虽然现在想想,爬屋顶偷听江琅议事,好像更冒犯。
  江琅笑道,“如果是你,怎样都不算冒犯。”
  任月语冒出一阵开心来,“那今后我无论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我?”
  江琅点头应允,“知无不言,有求必应。”
  任月语趁着此刻还有勇气,再一次向江琅确认,“那你还会继续陪着我吗?”
  江琅轻声念出口,“会。”
  任月语终于心安,颔首窃喜,耳骨有消散不去的热气。
  远处灯火映照,遍布人间,与远空繁星遥遥相应,成为一片暖色风景。
第22章 书阁
  江琅拒绝受封为公爵的消息,传到了平京,引起舆论哗然。
  梅季远托人给江琅带了一个木盒。盒中没有一字半句,唯有一支青杆毛笔,被折成了两截。
  那是江琅曾经送给梅季远的笔。
  当年江琅率鹰扬军于塞外抵御匈奴,大获全胜,并收缴敌军一只媚眼白狐。当地传闻白狐有上天仙气,是为长寿的象征。江琅特意挑选了白狐的狐尾毛,用以制作成为两支毛笔,一支送给老师梅伯志,一支送给老师梅季远,寓意吉祥。
  往昔,癸卯事变后,梅伯志对江琅失望透顶,亲自将毛笔掷于江琅眼前。
  如今,拒绝封爵后,梅季远也对江琅失望透顶,亲自将毛笔折为两半,送到江琅眼前。
  江琅自嘲一声,叹自己果真有天赋,总是能够做出让人失望的事。
  ***
  小皇帝也托人传来了新的旨意。
  先帝曾在南豫道修筑有一座宫殿,名为冬宫,专供他出巡时歇脚所用。
  小皇帝即位以来,曾到冬宫住过一月有余,将冬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够维持正常运转。他派人转达江琅。
  “冬宫内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若是不够,吩咐苏公公再添置便是。”
  “子枢,行路不必着急,你们到达南豫道后,算着日子也快除夕了,你们就在冬宫歇脚,过完年再继续南下。”
  “你要尽地主之谊,照顾好公主,带公主过个好年。”
  “你自己也记得要多加保重。”
  江琅难拒小皇帝的热情,按照小皇帝的吩咐,到达南豫道后,暂住于冬宫。
  冬宫不愧是皇帝的宫殿,气势恢宏,壮阔辉煌。任月语踏入宫内,着了迷,兴奋地四处乱窜。江琅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任月语不知蹿过了哪些回廊、哪些庭院,莫名到达了一处空旷地带。广场宽阔,场内左右各安置了一处高台,用于观测气象,或是祭祀。
  任月语激动,撩裙就要往左侧的建章宫跑,却被江琅一把拽了回来。
  江琅提醒,“天子才能上建章宫。”
  任月语悻悻然,“噢。”
  她再撩裙,迈步往右侧的灵台跑去。江琅随她登上了灵台。
  灵台上共有十二根大理石雕刻的立柱,绕着台面密集排列为弧形,间隔缝隙狭窄。
  任月语透过狭缝,看见了太阳。她仰观天象,探测风速,感受温度,回头告诉江琅,“这几天应该会下雪。”
  江琅随她一道观察天际变换,“也是时候该下一场雪了。”
  任月语邀请江琅,“到时候一起看雪?”
  江琅应允,“好。”
  任月语欣喜,转回去,继续透过缝隙看太阳,无意间看见了远处的一座飞角楼阁。她问江琅,“那座楼是干什么用的?”
  江琅遥遥看一眼,推测道,“或许是藏书阁。”
  他的话音刚落,任月语就已蹿下了灵台,往藏书阁的方向蹿去,并对江琅呼喊,“江琅,快来!”
