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野——春崎【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8 17:22:14

  老板笑意盈盈,替江琅装好了步摇,赞叹道,“郎官对娘子是真心好。”
  江琅掏出银两,默然递给老板。任月语偷偷观察江琅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一如既往。
  她摸不清他心里的想法了。
  他们拿了步摇,继续走在街巷上。身旁热闹非凡,两人之间却因为老板方才微妙的称呼,郎官和娘子,气氛变得稍显混沌,仿佛一潭清水被搅动了一下,原本堆积在潭底的沙砾忽然随潭水涌动,泛起涟漪。
  任月语不大能适应这种气氛。她虽然一直对江琅有那方面的心思,但她自知强扭的瓜不甜,也没有那份想要去强扭的心。毕竟她身上有着当代大学生的优良品德——不给别人添麻烦。
  她酝酿一阵,努力提一口气,又换上了轻松的口吻,笑道,“刚才那个老板说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好了,别放在心上。”
  她以为江琅对她没那份心意,所以说了这话,给江琅解围,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不至于面上太难看。
  江琅仍旧是面色平静。他用极轻的声音回答任月语,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已经放在心上了呢?如果老板说的并没有错呢?”
  如果……她成为他的娘子,于他而言,是三生有幸呢?
  他对她的心意变化,他其实已有隐约的察觉。
  似乎已不再是他作为主人,她作为客人,他对她尽地主之谊、行待客之道那般,完全出于礼节。
  也不再是他作为将军,她作为异国公主,他们奉命成婚那般,完全出于合作关系。
  而是………他作为男子,对女子心生爱慕,纯粹源于心动。
  方才老板念出了那样的称呼,郎官和娘子,他就在那一刻,蓦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对她的那份心意。
  江琅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任月语,微微弯腰,直视任月语的双眼。任月语能清晰听见胸腔内紧张的心跳,呆立在原地,像个被摆弄的玩偶。
  江琅开了口,“小语,我……”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了热烈呼唤,锣鼓喧天。人群开始蹿动,推推搡搡,蜂拥去往巷口处。
  有人快要推到任月语。江琅敏捷,将任月语拉进怀里护住。
  任月语动弹不得,远远望见涌向巷口的人群背影,抬头问道,“他们在干嘛?”
  江琅观察巷口的动静,猜测道,“应该是那边有一支迎亲队伍。”
  “迎亲?”任月语来了兴趣,音量提高,拽着江琅的衣角,“我们也去看看!”
  任月语边说边行动,拽着江琅融入人群,去往巷口。他们运气好,恰好在附近找到一处高台,便于观望。台面窄小,仅够一个人站立。江琅扶着任月语站了上去,护在任月语前方。
  迎亲队伍正风光无限地从他们眼前路过。四人抬着花轿,随锣鼓乐声轻微扭动。花轿上下颠簸,窗户帏帐荡漾起一层波浪。新娘悄悄掀开了帏帐一角,好奇窥望外面的情况。正遇新春游园会,街巷上本就人多热闹。人群又全被他们吸引了过来,聚集在一处,着实是人山人海的场景。有人起哄,发出了怪异又好笑的声音,惹得一群人跟着笑起来。新娘被吓得不轻,急忙缩回了轿子里,像一只受惊的猫。
  任月语笑道,“这新娘怪可爱。”
  她踮着脚尖,视线跨过一个个脑袋,紧盯着花轿。江琅抬头,看着任月语兴奋的模样,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原本也应该拥有这般仪式的。
  早知会有今日的怅惘,三年前,先帝颁布圣旨的那一刻,他就该欣然接受。不管鄯州战役有多着急,不管形势有多紧迫,他也要抽出哪怕只有半个时辰,也要八抬大轿锣鼓齐鸣,给她一场世人难忘的仪式。
  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在父母和族人面前,在恩师与挚友面前,与她结为夫妻。
  他从未如此懊悔过,眼底有一抹忧郁之色。
  任月语只顾高兴,盯着花轿看了许久,又盯着新郎看了许久。
  新郎在喜日里神采飞扬,骑在马背上,不停与围观人群挥手互动,从随行兜里抓一把喜糖,向高空挥洒,洒出一场彩色糖果雨。
  任月语拼抢积极,凭借高台的优势,伸出双手,接住了满手心的糖果。她分了一半给身旁的小孩,挑选了一颗最饱满的糖果,递到江琅眼前,“喏,战利品,沾沾喜气。”
  江琅接过了糖果,心不在焉。
  任月语凑近来观察,问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江琅剥开包装,将糖果举到任月语嘴边,喂给她吃,“我在想,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烤羊。”
  任月语咬碎了糖果,嘴里传来干脆利落的声音。她笑道,“好。”
  她轻巧地跳下了高台。人群由于迎亲队伍的离去,逐渐散开。任月语走在江琅身旁,被江琅带着往街巷的东南方向走去。
  世间繁华依旧,车水马龙,喜气满满。
  ***
  他们去了东南巷用餐,又在附近闲逛一番,不知不觉天色暗淡。四周亮起了花灯,绵延不绝。一条溪流淙淙而过,几架拱桥连接两岸,灯笼随风飘动,暖光被溪水搅动成蜿蜒的线条。
  路过一排花灯墙,墙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色小灯。任月语贪玩,顺手摸了一把花灯外壳,花灯旋转半圈,像是转经筒。
  江琅问道,“想要?”
