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此时小娘子有些破相,两颊青黄尚未褪了,损了娇嫩俏丽的美貌。
年长些的娘子其实看不出年纪。头发已见斑白,一丝不苟的梳着发髻,也没做什么花样,只簪着一支九尾金凤钗。她眼角堆了皱纹,眉目无悲无喜,宛如菩萨,却在望向小娘子时眼中染了笑意慈爱。
小娘子也不用别人,亲自搀着这位年长些的娘子走进京兆府。
李仪一看见来人,心里就是一咯噔。他虽然没见过,却不妨碍他心里清楚,来的这两位娘子是太后与升平大长公主。
不敢迟疑,李仪赶紧来到衙前迎接施礼:“臣李仪,拜见太后娘娘,见过大长公主。”
太后俯视脚下跪着人,略略抬手:“起来吧。”
李仪这才敢起身。
倒是等到百姓听着李仪跪拜明白眼前是谁也要跟着跪拜的时候,太后反露出个笑来:“不必多礼。”她转向百姓,背后京兆府的匾额都只能成为她的陪衬,显得黯淡无光,“我与诸位并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慈母心。前些日子,家里的小娘子遭了罪受了委屈,今儿个要上堂作证,我就陪着走一趟。想来诸位都能理解。”
百姓们见太后没有架子,自然附和。再者拐子可恨,人人喊打,自然与太后同仇敌忾。
李仪可没有百姓的轻松。他后背冷汗涔涔而下。他出身江南李家,虽也在世家之列,却不算太显赫,只是与贺氏沾亲带故。
这案子被派到他手上之后,他特意去了一趟相府,得了贺成的一句“秉公直断”作为箴言。
单只对上大长公主,李仪倒没什么好在意的,案子照审就是。然而如今太后也来,显然要为大长公主撑腰,到时候是不是还能“秉公直断”,李仪心里直打鼓。
太后没让李仪尴尬晾着,被穆童搀着坐到公案后临时加的座椅上。
“嫂嫂坐一会吧,今儿难得出来,待案子结了,嫂嫂不如跟我去我的公主府里看看呢。”穆童完全没把这次审案当回事的样子,还不忘跟太后拉家常,“要是嫂嫂得意,索性就在我那儿住些日子。”
太后笑着拍穆童的手:“行,都听你的。童童不怕啊,嫂嫂陪着你呢。”
穆童离开太后,路过公案后站着的李仪时给了李仪一个笑脸。
身为大长公主,别说穆童只是来作证的,就算她是被审的,判决下来之前她都能在公堂上有个座位。
“人犯到了,证人到了,李公可以开堂审问了。”穆童优哉游哉的靠着椅子,反客为主。
李仪嘴角直抽,还是克制住了:“不是还有几个证人没到吗?那些被拐的娘子们可都算是原告,也是重要人证。”
穆童一脸惊诧:“怎么,李公,有我一个原告和证人还不够?”她反手指着自己的脸,又展示了自己还包扎着的手,“我被迷昏掳走,又被打这么惨,要不是圣人到的及时把我救下来,我都要被卖了!单凭我这些遭遇,就足够李公判罪了吧?哪还要折腾其他那些娘子们?”
李仪板着脸解释:“大长公主,本官判案,总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自然是越多证人越好,才说明犯人罪大恶极。”
穆童盯着李仪,忽然一笑:“李公,你到底只是为了判案,还是就只想拉那些可怜的娘子们出来给众人看看呢?”
李仪皱眉:“大长公主这是何意?”
穆童瞥了李仪一眼,嘴角含笑,目光冰冷,又扫过堂下跪着的徐六娘和赵老大,最终面向衙门外挤挤挨挨看着百姓:“赵老大抓人掳人,都是卖给徐六娘的。徐六娘那里做的到底是什么营生,想来诸位心里也清楚。”
李仪捏紧惊堂木。
穆童故意停了一下,又说:“我不过是被赵老大抓走的,尚还没卖出去呢,这些日子就听见外头风言风语,说我失身。我还是大长公主呢,都要被泼一身脏水。那些可怜的娘子们若是来了,是不是更要被人欺/凌羞/辱?”
