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真的有人。
彭梦在窗外,因为一颗好奇心,正努力探望屋内的场景。她这一天听见旁人议论,说将军与夫人同普通夫妻不一样,看向彼此的眼神不一样。她年纪小,不懂他们所谓的特殊的眼神,只懂他们显而易见的特殊的动作。她想看看他们有没有特殊的动作。
还没看清一个大概,倒被彭义云抓了个现行。
“你嫌今天闯的祸还不够?”彭义云压低了声音,“给我老实点!”
他揪着彭梦的耳朵往院外走,彭梦疼得叫唤了一声,他急忙捂住了彭梦的嘴巴。两人一路拉扯,跌跌撞撞逐渐远去,微弱的声音最终消散于夜色中。
江琅确认窗外已没人后,手臂稍稍用力,将任月语抱得更紧了一些。
***
任月语那一晚睡得安稳。她没察觉到天已亮,赖在床上睡了好一阵。等到睡够了睁开眼,看见江琅正巧端着一个餐盘,跨进屋内。
“醒了?”江琅把餐盘放在桌上,“快来洗漱,吃点东西。”
盘里有莲花粥与些许糕点,色泽丰润。任月语肚子应景地叫了一下。她兴奋地爬起床,套上外袍,偶然听见了腰间叮当的响声。她低头,看向腰际。
是桃面符碰撞发出的响声。
桃面符上有了一道裂痕。
第28章 裂痕
桃面符以前也摔过,就在江琅推任月语荡秋千那一次,随任月语一道重力摔在了地上。任月语后来检查过桃面符的状况,毫发无损。一块青白玉,还能这么经得起折腾,质量可真好。
她原本佩戴桃面符,总是小心翼翼,不过自那次荡秋千之后,她放宽了心,任由桃面符自由晃动,不会心疼。
哪能想到,今天并无激烈的事发生,桃面符却意料之外出现了裂痕。
任月语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偏负面,偏悲观。
她想验证她的想法,想问问看江琅的桃面符的状况。犹豫许久,她还是没能开口。因为有的事情,不说出口,就一直只是个猜想而已,可以不作数。然而一旦说出口,猜想就踏上了变成事实的道路,最终引向她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她有些接受不了。
她没办法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暗自藏好了情绪,尽量不暴露担忧。
可她这人,嘴巴能藏住,眼睛藏不住。
回程的路上,她和江琅同座一辆车舆,离得近。她趁此好机会,抓紧时间观察江琅的腰际,企图验证她的猜想。
如果江琅的桃面符没有出现裂痕,那就证明单纯是她的桃面符质量不好,不经摔。
如果江琅的桃面符同样也出现了裂痕,那就证明……桃面符的咒语是当真的,她和江琅之间不能产生感情。一旦他们互生情愫,桃面符就会出现裂痕,灵魄受损,她的生命……或许也会遭受威胁。
她十分厌恶这个事实。
她皱着眉头,眨一下眼睛,让视线变得清晰。她紧盯着江琅的腰际,要从车舆的颠簸中,看清衣摆后方若隐若现的桃面符,专心致志。
车舆被路中的小石子绊了一下,带来一次较为明显的跃动。任月语随车颠起,视线不由得从江琅的腰际上移到江琅的眼睛。四目相对。
他应该是也观察了她许久。
她又被他当场捉住了。
上一次任月语为了找密信,紧盯江琅的上面。这一次又为了找桃面符,紧盯江琅的下面。暂且不论理由到底是否合理,光是凭这毫不收敛的举动,就够让人误会的了,实在有些丢人。
任月语视线下移,看回江琅腰际,惊觉不合适,又上移,看回江琅的双眼。察觉这样更不合适,她在忙乱之中干笑了两声,佯装镇定,侧过头,看向窗外。
江琅故意俯身向前,顺着任月语的目光看去,探寻任月语究竟在看什么。
他的脸颊贴她很近。
她被挤压在角落里,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变得谨慎。她一直保持着观赏窗外风景的姿势,可终究什么也没看进去,唯独感受到了一潮接续一潮的热气。
***
他们返回了冬宫。
宫内的人全数赶到院门处热情迎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对将军和将军夫人甚是想念,围在四周叽叽喳喳,吵闹不已。吴冲毅的想念最为具体,欢欣鼓舞,做出一桌美味佳肴。
菜肴丰盛,满汉全席,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道芙蓉蟹。嫩白的蟹肉堆积在盘中,犹如雪山,唯一的一只红润的蒸蟹摆放在蟹肉之中,有了红白对比,凸显蒸蟹的独特,仿佛是珍宝。
江琅细心挑了蒸蟹,放在碗中,端给任月语,“小语吃。”
任月语贴心,把碗推回给江琅,“你吃。”
江琅再把碗推向任月语,“你吃。”
任月语又推向江琅,“不,你吃。”
两人互相谦让,僵持不下,一只红润螃蟹在桌面上左右移动,循环往复。
孟昭启看不下去,嘴馋,向螃蟹伸出了手,“要不我吃?”