  任月语收回了手,“我随便看看。”
  江琅取下了任月语方才抚过的那一盏提灯,找摊主付了钱,再送与任月语,“给你。”
  任月语拘谨地接过提灯。灯面绘着一对嬉戏锦鲤,生动有趣,仿若当真在暖光中游玩那般。她专心欣赏着锦鲤,转移注意力,才能不致于让已经微红的脸颊更红一层。
  提灯甚是好玩。走过一口古井,任月语特意将提灯映照在井水中,犹如天边朗月。
  江琅见古井边有一块碎石,其实不大,但他怕任月语不小心会踏上去,便牵起了她的手。
  像是这条原本平静的溪流中,忽然有一条鲤鱼一跃而出,搅起阵阵水纹。
  任月语感受到热烈的心跳,以及江琅的温度。
  他牵着她漫步于灯火之间,暖光流淌。
  三五行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时,他们被江琅的气概吸引,不免多望了几眼,低头耳语。
  “那个好像是贪狼将军。”
  “传闻中的贪狼将军?他怎么可能在这里,你别是认错人了。”
  “我见过好几次他的画像,应该不至于认错。”
  “确实……不是传得沸沸扬扬么?说他并未回平京复职,而是带队继续南下。算起路程,有可能正在我们南豫道。”
  “果然,不愧是贪狼将军,百闻不如一见。听说平京城内好些达官显贵的人家,都曾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奈何遇上贪污案……”
  “不是贪污案,是冤案!”
  “噢,对,冤案。哎,只可惜已经来不及咯,他已有了家室。”
  “那他旁边那位女子,莫非就是月照公主?他们可真……”
  任月语听见了那些行人窸窸窣窣的谈话,好奇扭头看了过去,只一眼。她不知道那群人想说的是,“他们可真般配”,她以为那群人要说的是,“他们可真不成体统,大街上拉拉扯扯”。
  她难为情,也怕给江琅带去困扰,温馨提醒道,“我们这样……不大好吧?”
  她没明说具体是哪样,不过悄悄用力捏了一下江琅,示意是指他们牵手。
  江琅轻柔回握了任月语一下,笑道,“无妨,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在天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牵着她。
  她紧张得不敢回答,呼吸谨慎。可心里实在愉悦至极,本来好端端走着路,竟情不自禁蹦跳了一下。
  他有所察觉,回过头来。她有些羞涩,立即恢复为正常的状态,一本正经地漫步。
  他笑着,替她将一缕落在嘴角的碎发,细心捋向耳旁。
  晚风轻抚,拱桥上放起了孔明灯。零散光点缓慢腾空,仿若繁星倒流,坠入夜空。
  江琅随暖色光晕抬头,看向天边。弯月挂在远空,皎洁明亮。他不由得想起了满月的模样,想起了似乎遥远又似乎临近的中秋。
  他一直记得,中秋之夜,满月之时,他要亲手将她送走。
  从此夫妻二人永世不能相见。
  当初答应时,以为这只是一项简单的护送任务。比起行军打仗,单纯的护送可要简单得多,能够不费力气地顺利完成。
  其实仔细想来,事到如今,一切进展也都那么顺利。他们一路南下,她也一路相安无事,几乎没有意外发生。
  唯一的意外是,他爱上了她。
  他爱她的自由,无拘无束,对她而言,认真度过每时每刻仿佛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他爱她的单纯,是非分明,做错事了就受罚,受委屈了就伸冤,对事简单却又不失认真。
  他爱她的勇敢,义无反顾,只要是心中所认定的目的,就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实现。
  她活成了他所期望的模样。
  可是……他好像不应该爱上她的。
  不然,他该如何面对中秋之夜、满月之时?他如何舍得亲手将她交付出去?他如何承受永世不能相见的结局?
  他的心里蒙了一层灰,陷入一团无解的混沌之中,世界只剩寂静。直到感觉手心被轻轻握了两下,他才蓦然停下了脚步。
  任月语指着身旁的糖葫芦铺子,“我想吃这个。”
  江琅顿了顿,掏出了碎银交给老板,挑选了一串最大颗最饱满最鲜嫩的糖葫芦。寂静散去,属于灯市的热闹逐渐重新回到耳边,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笑着,将糖葫芦递给了任月语。
  好像比起担忧未知的缥缈的明天,此刻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更为重要。
第26章 少年
  江琅出现在灯市的这件事情,惊动了本地知府彭义云。
  彭义云亲自来到冬宫,邀请江琅与任月语前往彭府小憩游玩。盛情难却,江琅答应了彭义云的邀约。
  彭府不算大,不如部分知府住宅那般瑰丽气派,装饰也不属于奢华讲究那一类,而是质朴清新,富有书卷气。厅堂方正,适于会客,几人各自落座,品一杯茶。
  任月语刚坐下不久,彭义云的女儿彭梦好奇凑了上来。彭梦正值豆蔻年华,活泼好动,精力无限。她先是盯着任月语观察,似乎对任月语有无限的好奇。随后主动找任月语交谈,一开口就谈许久。
  “姐姐,你是月照公主吗?”
