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三皇子布局五年,步步为营,万事几近周全。证据如山,江琛贪污案,已成定局。江府一族无力回天,注定毁灭,走向灭族的结局。”柴存告诉任月语,“只是他们千算万算,唯独漏掉了一点。”
“江琛保江琅的决心。”
任月语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柴存简明扼要,“江琛大人主动把灭族的时间提前了。”
江琅当时正于邬州作战,抵抗匈奴入侵,力保一方国土。太子与三皇子原本的谋划,是等江琅回朝之后,再启动江府灭族的一箭,毕竟江琛之后,江琅就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江琛提钱知晓了此事,这反而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保住江琅的时间差。他抓住机会,主动向先帝上缴了兵权,并以多年的功勋威望作为筹码,与先帝谈判,只一个条件。
放过江琅。
先帝当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未应允,但也未拒绝。
江琛决定做最后的博弈。他率领江府全族来到坎门,长跪不起,以此明志。江府从来无愧天子,无愧天地,无愧百姓,一世光明磊落,绝不屈服强权,至死不会认罪。
朝堂震荡。
群臣争辩不休,奏折纷至沓来。一派恳请彻查此案沉冤昭雪,一派恳请当机立断斩杀奸臣。双方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掀翻整个朝堂。
先帝烦闷至极,陷入两难抉择的境地。
敏感时刻,太子在先帝耳旁吹了风。
“他既求死,父皇赐死便是。”
“他掌兵权,本就极具威胁,父皇不如趁此除掉他,以绝后患。”
“儿臣听闻,他已在各地招募兵马,确有谋逆之心。”
“父皇待他仁慈,可他却起二心,父皇万万不能因一时心软,断送左氏王朝!”
先帝心烦意乱,起兴挥手下旨。
于是有了坎门屠案。
任月语听闻过坎门屠案的情景。死无全尸,暗血成河,腥气漫天,群鸦悲鸣。印刻于坎门的至暗时刻。
有时候,任月语会庆幸江琅没有在现场,不曾经历族人被屠的惨状。有时候,任月语又会替江琅感到遗憾,世事无常,风云变幻,他竟没能见到家人最后一面。
“坎门屠案那一夜,平京城内人心惶惶,混乱不堪。传言四起,一说封地诸王皆为江琛鸣不平,意欲起兵。一说文臣哀叹皇帝听信谗言不走程序大开杀戒,世道炎凉失望心寒,意欲罢官辞退。形势逐渐演变至濒临失控。”
任月语顺着柴存的叙述弄清原委,“所以先帝在激起公愤的情况下,若是执意再动江琅,势必会点燃最后一根引线,爆发诸王造反、群臣罢官的场面。”
柴存点头,“嗯,对先帝而言,江琅万万动不得。”
这便是“株连九族徒留一人”的缘由。
任月语恍然大悟,怪不得曾经无惧生死的骁勇将军如今这样贪生怕死,被人侮辱针对,受尽委屈,宁做中庸之人缩头乌龟也要执着于活着这件事。
因为他的命,是江府上百族人的命换来的。
他只有留一口气活着,才对得起于坎门陨落的族人亡灵。
任月语红了眼眶。她抑制住冲动,平静问道,“既然先生得了可为江琛大人翻案的密信,为何将军不肯行动,沉冤昭雪,反倒将密信收回?”
