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琅耳骨有了隐约浮现的热气。他想结束这场传话,制止道,“皇上的话我已铭记,有劳郑公公……”
郑公公急忙摆手,“别急,将军,还有最后一段,只有最后一段了。”
江琅悲从中来,想着还要被小皇帝当中揭丑到什么地步?
郑公公重提一口气,“之前吴冲毅还在朕身边时,朕就发现了他惯喜欢品酒。那年朕到冬宫进行修缮事宜,把他也带了来。朕可是亲眼看到了,他在后院的榕树下,埋了两坛酒!”
众人这下转换方向,齐刷刷看向吴冲毅。
孟昭启假装撸袖子,怒气冲冲,“好你个吴冲毅!”
吴冲毅涨红了脸。他想要否认,担心忤逆圣意,想要承认,又担心被眼前的人群殴。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能说出两个字,“我……我……”
郑公公低头窃笑了一下,随即恢复严肃,转述道,“朕本想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将吴冲毅那两坛酒给挖出来尝尝看,如今正巧你们在冬宫,吴冲毅也在现场,不如就让吴冲毅带你们去后院罢,挖两坛酒,给晚宴添一点醇香味。”
郑公公念完最后一个字,紧绷的身躯得以放松,弓腰道,“将军,以上便是皇上要奴婢转达的所有叮嘱。”
江琅暗自松一口气。好在小皇帝是以吴冲毅作结尾的,所有矛头全都转移到了吴冲毅的身上。
吴冲毅悄悄向后撤退,企图逃离,被孙一堂当场捉住。一群人蜂拥而至,围在吴冲毅身边,推赶着要吴冲毅带路,去后院挖酒。
他们风风火火穿梭在宫中,成为一片热闹景象。
下了雪,轻盈的雪花漫漫舞动,宫殿洁净纯白。
***
郑公公没有着急离开。他按照小皇帝的吩咐,转到厨房库房等地,要把一切安排妥当,确保江琅一行能够度过温馨和谐的新年夜。
江琅陪同任月语在房间里包饺子,包成奇形怪状的饺子,整整齐齐码在竹盘里。才码好半盘,忽然听见了屋外郑公公的呼喊声音。
“子枢将军!”
任月语比江琅先抬头。“子枢将军”这个称呼,在她心里刻上了一道痕迹。
郑公公因为方才转述小皇帝的口谕,念了太多遍“子枢”,一时没能改口。他来到屋内,行礼,告别道,“将军,万事已备妥当,若有吩咐,可召唤阮总管。”
江琅道谢,“有劳公公。”
江琅遵循礼节,送郑公公离开庭院。再折返回来,跨进屋内,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包着饺子。
雪变小了许多,零星白点飘落,点缀雾蓝天空。
任月语包饺子,把饺子团成一个圆团,饺子皮集中拧在中间,成为了一个包子。她心不在焉,偷瞄木桌对面的江琅,鼓起勇气,小声叫道,“子枢。”
她发现了,凡是亲近的人,都会叫江琅的字,叫他子枢。
江琅往饺子皮里塞肉馅,云淡风轻应道,“嗯。”
任月语有些惊喜,好像这是他们能更进一步的意思。她担心江琅的这次回应,没有其他心思,单纯只是没反应过来,这样岂不显得她很自作多情。她放下了饺子,双手搭在桌上,直视江琅,一字一句地再一次叫道,“子,枢。”
江琅也放下了饺子,抬头直视任月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在。”
任月语扬起嘴角,一双眼睛满是笑意。她感觉兴奋,向前倾身,像亲近友人那般邀请道,“子枢,晚上我们一起喝酒。”
江琅笑了,答应任月语,“好,都听你的。”
***
年夜饭,有孟昭启和孙氏兄弟在场,就肯定会热闹,甚至吵闹。
他们喜欢干杯,吃菜之前要干杯,吃菜之后也要干杯。全桌人在他们的带领下,在酒桌上形成了聚拢又退散再聚拢的态势,不知疲倦那般。
到了中场,他们开始划拳,豪放声音不止不休。程恒性格内敛,他们就非要拽着程恒加入其中,逼得程恒嗓音比平时大了一倍。贺懿年老养生,他们就非要拉着贺懿放纵,过一晚为所欲为的生活。一个接一个,将人腐蚀。
剩下吴冲毅,跑到云霁与素雅身边坐下,磕着瓜子,聊宫廷八卦,眉飞色舞。
当然,一年之中无论何时,都没有人敢对江琅造次。
江琅和任月语坐在一起,和别人的热闹不同,他们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闲。偶尔会碰到孟昭启带着人风风火火过来敬酒,喝满足后,风风火火离去,他们又变回了安宁的状态。
江琅替任月语剥海鲜,任月语津津有味品尝。先剥螃蟹,再剥龙虾,接着剥鲍鱼。就是在吃鲍鱼的时候,任月语觉得了恍惚。
在晋西道,张昌也曾宴请他们吃鲍鱼,那是一个暗潮汹涌的场景。
任月语浅咬一口鲍鱼边,感慨道,“想起张昌设置的那一场鸿门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几年前的事情。”
江琅把壳放到一旁,“兴许是局势变化得太大了。”
任月语评价了一句,“这边好人沉冤昭雪,那边恶人有恶报。”
江琅斟了一碗酒,“其实……论起张昌,他也不算彻头彻尾的恶人,起码有一点好,就是对三皇子左琮霖,重情重义。”
张昌极其重情重义,所以才与左琮霖保持长达十几载的私交,也才会在左琮霖死后三年,仍惦念着殊死一搏为他报仇。
任月语想了想,“也对,这么说来,一个人的身上总能挑出一两个优点。”
她咬下了剩下的鲍鱼,突发奇想问江琅,“那你呢?有没有类似的情谊深厚的友人?”