云霁轻轻拍了一下孟昭启的手背,用眼神示意警告。孟昭启撇嘴,悻悻地缩回了手。
吴冲毅也看不下去。他当初做这道芙蓉蟹,在蟹肉上摆放这只蒸蟹,纯粹出于美观的需要。哪能想,一只普通的蒸蟹,倒成为了饭桌争抢的焦点。他站了起来,“螃蟹还有的,我去厨房再弄几只。”
他正要离开,江琅叫住了他,让他别去厨房折腾,理由是先把桌上的菜解决掉,以免浪费粮食。
“一只螃蟹而已,何必为此兴师动众。”江琅说完,又把螃蟹推向了任月语,“给小语吃。”
任月语被九双眼睛盯着,不自在,也不好再推辞,含蓄应答了下来。
江琅替任月语剥开蟹壳,挖好蟹黄,厘顺蟹肉。
任月语在众人瞩目下享用美食,略显难为情。她举着筷子,尝了第一口蟹肉,鲜嫩绵软。再尝第二口,尝到了一丝血味。
好像是她自己的血。
***
任月语当场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平常自然地吃过了那一顿饭。
饭后,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往江荆道前行。
素雅先打包衣物,再整理配饰,最后寻到好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比如一只在灯市里买的月白釉花瓶。她拿不定主意,询问任月语的意见,“夫人,花瓶要不就不带走了?怪重。”
任月语正坐在榻边,努力往下咽唾沫,压抑那股若隐若现的血味。
素雅没等到任月语的回话,加大了声音,“夫人?”
任月语才回神,“怎么了?”
素雅举高了花瓶,“这只花瓶,要不就不带走了?散给这里的人?”
“噢,好。”
任月语的回答心不在焉。咽喉处有些发痒,她压着嗓子咳嗽了一下。素雅急忙赶来,递来了一张手帕。手帕又偏巧是纯白色的,咳出一丝血在上头,虽是量少,但也突兀。
素雅被吓一跳,“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任月语快速收好手帕,“没事,小事。”
素雅慌乱,“这怎么是小事?不行……”
任月语做出嘘声的手势,“不要声张……”
她的话没说完,素雅瞥见正好路过屋外的云霁,立即跑去抓住了云霁的手腕。
“云医官,夫人不好了!”
素雅的反应过于夸大其词,任月语头大,感觉她在素雅的心中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了。
云霁也同样警惕,赶到任月语身边,检查了任月语的手帕,替任月语把脉,“夫人,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出了咳血之外,可还有其他症状?”
“没有多久,没有其他症状,而且也只咳了一点点血而已。”任月语用食指与拇指比划,一道指缝小得几乎看不见,以此证明这真的是件小事。她自我诊断,“应该是天气冷,吹了风,有些感冒,扁桃体发炎或者是咽喉炎,多喝热水就行。”
云霁听得用心,但没能听出什么来。
任月语换作简单的解释,“我就是上火而已,你给开点清热解毒降火的药就行。”
云霁左右打量,就近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几类中草药。素雅守在云霁身后,愁眉苦脸。任月语忐忑不安,看一眼云霁,再看一眼素雅,最后与素雅对视。她心虚,挪开了视线,规矩坐在榻上,耐心等候。
云霁写完了药方,抬起头来。任月语瞄了云霁几下,试图给云霁传递信号。云霁有条不紊放下笔,捏起药方,在空中观望。任月语看过去,看不大懂,有些郁闷。
云霁请素雅帮忙,“烦劳去找阮管家讨这几味药,熬制一碗,先给夫人喝下。”
素雅收好了药方,“我这就去。”
云霁赶在素雅离开之前,多嘱咐了一句,“此时暂且不要声张,以免将军担心。”
素雅拿不定主意,看了看后面的任月语。任月语疯狂点头,素雅才应了这声嘱咐,踏出了房门。
任月语暗自舒一口气。
云霁待素雅远去,转身回屋,坐到了任月语的旁边。
任月语莫名紧张,挠了下后脖子,找话题聊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吃点药就能好,素雅的反应太夸张了,对吧?”
她说完,担心云霁不回应,干笑两声,算是给自己捧场。
云霁伸出了手,提议道,“如果夫人不介意,让我来替你保管桃面符吧。”
任月语心惊,没想到云霁早已察觉到了异样。
云霁是对此一直保持警惕的。发现任月语咳血,她第一反应是查看桃面符,看见了玉上一道浅浅的裂痕。
似乎该来的事情总会来。
她安慰任月语,“好在对你的情况保持着研究,刚才开出的那张药方,我有把握能压制一部分病情,不过……能维持多久,我也说不清,总之一切小心谨慎吧。”
任月语心情沉重,低着头,搓动衣角。她咬着下唇,摘下桃面符,递给了云霁。
也是,从没规定过桃面符必须要戴在身上,那还不如取下来,眼不见为净。
云霁接过了桃面符,摩挲裂痕,果真与预料的一致。她将桃面符放入了衣襟。
任月语忧心忡忡,询问道,“真的是桃面符的原因吗?”
