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失职,太仆寺失察,以及科举不得行。
这三件背后所指,便是他贺成所代表的江南世家之力。
无论大长公主是自己明白了说的,还是被皇帝陛下教着说的,这位娇娇俏俏看似天真纯稚的小娘子都不简单。何况昨日那场审讯,从头到尾李仪可都是被穆童牵着鼻子走的。
贺成琢磨着,皇帝陛下罢朝这事要逼迫的表面看是长平侯府,实则要逼迫的乃是他贺氏的势力。
不过既然没有明面上来,说明年轻的帝王还是有所忌惮。前一天才埋下的民意之棋,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爆发的。只要没挑明了,贺成就只需要装傻,让步,那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
他无意皇位,却心属权相。他与年轻帝王这场拉锯,不过刚刚开始。
微合着眼琢磨着,时间便静静过去。
到了卯正,终于瞧见皇帝陛下的贴身内侍行北陪着个小娘子带着一队亲卫,正从朱雀门一路骑马疾驰而来。
穆童披着件青兰色的斗篷,头上帷帽上长长的薄纱随着风飘拂。一到宫门前,穆童不等马停稳就跳了下来,随手把缰绳丢给行北,俏生生立在众官之前。
张高原一看见穆童浑浊的眼就亮了,紧跑几步上前噗通跪下:“大长公主,张敏峰和张希茹做的事我一概不知!大长公主,那些事都与我无关啊!”
就凭张高原这两句话,众官都要嫌他晦气自私,纷纷离他又远了点。
穆童压根没搭理张高原。
行北赶紧的把人挡住,两个亲卫都不需要行北的眼色,就主动上前把人制住,不让张高原再叫唤打扰了大长公主。
穆童则扫了一圈,最终找到人群后安坐的贺成,快步来到贺成面前。
“贺相。”穆童虽然年纪轻轻,但她毕竟是大长公主,任何人见了她都不能轻忽。
贺成也不例外。听见声音,便睁开眼起身。不过他只是向穆童微微拱手:“大长公主。”
穆童摘下帷帽,露出一脸忧虑:“贺相,劳烦贺相与诸公说一下,圣人今日不能上朝了。”
贺成做出惊讶的样子:“大长公主这是何意?你从宫外来,是宫里有召见?还是你已经听见宫里的消息了?”
宫外的到哪儿知晓宫里事?这话说得,就差指着穆童说窥伺圣踪。
穆童只当没听出来贺成的意思,小手紧张的攥着帷帽,蹙着眉头紧张焦灼:“贺相有所不知。昨儿圣人不在宫里,在我府里。”
哪怕别人没围过来,也一直竖着耳朵听呢。顿时面面相觑,皇帝陛下不在宫里,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昨儿太后娘娘跟我回府,我们两个……”穆童似想起前一天的伤心事,垂头用手指点了点眼角。
她右手上还抱着白布,更显得指尖纤细。瞧着是挺好看的五根白葱,然而想到为何包着,也叫人心疼。何况点完眼角之后,白布上便落了几滴深色。尽管话没说完,已经足够让人猜测她与太后两个大约是又伤心哭了一场。
穆童眨眨眼,勉强笑出来:“太后娘娘后来实在太累,熬不住身子,连晚饭都没吃便早早睡去。不想天黑之后,圣人竟然也来了,跪在太后的院子前,想请嫂嫂回宫。我说要请嫂嫂起来,他不肯。说不想打扰嫂嫂休息。我让他起来,二郎也不肯,说自己不孝,累了嫂嫂受欺心痛。结果就这么跪了一夜……”
说完,又点点眼角,然而手指上白布越来越湿,她只能取了罗帕蒙住眼睛仰了一会。等再放下罗帕时,杏眼红通通的。
这模样活脱脱一个脆弱又倔强的小娘子,瞧得众大臣也跟着揪得难受。
贺成面上也做出焦虑难安的样子,心里其实不以为然。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但穆童这么说,那这事就是这么回事:“如今圣人怎么样了?身子可还好?”贺成赶紧的追问。
穆童叹气:“别的都还好,只是夜里天凉,感染了风寒,如今歇在我府里,想来要病好才能回宫上朝了。”
至于什么时候病好,穆童表示这都要听老奉御的。她这么着急的带着行北过来,也是来请老奉御挪步大长公主府给圣人看病呢。
贺成跟着穆童叹气:“圣人至孝,太后知道圣人如此,想来也是心疼。罢了,既然如此,那便请大长公主好好照顾圣人吧。朝中政事我自一力承担。”
穆童垂头,手里罗帕一紧。心里痛骂老狐狸。楚江离跟他斗法,都玩罢朝了,他竟然还不准备让三分,竟然想着再进一步把持朝政。这是真的欺负楚江离势力都在军中,朝里无人能执掌大权呢。