江琅挑了一颗花生米,咀嚼着,“昭启算么?”
孟昭启正单脚踏在凳子上,与人划拳,划输了就耍赖皮。
任月语撇嘴,“比起友人,你对他倒更像是哥哥对弟弟那样照顾。”
江琅心想,说的也是。他继续在脑海里搜索,第一个想到的是小皇帝。可他和小皇帝之间,真能算作友人吗?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注定无法推心置腹,注定彼此被一道沟壑分隔。是一段如履薄冰的关系,稍有不慎便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也不知最后会是谁杀了谁,总之总有一个人会死于刀下。
所以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没有,我没有情谊深厚的友人。”江琅垂眸,半晌,侧头问道,“在你看来,这算一个缺点吗?”
任月语愣了一下,笑道,“这算什么缺点?志同道合的人本就很难遇到,知音难觅。若是遇不到也就罢了,一个人照样潇洒自在,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什么优点缺点之说的。”
江琅暗自庆幸,还好对她而言不算缺点。
任月语添了下指头上的麻辣汁,又在毛巾上擦拭。她吃得口渴,想喝酒,独自喝酒显得寂寥了些,她端起酒碗,与江琅轻碰,“我们也喝。”
她喝酒,只能喝一小口,江琅喝酒,能将一碗一饮而尽,对比明显。她默默赞叹,果然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喝酒豪迈,千杯不醉。
可到了深夜,任月语才明白,她所以为的江琅千杯不醉这件事,实在是与事实违背。
***
子时,在孟昭启的带领下,一伙人跑到庭院里,开始放烟花。
烟花在夜空里热烈绽放,铺满整个天幕,往人间投射五彩斑斓的光影。
此处的烟花与城里的烟花此起彼伏,响声阵阵,仿若五色世界在交换流动,成为绚丽梦幻的场景。
任月语浸润在斑斓色彩中,兴奋激动。她想与江琅分享喜悦,四处搜寻,却不见江琅的身影。
她向南院走了几步,绕过弯道,发现江琅正独自游览于湖上,站在拱桥中央,白雪之间,仰头静默。仿若雪景画像的一部分。
起风了,下了小雪。任月语系紧绛红色披风,一圈白色绒毛围绕脖颈。她一路小跑,奔向江琅而去。
她爬上了拱桥,轻拍江琅的肩膀,唤道,“子枢。”
江琅转身,任月语蓦然愣在了原地。
江琅的左侧眼角竟挂了一滴泪。
任月语走进了一步,昂着头,“怎么了?”
“小语……”江琅声音喑哑,“他们都不要我了。”
父亲母亲以及族人,早在坎门那夜,全部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梅伯志梅季远两位恩师,断了他亲手送的笔,断了师徒情谊,再也不会把他当作学生了。
小皇帝,他曾经的挚友,因为君臣关系,与他之间画上一道巨大沟壑,他们再也回不到少年时代了。
江琅时常在想,他会不会是因为上一世作孽深重,这一世才遭此报应,珍惜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分别痛楚。
他被醉意侵袭,眼波迷离。平日里的骁勇、凌厉、沉稳、隐忍,全部消失不见,一只凶猛野狼难得地变得乖顺,甚至可怜。
她有些心疼。
她伸出手,抚过他眼角的泪珠,安慰道,“没事的,你还有我呢。”
他的脸颊在她手心里蹭了蹭,最后抱住了她,低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烟花绽放,天幕闪烁,世间光影流淌,零星白雪悠然洒落。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小语,我只有你了。”
第25章 游园
任月语认真数过,江琅喝酒,只能喝三碗,喝了就醉。
江琅喝醉的表现也很简单,没有多余的举动,光是睡觉,睡得香甜。
程恒和贺懿协助帮忙,把江琅扶进屋子里,躺在床上。
任月语担心江琅独自在屋里没有照应,她决定留下来,守在床榻旁,照顾江琅。
江琅睡觉安静,呼吸平稳。
任月语替江琅擦去额头上渗出的细小汗珠,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细细观察。
他太好看了,鼻梁高挺,下颌锋利,喉结凸起,侧颜连为了一道立体的线。
任月语伸出手指,隔着一段微小的距离,从眉眼开始,顺着江琅的侧颜轮廓,描摹线条,高低起伏。描了一遍,再一遍,似乎是要把这轮廓刻进记忆里。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像个流氓一样,如此觊觎绝世男色。
任月语偷笑着,双手搭在床榻边,枕着脑袋,挨着江琅。
几支烛台燃烧,星星点点,逐渐幻化至朦胧光圈,成为步入梦境的神秘通道。
***
第二日,临近中午,任月语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睁开眼,意外发现她与江琅的位置完全对换。
她躺在床上,江琅坐在床榻旁,守护在她身边。
任月语撑起身子,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是你喝醉还是我喝醉?”