云霁不敢给出肯定的回答,祈祷道,“但愿吧,但愿无关。”
***
任月语自此变得心不在焉。
他们踏上了去往江荆道的路。
任月语坐在车舆内,神情寡淡。想对策,想不出。解心结,解不开。左右找不到出路,除了失神放空以外,别无他法。
队伍按照原定计划保持前行,一路平稳。走过一段漫长道路,还未走到尽头,却意料之外地停了下来。
任月语随车舆向前倾,随后坐稳。她不明所以,掀开帘幕看向外面。江琅正守在车外,提高警惕。
任月语询问,“怎么了?”
江琅手握刀柄,“有埋伏。”
话音刚落,林中三支利箭齐发,直冲任月语而来。
第29章 野狗
江琅挥刀斩箭,箭凌空被斩为两截,悉数坠落。
接续有利箭从四面八方涌来。
江琅扫视周遭地形,探寻敌人的核心所在。他派程恒守在车舆附近,保护任月语的安全,再率孟昭启一道,杀出箭雨,杀向敌人。
敌人不再隐藏,从暗处击向明处。任月语感觉眼前全是黑影,密密麻麻。双方正面对抗,刀光剑影尽在眼前,任月语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嘈杂声。
利箭射在车舆壁上,沉闷的响声犹如闷雷,任月语不免害怕。三两黑衣人跳上车舆,被击退,又跳上车顶。车顶上传来了清晰的踩踏与打斗的声响,任月语吓得瑟缩在角落里,捂住了耳朵。
素雅见状不妙,拉着任月语的手腕,护着任月语走出车舆,“闷在里面怕你难受,我带你出去。”
任月语心想,她和素雅两个弱女子,出去如何抵挡得住混乱攻击。
果然刚出门,就遇上一个黑衣人迎面而来。任月语下意识要拉素雅躲避,没想到素雅径直冲上去,先发制人,一脚踢中黑衣人腹部,转身回旋踢掉黑衣人手中的剑。一套攻击行云流水,颇具气势。
任月语贴着马站着,惊讶感慨,原来素雅会功夫?
她环视四周,发现不仅素雅会,连贺懿也会。贺懿在任月语心中一直是位文弱的老者形象,属于需要特别照顾的那一类人,结果和年轻人一对一打斗,强劲有力,完全不输。
除了贺懿外,甚至云霁也会一点功夫。她赶到车舆旁保护任月语,替任月语抵挡了几次攻击。
任月语呆立在原地,从起初的害怕转变为了蒙圈,怎么全场都在飒然斗争,就她一个人帮不上忙,格格不入,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缚鸡之力。
这么想着,怪气人的。
黑衣人很快倒了一片。江琅和孟昭启捣毁了黑衣人的核心点,销毁了他们设置的重重暗阵。领头的人敏捷逃窜,只剩一抹背影。孟昭启本想追上去,江琅拦住了他,以免浪费精力。
江琅记得那个人,眼角有一道伤疤。他在癸卯事变那日见过,当时那人伪装成了尸体,躺在了血泊中。
那是前太子的部下。
***
天色已暗。处理完黑衣人后,他们行进到一个小镇,在一家客栈里安顿住下。
江琅饭后去马厩查看马匹的状态,任月语跟在江琅身后,形影不离。
江琅笑道,“想喂马?喂马不好玩的。”
任月语拽着一根稻草,“不是,我想请你教我功夫。”
江琅抚摸骏马的头,“怎么忽然想学这个?”
任月语举着稻草在空中比划,“因为大家都会,就我不会,显得太菜鸡了。”
她之前问过素雅,怎么这个团队里是个人都会功夫,说不定几匹马也会功夫。素雅的回答简单,只一句话。
“毕竟我们可是鹰扬府的人。”
鹰扬府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进府的基础课程,就是学武读书,这是江琅定下的规矩。
任月语得了素雅的点拨,心里更痒。她也是鹰扬府的人,她也应该会功夫才行。
“我要能对付黑衣人的那种功夫,往后再遇到黑衣人,陷入危险之中,我就能自救,用不着别人保护。”任月语冲江琅挑眉,“我还可以保护你。”
江琅轻弹一下任月语的额头,“放心,我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了,你用不着学功夫。”
任月语不依不饶,“我就要学,你教教我嘛。”
江琅劝诫,“学武很枯燥的,又辛苦。”
任月语壮志满怀,“我不怕。”
她扯着江琅的衣角,用那双水灵的眼睛看着江琅,不时眨动一下。江琅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的请求,败下阵来,答应了她。
***
江琅根据任月语的特点与需求,制定了一些不算太难的招式,可以避免任月语太辛苦,也能起到一定的防身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