  江琅笑着,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他的夫人可真是太好动了。
  ***
  他们到达了藏书阁。
  任月语踏进门,被古色楼阁与雅致熏香吸引,欢快地沉溺其中。
  江琅踏进门,看着眼前熟悉的布局,眼波微动。
  这和文渊阁的藏书楼几乎一模一样。
  江琅想起了年少时候,他受先帝信任,被召为皇子伴读,在梅伯志、梅季远等内阁大学士的教育下,学习经典书籍,领悟圣贤思想。
  那时,少年江琅意气风发,壮志凌云,以为未来会是一片光明大道。
  他与六皇子左琮阳素来交好,两人相知相伴,形影不离,是一对惹人注目的挚友。他们上学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练武也在一起,把彼此当作了生活中的习惯。
  闲暇时间里,他们最爱去的地方,正是文渊阁的藏书楼。
  两个喜好读书的少年,在藏书楼里可以待上一整天,谈论古昔四书五经,谈论当下诗词歌赋,乐此不疲。
  岁月流逝,时光流转。
  江琅恍惚。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过于遥远的记忆了,仿佛是千百年前的事。江琅仍能想起他们谈笑风生的模样,想起黄昏透进窗棂洒满遍地金黄,想起阳光里细碎的尘埃浮动。
  可他在想到这些场景时,仿佛是个旁观者,而并非局中人。
  这一场令人艳羡的挚友之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破裂的呢?
  江琅记得清楚,是在他们十五岁那一年的夏天。
  江琅天资聪颖,这本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实。那一次书考,梅伯志按皇上的吩咐,加大了考题难度,让他们以吴苏道的稻桑之争为题,写一篇综述。江琅平日习惯于观察时政热点,那几日正巧关注这一话题,心中有许多观点想法,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
  在其余几人绞尽脑汁词不达意时,江琅轻而易举拔得了头筹。
  那天散场,气氛与往常相比,怪异了许多。
  太子是个讲礼节的人,平时虽与江琅无深交,但碰面时好歹也会点头示意。那日却是一直板着一张脸,见到江琅,斜睨一眼,冷漠地径直走了过去。
  江琅当太子是书考失败灰心丧气,没有在意。
  三皇子不同,他总是面带微笑。他与江琅本不顺路,特意转换方向找到江琅,夸赞道,“还是小将军厉害,拔头筹犹如囊中取物,我们这些做皇子的,尽管流着皇室血脉,面对小将军,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江琅听出了三皇子的阴阳怪气,他当三皇子是书考失败心里不平衡,不去在意。
  再见六皇子,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并且笑得纯粹清澈。他兴奋地赶到江琅身前,迫不及待地输出见解,“子枢,我方才在答题过程中,对于改稻为桑或是改桑为稻,总是难以找到一个平衡点。看了你的论述,我才明白突破口应当在何处,简直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江琅热切回应,“其实你我想法同属一脉,我不过是这几日多听了几句旁人的闲聊,才悟到了切口。若是给你再多一天的时间,像这样的综述,你想写多少便能写出多少。”
  “看来,平时还得多多交谈才是。”六皇子想起了什么,忽然捶了一下手心,“说起来,我恰好有一议题,左右想不明白。你若是有空,我们不如去藏书楼细聊一番,如何?”
  江琅欣然答应,“好。”
  他们相伴去了藏书楼,一待就是一下午,只叹时光流逝如此之快。
  江琅那日于傍晚回家。
  他拔得头筹的已传到了家里,他还以为父亲会引以为傲,对他夸赞几句。然而意料之外,江琛的脸色并不好看,也没有主动提及此事。
  第二日,皇上为奖励江琅在书考中取得的成绩,特地赏赐了丝绸、玉器,瓷器。
  看着宫人来来回回将赏赐品搬运进府,江琅心生得意之情,想着有了皇上这般明目张胆的夸赞,父亲总也该高兴一回了吧。
  可待那群宫人离去后,江琛差人把奖赏搬进了库房,再对江琅呵斥了一声,“跪下!”
  江琅跪在庭院里,脸上满是不解的表情,“父亲,为何?我拔得头筹,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江琛质问,“谁允许你在皇子之间拔得头筹?”
  江琅最怕听到这样的理由。他也猜想过会是这一原因,真到亲耳听到的一刻,他实在难以接受,“我不懂,皇子也好臣子也罢,既然在同一学堂读书,既然参加同一场书考,那就应该各凭本事取得成绩,与身份有何关系?”
  江琅所受老师教育,一直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勤学苦读的目的,向来都是在于国,在于民,何时在于对皇室阿谀奉承?这哪能成为读书的意义? *
  他直视江琛,“我问心无愧。”
  江琛怒斥,“可你是皇子伴读!就因你拔得头筹,其余皇子全被皇上责罚!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吗?未来帝王就在这群人之间,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参你一笔,你可知日子有多难过?”
  他缓一口气,“当今圣上赏赐你,你就真以为那是赏赐?你摆清自己的位置!”