感觉她才像是那个喝醉的人,江琅是从旁照顾她的人。
江琅笑道,“你的头发……”
任月语的头发炸开了,兴许是昨夜睡得过于满足,发丝也得以完全放松,蓬松而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头顶,是一顶鸡窝。
江琅伸出手,想要替任月语整理,快要触碰到时,又缩回了手,“我不会整理女子的头发,我让素雅来帮你。”
江琅站起来,正欲往外走。任月语着急,拽着江琅的衣袍一角,“你去哪里?”
江琅揉了下任月语的头发,让蓬松变得更蓬松,“我就在屋外等你。”
任月语睡眼惺忪,意识不清醒,顺着江琅的话追问,“等我干什么?”
江琅笑道,“等你收拾好,带你出去玩。”
他计划带任月语去逛游园会,南豫道的新春游园会是最为出名的,到了夜晚,满街灯市,热闹非凡,他猜想任月语或许会喜欢。
***
他们特意没吃午饭,就为了来游园会是小吃零食。
江琅带任月语去了湖边街市,坐在一艘游船酒楼里。这酒楼设置在湖边,有游船的模样,但并不是真的游船,它不会动,是湖水在动,波光粼粼。
江琅眺望着远处湖面上的杂耍戏剧,专心致志,不时跟着轻笑。
任月语用白色汤勺搅拌着茯苓粥,舀起一颗枣,放下,再舀起,循环往复。她内心纠结,犹豫良久,忍不住开口问道,“子枢,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你说的话?”
江琅拿起了筷子,“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只有……”
你说你只有我了。
任月语没办法把话说完,及时住了口。她倒着举起汤勺,放到嘴边,没吃到茯苓粥,唯独尝到勺边的一点甜味。
江琅夹了一块红糖糯米糍粑,放到任月语的白色碟子中,“只有什么?”
任月语悻悻道,“没什么。”
江琅没再追问,拿起汤勺品尝茯苓粥。任月语也没再提及,毫无感情地咀嚼着红糖糯米糍粑。
他好像是真的忘了。
任月语昨晚听见江琅的那一句话,还以为是告白,害得她兴奋了一整夜。哪想到男人真是健忘,借着醉酒,说过的话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她有些失落。
本来逛游园会是一件高兴的事,任月语也想要高兴起来,可心里总有一块小石子磕着,叫人难以顺气。
他们喝过粥,去到园林街市之间闲逛,穿梭在热闹里。
玩杂耍的摊档喝彩连连,异域商贾贩卖新奇物件,酒楼门外小二高声招客,街巷装扮五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
他们逛到了一个商铺前,挑选琳琅满目的小头饰。
这些头饰较任月语平日里戴的,着实夸张了些,纯粹为玩耍而已。任月语挑得起劲,喜欢几支步摇,一片白色羽毛飞舞,几捋金色流苏摇晃起舞,像是画本里天宫中的神女专属。
任月语举着步摇在头上比划,“好看吗?”
“好看。”江琅又挑了一支黑色步摇,“这个也好看。”
任月语尝试了一下黑色羽毛,像魔女。一种颜色一种风格,造型各异。
江琅扫视铺面步摇,再挑一支黄色羽毛。他喜欢看任月语不同的模样。
老板打趣道,“看郎官这架势,是要把步摇全都拿来给娘子试一遍?”
江琅愣了,握着步摇的手悬在低空。
任月语也愣了,因为郎官与娘子的这一对称呼。
老板按往常女子的喜好,为江琅推荐了粉色步摇、金色步摇、蓝色步摇,“难得见有郎官能如此耐心,替娘子选步摇。郎官尽可随便挑,挑一支最喜欢的,送给娘子。”
江琅抚过步摇羽尾,“一支不够。”
老板开玩笑,“难不成要把这些全都买下来?”
江琅微低着头,询问任月语,“喜欢吗?”
任月语没有精力思考,被牵扯着点了下头。
江琅向老板示意,“那这些就都要了吧。”
老板暗自惊讶,这种步摇因为造型大胆,稍显夸张,平日戴不出去、通常女子多会只买一支两支,在喜庆节日里戴着玩。况且这些步摇,上头都有西域玛瑙、珍珠之类的珍贵物品作为点缀装饰,价格并不低。像眼前这位郎官这般,纯粹因为娘子喜欢,就豪气地全买了下来的人,实在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