她毫不在意把自己的伤痛剖给百姓,不但没惹来非议,反而让百姓对她还添了一层怜惜心疼。
李仪忙道:“大长公主多虑,她们都是受害者,自然当受到保护。”
“既然要保护她们,那就不必让她们来了。我一个承受这些也足够了。何况赵老大抓我一个,这罪可比抓那么多娘子们重得多。”穆童不等李仪再说话,冷着脸加了一句,“若是李公执意,那本宫不得不怀疑,李公到底什么心思,非要让那些娘子们曝在堂上,让所有人都看着她们呢?”
李仪还想多说,已经瞧见衙外百姓不赞同的目光。那些百姓指指点点,似真觉得李仪用心险恶。李仪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中,憋屈无比。
穆童笑笑:“我知道李公没多想。不过是要一个证据确凿,好判这些恶徒的罪罢了。只是李公不多想,我却不能不从自己的感同身受,来为那些可怜的娘子们考虑。”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到底还是我安京治理得不好,不然,怎么就让拐子嚣张了那么久,害了那么多娘子呢?若不是拐子恰好抓了我,惊动了圣人,只怕这拐子啊,还得继续猖獗下去呢。”
她款款起身,亭亭玉立,向衙外百姓一礼:“身为大长公主,妾向诸位致歉,是我们楚家做得不好,才让安京百姓受罪。”
外头立刻有人喊:“哪里是大长公主的错?圣人日理万机,要管顾整个大彦江山百姓富足。若要怪,只能怪那负责安京治理的人做得不好!”
李仪的脸彻底黑了。负责治理安京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他这个京兆尹。穆童这是明晃晃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个京兆尹无能渎职!
他冷下脸,一拍惊堂木:“大长公主,你一介女流,就不要妄言经济治理,免得贻笑大方!既然大长公主执意,那本官现刻开审,定无偏无颇,给一个公道!”
第20章 秉公直断
穆童就静静看着李仪审讯。问到她了她就回答,没问到她就静默。
平心而论,李仪审得不错。起码听起来挺公正严明的。
何况赵老大和徐六娘早在转到京兆府之前就已经被黑风卫和大理寺给审过了。黑风卫是穆童的手下,大理寺卿是楚江离的心腹,逮着赵老大和徐六娘那可是狠狠用过心的审的。
如今这俩人身心俱疲,也无意狡辩,赵老大掳掠诱拐貌美的娘子,转手就卖到徐六娘那边去,两人如此已有多年,反正有什么招什么,倒是不用人费心。
“既然你二人全部招认,那便画押吧。”李仪问完赵老大和徐六娘这些年来的罪行,直接便要定罪。
“慢着。”老老实实了整堂审讯的穆童到底没让李仪如意结案,“李公,是不是少问了些?”
李仪不解:“赵老大和徐六娘供认不讳,大长公主还有什么疑问?本官知晓赵老大对大长公主不敬,大长公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但既然犯人交给本官,本官自当秉公断案。”
穆童听着李仪声口,笑意吟吟的拍手:“李公真是好口舌,这一个不敬,可真是耐人寻味。”
李仪刚要辩解。
穆童打断他的话:“反正外头谣传本宫的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也不多,本宫不跟你计较这个。”左右她不计较有人计较,那人还更小心眼动起手更让人吃不消呢。穆童可是要趁着当众公审的机会把所有事情都撕罗清楚,尤其得把送楚江离的礼给做好,“只是李公这案子只审了一半,怎么不往下继续了呢?”
李仪指着供状:“事实清楚,怎么说是只审了一半?”
穆童反手指着自己,笑向衙外百姓:“我啊。赵老大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把手伸到我身上?”
李仪好脾气的笑笑:“大长公主貌美,赵老大自然动心。”
穆童噗嗤笑了:“李公倒是嘴甜,可惜心么……”啧啧摇头,径自反客为主,“赵老大,本宫问你,你向来掳人,所选有何条件?”