  江琅心想,若帝王只有这点胸襟,料想也不是什么好帝王。他攥紧拳头,回复一声,“我不服。”
  江琛低声道,“那就跪到你服为止。”
  那次,江琅跪了一天一夜。
  他本是武将出生,这点惩罚理应算不了什么,可那次却当真感受到了疼痛与难受。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耳旁充斥着喧闹虫鸣,身体承受着夏日炎热,汗流浃背,逐渐变得头昏脑胀,意识朦胧。
  或许棱角就是在无尽炎热中被磨平的吧。
  江琅因暑热而晕厥,被人送回了房间。醒来之后,他有了一些细微的改变,人生踏入了一条新的道路。
  江琛以江琅身病为由,请辞了江琅皇子伴读的身份。江琅从此潜心于府中,远离政务,一心只关注军事。
  偶尔进宫,遇上六皇子,六皇子仍像以前那样,想与江琅探讨时政议题。江琅的回应却不再热切,一举一动紧扣臣子身份,“恕卑职愚钝,对于殿下所说之事,实在无从解答。”
  六皇子清晰地察觉到,江琅变了。
  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谦逊低调的臣子。
  是一具备受约束的躯壳。
  江琅缓神,走进了眼前这座藏书阁内,仿佛走进了往昔,又切切实实和往昔不一样。
  耳旁忽然响起了任月语的声音,“江琅,快来!”
  江琅寻声望去,任月语正一脸欣喜冲他笑着,双眸明亮,清澈水润,好似林间的小溪流。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他的人生也并非全是阴霾,他也可以拥有春暖花香的时刻。
  他向她走了过去。
  任月语正站在桌案前,煞有介事握着毛笔,飘逸地写下了一句诗,“一蓑烟雨任平生。” *
  她期盼地向江琅展示着她的作品,“怎么样,我这草书,写得特有味道吧?”
  她还是在小学时候学过一点毛笔字,现在再来写字,小半靠记忆,大半靠自由发挥。
  江琅盯着宣纸看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任月语咂舌,“一蓑烟雨任平生呀!”
  她拿起笔,细心地在每个字上画圈,画出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琅再盯着宣纸看了半晌,眉头微蹙,“就认出了一个一。”
  他及时闭嘴,没说穿,任月语的草书就是鬼画符,还是差生鬼画的差生画符。
  任月语瞪眼,“你不懂欣赏。”
  她撂下笔,瞥见东南角有一架古琴,又兴致勃勃地跑去拨弄古琴玩。江琅站在了任月语方才站过的地方,手痒,拿起了毛笔来,在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上,沾墨写诗句。
  他只在乎字写得好不好看,写了一遍,不满意,又写了好几遍。
  他没察觉写的内容已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写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写到后来变成了,一蓑烟雨任月语。
  直到最后仅剩下了三个字,任月语。
  他终于写出了满意的楷书,线条流畅,字形敦厚,画点圆整,静动相宜,带着些许颜真卿的风范。
  写了这么许久,他有些累,放下笔,靠在一侧踏上,屈膝,随手翻阅一本书籍。
  任月语玩够之后,折返回到了案桌旁。案桌虽然宽敞,眼下摆满了写着字的宣纸,反倒显得拥挤。她扫视着满桌的宣纸,翻翻捡捡,惊讶不已。
  纸上写的全是她的名字。
  她侧头看向江琅,见江琅正专心致志翻着书籍,一本正经。她故意逗道,“你为什么写的全是我的名字?”
  江琅微怔,抬眸看一眼案桌上的宣纸,这才惊觉自己无意暴露的心思。他继续读着书本,波澜不惊答复,“笔画少,好写而已。”
  任月语将信将疑,在一堆宣纸里挑选中了最喜欢的一张,凑到江琅身前,“我喜欢这个,送给我好吗?”
  她是猛然凑上去的,一下蹿到榻上,与他之间最近时候仅有毫厘。向前的冲劲消退,她又往后撤了一些,安稳坐好,但仍保持着面对面的近距离。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水灵的眼眸,似是响起了一声悸动心跳。
  他故作沉稳地点头,“好,都送给你。”
  她兴奋地收起宣纸。怕对折会折起压痕,她从一侧开始,把宣纸裹成卷,取下头上的一根蓝色发带,在宣纸卷上系好蝴蝶结。
  她的指尖有不易被察觉的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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