柴存面露难色,“个中缘由,我也费解。”
他有一个猜测,估计是与江琛本人的意愿有关,江琅不过是按江琛的意愿行事。江琅选择容忍,无非是受江琛所托。然而这都只是猜测而已,不确定的事情,柴存不好向任月语诉说。
他想来懊悔,“方才……我真不该拿那密信出来,交予将军过目。我若是再胆大一些,就应当把那封信直接带走,届时用其余物证一齐上交,一网打尽,两全其美。”
他扼腕叹息,“只可惜现今将军已拿走了密信,我即便再想挽救,也没办法把密信拿回来了。”
任月语抬起了头,红润的眼睛里显露一丝坚定。
“我可以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 “壹引其纲,万目皆张。”来自《吕氏春秋·用民》。
第17章 密信
柴存给了任月语一个最后的时间节点,“我明日秘密到驿站与安萨保汇合,后日卯时便将同安萨保一道,低调启程前往平京。若夫人愿意,可在卯时之前到达驿站,将密信交予我。”
任月语胸有成竹向柴存承诺,“保证按时给你。”
于是,第二日,任月语所思所想唯有一件事情——如何从江琅身上拿回密信。
任月语推测,若是直接向江琅开口,要江琅拿出密信,江琅肯定会拒绝。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她必须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
任月语按照惯例和江琅一起吃午饭。
今天这顿饭的氛围和以往不同,任月语没有像往常那样与江琅闲聊,相反,异常安静。她吃饭也不认真,夹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许久才总算咽下。咽后也不夹新菜,只顾咬着筷尖,盯着江琅出神。
她盯的位置独特,正是江琅的胸膛。
她缜密勘查,密信是极其重要的物件,江琅若想保护妥当,在目前这种关键时期,他极有可能会选择将密信贴身携带,即放进胸前衣襟内,片刻不离。
这样的推测,正确率按理说应该很大。可凡事就怕有个万一,就怕为了这意料之外的万一赔上了之前花费的所有精力。为了行事妥当,任月语下定决心,在行动之前,一定要把每一个细节都观察清楚,获得一个准确无误的结果。
任月语便开始紧紧盯住江琅的胸膛。
她见那衣襟一处似乎有轻微凸起,貌似是信笺一角的模样。那会是密信吗?还是纯粹为衣服的褶皱?任月语无法准确判断,双眼愈发盯得仔细,势要穿透外袍衣襟看到内里。
她的眼神着实过于古怪,不免引起了江琅的注意。
江琅端着碗筷,不明所以。他先是看向任月语,再顺着任月语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胸膛前的衣襟,随后原路折返,又看向任月语。
任月语被江琅的举动惊扰,视线上移,正与江琅四目相对。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这一阵明目张胆的观察造成了某种不可言喻的误会,让彼此尴尬。她匆忙收回视线,埋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刨一口白米饭。
米饭嚼在嘴里没有味道,任月语费劲咽下,左思右想,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向江琅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登徒浪子,我是正人君子。”
一旁的素雅听完任月语的话,噗嗤一下笑出声。她是一直站在桌边服侍他们的,她目睹了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怪异举动,觉得新奇有趣。向来都是男子盯着女子胸脯,被人骂作登徒浪子。此刻却是对换了角色,女子盯着男子胸膛,行无礼之举。
况且这女子调戏的,还是堂堂贪狼将军。
只是素雅的笑声在一片沉默氛围里,显得过于突兀,惹得饭桌旁的两人齐齐转头望向素雅。
素雅自知失礼,立即扭头,干咳一声,伸出双手佯装在空中拍打蚊子,“嚯!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蚊子。”
她照着空气,拍了两三下,乒乒乓乓。
江琅和任月语都听得出那是解围的话,也都不便于再去追究,故而恢复原样,继续吃饭。
江琅替任月语夹了一块蒜蓉排骨,任月语礼貌微笑致谢,张嘴轻轻咬了一口,嚼得仍旧心不在焉。
***
那夜入睡前,江琅独自待于房中,借着一盏烛火,盯着密信出神。
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想他纵横沙场雷厉风行,如今却偏偏对一封信件产生了畏惧。他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之中,一面想要知悉密信内容,一面抗拒看见信纸文字,在拆与不拆之间试图找寻平衡,耗着时间僵持着,下不了决心。
往事到底应该就此尘封,还是应该重新开启,重见天日。
江琅眼神迷惘,透过棕黄的信封,察觉烛光映照出里面信纸的些许字迹,也或许是一场幻觉。
他还没能寻求出答案,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敲三下,歇一下,再敲三下。
江琅折叠了密信,将密信放入胸前衣襟内,起身走去开门。
任月语正站在门外,眨着一双乌黑水灵的眼睛,无辜可怜,“方才孟昭启给我讲了好几个鬼故事,有点恐怖血腥,我听了害怕。”
江琅暗忖,孟昭启讲鬼故事,怎么这般没轻没重。相处了这么些时候,江琅大致了解了任月语的脾性。任月语平日对什么都好奇,对鬼故事也好奇,当时热情洋溢去凑热闹,可事后又总是后怕,懊悔当初的举动。
江琅宽慰任月语,“别担心,我会派人守在你房间外,不会让你有事的。”
任月语依然忧心忡忡,“可他们只是守在门外而已,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害怕。”
江琅想了一下,“这样,我让素雅到你房间去,守着你睡一晚。”
任月语不满足,“不行的,我还是不安心。素雅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当真发生灵异事件,她哪里能够保护别人?”
江琅重复任月语的话,“素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任月语也觉得这个说辞似乎略显牵强,素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可以一口气徒手捉住两只老鼠。
任月语担心越说越离谱,想要逃避这一话题,下意识开始展现柔弱。她歪着脑袋,用指尖按压太阳穴,“可能是害怕过度了,头晕得厉害。我能进你房间坐一坐吗?”