赵老大扬起头,咧嘴:“寒门小户丢了小娘子无处声张不得往回寻的,家中重男轻女想拿小娘子换钱的,或者索性便是孤女无亲无故的,大约总得满足至少一条。”
穆童转向李仪:“李公听听,本宫就好奇了,本宫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丢了之后,连圣人都亲自跑出去寻,哪里就是寒门小户了?他赵老大有胆子敢来掳本宫?”
李仪咳了一声:“向来是孤女……”
“笑话!”自打进了京兆府就再不声不响的太后突然插嘴,“谁说我家童童是孤女?当哀家死了吗?”
李仪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回头跪下去。
穆童给了太后一个甜甜的笑容,再问赵老大:“既然我哪里都不符合,怎么你就盯上我要抓我了呢?”
赵老大看了一眼李仪,又斜眼瞥着穆童:“自然是有人专门指了,许下重利让我抓的。”
穆童莞尔,继续舒舒服服的往后一靠:“李公,继续审案吧。”
李仪皱眉,从公案后走下来,到穆童面前施礼:“大长公主,这后面的部分,就不要在我京兆府审了吧?”敢打大长公主主意的可不会是什么普通白丁,这事审下去,他一个京兆尹是绝对管不起的。
“为何不在京兆府审?”穆童大张着眼睛,满是疑惑的样子,“李公的意思,我不是京兆府百姓?所以不归京兆府管?”
这话李仪接不上。
穆童一脸委屈:“或者李公是说,我被人害是白害了,这一场官司只当是被拐子拐走,却不追究幕后黑手?李公,平日里李公也是如此做父母官的?”
李仪咬牙:“审!今天一定给大长公主审得明明白白!”
“李公错了,李公身为京兆父母官,可不是给我审的,是给京畿百姓做主的。”
李仪说不过穆童,一腔悲愤全发到赵老大身上去:“赵老大,招吧,是谁指示你掳走大长公主伤害大长公主的?”
“与我接触的自称是闻家的管家孙二,是听了闻娘子的吩咐。”赵老大如实回答。
李仪沉着脸点头:“着人将闻娘子请来吧。”他知道闻雁在宫里已经关了许久了,想来穆童是想当众让闻雁出丑,也算是报复回去。
闻雁就在外头随着穆童与太后来的牛车上。大堂之上又多了把椅子,安置闻家的小娘子与穆童对坐。
穆童没看闻雁,闻雁也没看穆童。
“李公见问,妾便将妾所知的所有全部说出来。”闻雁憔悴得很,低垂着头,原本英姿勃勃的小娘子蔫着,声音也虚弱得很,“闻家没有一个叫孙二的管家。”
闻家没有一个叫孙二的管家,闻雁也不是暗害穆童的人。她会起意跑马,是在一次娘子们的邀宴上听见长平侯府的五娘子说圣人有好马。虽然长平侯府的五娘子得罪了大长公主,但毕竟大长公主与她兄长有婚约,得到些宫内的消息轻而易举。
另外,这些日子闻家家里的小娘子被陷害,自然也不会放着不管。孙二被闻家找到了,不是所谓闻家管家,而是长平侯府的人。毒马这件事里送到太仆寺的紫苜蓿来历经手也都查了一通,又查了太仆寺送往御马监的紫苜蓿。便发现事情不是出在闻家,而是太仆寺里的人做了手脚。
拔了萝卜带出泥。
李仪原以为事情到闻家为止,不想竟又扯出太仆寺。他眼见日上正中,忙笑着安抚穆童:“大长公主,您看着都晌午了,不如先用午膳?毕竟太后也在。”
“继续啊,太仆寺的也叫来吧。”太后一伸手旁边夏妈妈立刻奉上点心茶水,明显有备而来,“就给咱们京畿的百姓看看,咱们朝中啊,到底养了一群什么玩意!我家二郎不长眼,竟然让这些东西占据朝堂!”