“那就劳累贺相担待了。”穆童微微颔首,只做话已传达,转身要走。
贺成泰然微笑:“大长公主慢走。这些日子圣人与太后娘娘就也劳烦大长公主照料了。”
“这个自然。嫂嫂与二郎是我的亲人,我定然是要照顾好他们的。”穆童戴上帷帽,忽然回头。
贺成就看见薄纱飞舞间,大长公主的脸上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他心里不觉一颤。明明觉得一个小娘子哪怕再有些能为也不足为虑,一面又觉得似有什么是他不知道没发现的,超出他的掌控。
穆童抬手。
行北将一个卷轴放在穆童手里。
穆童又款款莲步,回到贺成面前:“瞧我,只顾着慌张了,差点忘了正事。”她把卷轴递给贺成,“贺相,这是圣人亲笔写的圣旨,贺相且先看看能不能行。若是能行,便请贺相及时颁布吧。”
贺成温和一笑,淡然接过卷轴:“大长公主放心,圣人放心,我一定会看的。”
“贺相一定,要好好看看。”穆童着重说了“好好”二字。再不多话,抓了缰绳翻身上马,再次带着人呼啦啦的驰出宫外去。
贺成满不在乎的打开卷轴,只一眼,脸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了仪态,卷轴在他手里差点被揉皱捏扁,要不是众目睽睽,他定然当场撕烂,挫骨扬灰。
这一局,楚江离和穆童,胜了。
第24章 小姑姑
楚江离在大长公主府里住得极为滋润。
他腆脸要了穆童自住主院栖梧院旁边的丹鸣阁,气得穆童连夜让人把丹鸣阁里给搬空了,就留给楚江离一张床铺。
楚江离完全不以为意,还睡得舒舒服服。
甚至,楚江离是被穆童捏着鼻子给闷醒的。
睁开惺忪睡眼,就见到一张俏生生怒冲冲的小脸,那双灰眸往日里闪的是星星,今儿个冒的全是火。
楚江离顺手一拽,就把人捞到自己怀里来,翻过身裹着人,就往床里滚,把自己当被子,盖在小娘子身上。
穆童猝不及防,瞬间天地颠倒,莫名其妙的就被楚江离扑个正着。手脚还都被那坏蛋的长手长脚给捆住了,动也不能动一下。
偏混蛋只睁了一回迷蒙的眼,就继续闭着眼死猪一样睡。
可怜穆童被当成了个抱枕,还柔柔软软自带香味的。
“楚江离!放开!”穆童刚从外头回来,本来骑马来回就染了一头细汗,被睡得暖暖呼呼的楚江离一裹更热了。尤其作为被子,楚江离绝对不合格,硬邦邦死沉死沉的,压得人踹气都费劲。
楚江离充耳不闻,继续闭眼,睡。
穆童挣了半天没挣动,眯眼威胁:“我数到三,若是你还不醒,便索性彻底睡过去吧。一。”
楚江离睫毛闪了闪,眼皮轻跳。
“二。”
皇帝陛下眼睛微翕,露出一条缝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透出黑色的光。
“三。”
楚江离松手,伸了个懒腰,睁眼,一脸惊讶:“咦?你怎么在我床上?”
装得挺是回事,可惜语气平板得跟念白似的,一听就假。
穆童冷笑,跳起来故意踩着楚江离的肚皮下床,在床尾坐得大马金刀。
楚江离承受了小娘子的重重一踏,疼的不是被踩肚子,而是更往下的地方。他紧忙翻身拥着被子坐起来,还打了个呵欠:“对不住,难怪你出了宫就不想回去了,实在你这府里睡得踏实。我只住了这一夜就睡迷糊了。”
穆童懒怠听楚江离胡扯,伸出手递到楚江离鼻子底下。
楚江离上手要抓,被穆童拍一边去。
“别想糊弄过去,我好歹一大早的替你跑腿,你倒是给点实惠的。”穆童扬着小脸满是娇纵。
楚江离挑眉:“那晚上的时候你再来,我给你点实惠的?”穆童没了婚约,他的心思便有些压不住了。
穆童傲着粉面,一脚踹在楚江离脸上:“少打马虎眼!”
楚江离握住穆童脚踝,细得他一只手就圈住了。
穆童嗤笑:“科举成了,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我什么。我是要榜下捉婿的。”
楚江离的心神还没漾开就被紧了回来。他收紧握着穆童脚踝的手,眼睛挣得通红:“你还惦记这个?”
穆童歪头,一脸的你在无理取闹:“当然啦。不然我平白替你算来跑去的,不就是为了科举成行后率先抢个好驸马?”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得楚江离如被一把钝刀捅在胸口,转着圈的往里插,再使劲往外一剜,把一颗心给生生挖出来。
“哎哎哎,疼啊。”穆童蹬了蹬腿,灰色的眼睛里全是控诉,“你这是报复我不让你好好睡觉是吧?”