江琅正欲开口,“这……”
任月语动作敏捷,利索地从江琅身旁钻过,窜进了屋内。江琅无奈笑了下,抬手关上了房门。
任月语左顾右盼参观江琅的房间,最后站在榻边,请求道,“我可以在你房间借宿一晚吗?我睡榻上就行。”
江琅拒绝道,“你睡床上。你不是头晕吗?要休息好才行。我睡榻上。”
任月语反应过来了,对的,她现在正头晕呢。
她立即调整为楚楚可怜的状态,挪步去到床边,坐在床上。她怕她再不坐下,江琅就要看出破绽,把她赶出房间,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娴熟地脱掉鞋子,取下簪子,躺到床上。一套操作行云流水,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己房间。
却是出乎她的意料,江琅竟也走到了床边。
任月语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得热烈,瑟缩着身子,惊讶问道,“你……想干嘛?”
分明是她主动敲的门,到头来率先害羞腼腆,想要临阵退缩的也是她。
江琅弯腰,单手撑在任月语的身侧,俯身靠近。
属于他的皂角香气扑面而来,她紧张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江琅平静如常,越过任月语的身体,取来放置于床角的被子,抖动铺开,替任月语盖好,遮住锁骨以下。
他低声道,“难道睡觉不盖被子?”
她硬着头皮瓮声瓮气回答,“噢,要盖的,谢谢。”
怎么搞得那么尴尬。
任月语向上扯起被面,把大半张红润的脸藏进被子里,光是露出两只眼睛,看着江琅简单收拾卧榻,熄灭了烛火,安静躺下。
这倒无意间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场景。
一对夫妻,同房入睡,彼此默契地都没有宽衣。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窗外起了一层薄雾,檐下灯笼被薄雾的笼罩,散发朦胧光晕。
任月语假装睡觉,熬了些许时候。她在心里算计着时间,预估时机或许已成熟,她试探性地用气音轻轻唤了一声,“江琅?”
不料江琅当真回应了她,“嗯。”
任月语泄气,咕哝了一句,“原来你没睡着啊。”
“嗯。”江琅问道,“你呢?没有睡着,是还在害怕吗?”
任月语支支吾吾,“不是……我是想跟你说一声晚安。”
江琅便也回了一句,“小语,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她听得心底有了一刻的悸动。
他们没有再交谈,屋内重回寂静,偶有夜风吹拂树林的习俗声响。
任月语惦记着那封密信,心绪不宁,整晚睡得迷迷糊糊,常常是刚入睡便惊醒,循环往复。
她一直在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有意观察江琅的动静,尤其听闻江琅的呼吸。
直至寅时,万籁俱静,任月语预感时机已至。
她小心翼翼地爬下床,谨慎地走到了江琅的身旁,悄悄蹲下。她伸出手,在江琅的鼻翼下试探,探到了江琅极具规律的呼吸。她放了心,手指往下游移,停在江琅的胸膛前。她用指尖挑起江琅的衣襟,侧头往里窥探,探到了棕黄信封的一角。
果然不出所料,越是重要的东西,就越要贴身保管。
任月语凝神屏息,克制住略微颤抖的指尖,把江琅的衣襟再挑高了一些。另一只手确保没有触碰江琅,精准捏住信封一角,随着江琅胸腔的轻微起伏,极具耐心地一点一点往外抽动。
一项艰难的工程,任月语额前渗出了薄汗。
她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心只顾抽取信封。
直到顺利获取最终的胜利。
看到信封全貌的那一刻,任月语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之情。
任月语藏好了信封,重新盖上江琅的衣襟,缓慢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门,跨出门槛,转身关上门。
就在任月语关闭门扉的那一刻,江琅睁开了眼睛。
第18章 癸卯
江琅睁开了眼睛,眼前浮现的,是难以释怀的当年旧事。
癸卯事变前夕,江琅正于邬州艰难作战,对抗匈奴入侵,保护城池。
当时,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推进困难。
江琅同将士们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刀光剑影。他出击凌风刀,一刀直击三两匈奴,步步紧逼。须臾之间凌厉拔刀,划破长空,直抹敌人脖颈,鲜血溅满侧脸。
他回头,质问通信战士,“援军为何迟迟不到!”
通信战士以一刀奋力抵抗敌人三刀,“昨日传信,还有百里,今日传信,竟还有九十里。”
一日只行进十里,其意图可想而知。
江琅替通信战士斩杀敌军三人。他寻得最近的一匹战马,翻身上马。
援军不至,他便要殊死一搏,直取敌人首级。
以寡敌众,江琅在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出路。
江琅率军成功守住邬州的那晚,军队在草拟捷报的同时,收到了宫中的来信。
江琛贪污被举,坎门屠案发生。
江琅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度过至暗时刻的。恍惚间感觉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怎么也产生不了关联。心中唯一所想是赶紧回家,找到父亲母亲,让他们亲口告诉他。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