穆童忙过去亲自给太后抚背:“嫂嫂别气,这事儿真不能怪二郎。二郎也有二郎为难的地方。他年纪还轻,以前又没怎么参与朝政。先帝乍然驾崩,他赶鸭子上架的,有些人就有点压不住了。嫂嫂您看,二郎还想兴科举,在平民百姓中选拔人才呢。这事儿嚷嚷有一年了,至今都不能行。二郎急得满嘴燎泡。”
太后拍拍穆童的手,轻笑:“行了,嫂嫂心里有数。李公这案子还没审完,你就老老实实的在你的位置上待着吧。”
穆童嫣然一笑,经过李仪时俏皮眨眼:“李公,继续呀。太仆寺卿可以请来了。怎么长平侯府这么厉害,竟然连太仆寺的都能使唤得动?还是太仆寺看本宫和闻家不顺眼,有意谋害本宫陷害闻娘子?本宫与闻家,碍着太仆寺哪里了?”
李仪满身冷汗。这个“秉公直断”他要断不下去了,太仆寺卿跟他平级!
第21章 她不姓楚
穆童眼看着李仪一张脸由白转青,精彩得很。还不忘加油添醋的催促:“李公,请了太仆寺卿来,也别忘了长平侯府啊。说来也是我的错,之前在我府里得罪了长平侯府的五娘子,不想五娘子竟然恨我如此,这是一心要治死我呢。”
她有意避重就轻,虽说要让太仆寺卿来,却把话落在张希茹身上。
毕竟太仆寺卿不仅跟李仪平级,他们两个还都同属于贺氏一党。反而长平侯府因为之前与她的婚约,算是勋贵旧臣一派,与贺氏那边的江南世家算是两看不顺眼的。
被穆童搅合着,李仪早一身一头的冷汗,内里衣裳都湿透了。听了穆童对长平侯府的说法,倏然望向穆童。于是,就在升平大长公主的轻快笑意里看见那一刹的狡黠与狠怒。李仪似乎刹那间了悟了什么。
深吸口气,李仪借着等待召唤太仆寺卿和长平侯府张希茹的机会,来到穆童面前:“大长公主,可否给个准话?”
穆童手指轻敲座椅扶手,淡淡的说:“前些日子我与二郎去了长平侯府,原本说是想要完婚的,不想长平侯府家翻脸不认,要退婚。”
李仪面上震惊,心里却稍微安定:“大长公主刚救回来的时候,张敏峰不是在朝上求娶来着?”
穆童笑靥如花,声音却狠:“那李公是否知晓,我那日遭罪,都是张希茹的谋划,张敏峰默认的?”
李仪早就猜到了。甚至很可能张敏峰所谓的默认,其实才是真正的幕后之手。毕竟联系赵老大这样的人,可不是张希茹那样只安居侯府里的小娘子做得到的。
“李公是否又知道,闻雁这些时日里遭的罪受的屈,又是谁给的?”穆童嘴角弯弯,眼中冰冷,再问,“若是闻雁的罪名被坐实,李公觉得,圣人与西朔闻家,会如何?”
李仪的肩塌下来,叹了口气:“大长公主的意思我懂了。大长公主放心,该是谁的罪,今日我定审得明明白白,一定不会让大长公主平白受害,也不会让闻娘子被冤枉。”
穆童灰色的眸子里染上星星点点的光,俏皮的对李仪做了个虚虚的福礼:“那我就等着李公为我做主了。”
太仆寺卿来了,张希茹来了。就连张敏峰也来了。
李仪既然答应了穆童,对上张希茹和张敏峰就绝不手软。
太仆寺卿那边倒是好说,他管着整个太仆寺,紫苜蓿一个马草都是最低等的胥吏管顾,他连过问都不可能过问。只不过牵扯到了闻家,最多算是个失察而已。
太仆寺卿在李仪的授意下知晓长平侯府对穆童做的事,便很光棍的认了自己的错,打定主意这次得给大长公主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