  “你的眼睛怎么亮闪闪的?好像一只猫。”
  “你们家养猫吗?我们家养猫,养了一只波斯猫,可凶了!经常咬人。”
  “对了,我的猫呢?刚才还在这儿。”
  “我要去找猫,姐姐你也一起去吧?”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热情地拉起任月语的手,仿佛她与任月语相识已久,经常相伴一起玩耍。
  彭义云见状,惊觉失礼,急忙制止道,“梦儿!怎么这般不守规矩!”
  他的语气严厉,不仅吓着彭梦,也吓着任月语。
  任月语反拉着彭梦的手,解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也正想同妹妹一道,去庭院里闲逛观赏。”
  她向江琅使眼色,示意江琅帮忙。
  江琅心领神会,劝慰彭义云,“若她们想玩,那便随了她们。不然闷在屋内听我们叙旧,也怪沉闷。”
  彭义云因为江琅开口,松了眉头。
  彭梦了解彭义云,知道彭义云这副表情,是代表同意的意思。没等彭义云开口,彭梦抢先表达了感谢,“谢谢阿爹!”
  她拉着任月语,欢快地跑出了门。
  天气已经有了变暖的迹象,庭院内树枝上的积雪,从一团白色绒毛,变为了一抹白色线条。
  隔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任月语回到了厅堂,站在江琅身前。她刚才小跑了两步,稍微有些喘气。
  江琅牵起任月语的手,指腹摸索着任月语的手背,“怎么了?”
  任月语道,“我想跟着妹妹去附近杏园玩,可以吗?”
  任月语之前替彭梦找波斯猫时,听彭梦讲起了杏园的事,说是园中有不少可供游人玩乐的设置,并且是个风景秀丽的园林,在本地很出名。
  “杏园也不远,隔这里只一条河而已。”任月语担心江琅不答应,多解释了几句,“我和妹妹在一起,妹妹身边还有好些侍卫。”
  彭义云担心江琅误会,也解释了一句,“将军大可放心,在我管辖的地界里,不会有事。”
  江琅被左右围击,不答应也得答应。他叮嘱道,“注意安全。”
  任月语爽快应答,“嗯。”
  她兴奋地出了厅堂,与彭梦汇合,一道前往杏园。
  彭义云看着女子们消失的背影,再暗自观察江琅的神情,叹道,“将军和以前相比,果真是完全不一样了。”
  彭义云上一次见江琅,还是在三年前。
  那时,彭义云作为归雁城的知府,率领部下抵御外敌入侵,拼命守护城池。
  奈何敌军进攻凶猛,敌我实力悬殊过大。彭义云并非将士出生,哪有守城经验,即便殊死搏斗,顽强抵抗,仍旧无法逃脱节节败退的战局。
  直至江琅出现,率鹰扬军及时支援,闯入激烈交战之中。
  那是一场恶战,战事胶着,持续久远。
  对方准备充分,预测到江琅会支援,事前早已把江琅研究透彻,设置重重陷阱。特派十名精兵强将,在旁人的掩护下,直攻江琅。
  江琅腹背受敌,以一敌十。即便武力不输对手,体力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他杀了整整六个时辰。
  直到战斗到结尾,还剩一名敌人时,江琅已体力透支,新伤触目,旧伤复发,面色苍白,虚汗淋漓,头晕眼花,他只有依靠刀尖杵地,拄着刀柄,才能勉强站稳。
  然而对方并不会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利剑出鞘,一剑穿膛。
  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被攫取,江琅颓然跪下,向前扑倒在地。献血流淌,江琅浸在血泊中,昏暗无际。
  他看着剑刃在黄昏中闪烁,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看着那光毫不犹豫向他砍来。他有了一种弥留之际的幻觉。但却叫人意外,他在最后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不甘,不是绝望,而是释然。
  比起回平京继续面对族人被冤屠杀的事实,比起在新朝之中忍气吞声苟活于世,若是能够杀死沙场,不才是更好的选择吗?不才是他作为将士,最完美的归宿吗?
  走了罢。结束这一切,安心去了罢。
  江琅松开刀柄,疲惫瘫软,半闭着眼,静默等待着长剑砍下。却见那剑光在半途受到阻挡,被人奋力推开,随即而来是一场刀光剑影之战。江琅眼眸上移,试图看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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