楚江离一个激灵松手,把纤细脚踝捧在手心,看见上头的指印,更心疼了。然而他的话卡在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
穆童也没打算等楚江离说话,她自顾美滋滋的往下说:“科举的事你有什么章程没有?可别我这边路都铺好了,结果你做事做一半,倒把好好的机会给错过去了。”
楚江离轻轻抚摸着穆童脚踝上的指印,良久才发出声音:“放心。”
他一直惦记着科举,惦记着从底层士人里取材,以此对抗把持政权的世家。他心心念念,想要尽快的选拔人才出来,借此弥补他在朝政上可用之人不足的缺陷。
这却是头一次,楚江离想,科举宁可不办的好:“你就这么肯定贺成会在这件事上让步?”
“当然啦。”穆童骄傲得很,“贺瑾娘在构陷闻雁这件事上出的力,我可是一五一十都交代给贺成了。”
说是贺瑾娘在构陷闻雁上出的力,实际上本质是利用张希茹坑害穆童自己。这件事黑风卫早就查到背后有贺瑾娘的影子,但实际上并没有确凿证据。若真是摊开在牌面上,不但无法给贺瑾娘定罪,反而更容易被老狐狸贺成把自己撇干净。
但模模糊糊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连同楚江离的圣旨一并交到贺成手上,贺成这种聪明人就会多想。一出空城计,吓退的都是聪明人。
楚江离无言。他只抬眼注视穆童,想要看看这个小没良心的明明聪明又狡猾,怎么就完全不懂他的心。
穆童还真就没心没肺的弯着眼笑。她收回自己的脚,蹦Q到床下去,大度的拍拍楚江离的肩膀:“行了,小姑姑体谅你忙于朝政一直不能睡懒觉,就不打扰你了,你继续睡吧。”
迈着轻快的小步子撇下楚江离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穆童停下步子,在门槛略微驻足。一声轻笑飘到楚江离的耳中:“楚江离,我是你小姑姑。”
楚江离倏然抬头。
然而那一道香影已经转过门,徒留一缕细细的风。
二月二十四,皇帝罢朝第二天。贺成一早当着百官宣读圣旨。
圣旨上的意思有五条。
第一,京兆尹李仪失职,致使拐子在安京横行多年,祸害多少娘子,造成多少家庭离乱,着左迁调职。
第二,太仆寺卿御下不严,导致闻家马草被换,平白遭受构陷,着罚俸一年,暂且留职查用。
第三,考功司不能明察秋毫,张敏峰分明无德无能,却屡屡被平上等,考功司之罪,着考功司员外郎左迁。
第四,虢夺长平侯爵位,废长平侯府。张敏峰、张希茹谋害升平大长公主,斩立决。
第五,着全国各地上报贤良秀才,三月送至京城,备考科举。
五条圣旨一出,举朝哗然。
重要的是,贺成如此宣布,便是贺成认同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这五条成为定论。
不说其他世家怎么反应,就贺氏这边的人都围上去询问贺成。第五条分明是自损实力的事,怎么可能通过?
然而贺成宣完旨就回府闭门,称病不出。
不过两日,皇帝陛下与尚书左仆射两个能做主的都“病”倒了,朝政都没法运转。
一众人合计,只能赶紧的去大长公主府把皇帝陛下请回来。
楚江离没在大长公主府多待。甚至走的时候都没特别去找穆童告辞。
穆童立在一株桃花树下,怀里抱着几支开得正盛的桃花,粉粉的颜色衬着她的容颜,远远让人看着就是春风之暖。
听见外头闹闹嚷嚷的声音都消了,穆童才让自己展开一个笑脸,兴兴头头的往静华园跑去:“嫂嫂,这下可没人打扰咱们啦,嫂嫂出来赏花呀~”
“童童,怨嫂嫂吗?”太后接过桃花,透过花瓣望着眼前的小娘子。
穆童一脸懵懂,人比花娇的笑:“嫂嫂在说什么呀?童童不懂呢。童童就惦记着,这回可得好好从举子里挑个顺眼又乖巧的做驸马呢。”
第25章 小郎君
三月季春,暖风熏开了繁花烂漫,也吹薄了行人春衫。
晌午刚到,春日的太阳哪怕日正当中也不算毒辣。此时市鼓才开,东西两市就显出繁华热闹来。不但小贩商人往来如织,就连酒楼食肆里都拥满了人。
二月里下圣旨要各地进秀才贤良的举子,如今正纷纷聚到京城里,倒让安京城的市面上显出比往日里多了一倍的热闹。
“这一个玉树临风,那一个威武雄壮。哎呀,个个瞧着都不错,倒叫人挑花了眼呢。”东市最高的酒楼摘星楼上,单为摘星楼主人留的最好的雅间里,年纪轻轻的小郎君趴在窗口往下望,嘴里还不住的品评。
只不过别人家品评文学经世的本事,这一位转挑人家的模样看。
“娘……郎君,别往外探身子了,仔细掉出去。”闲静贞柔的年轻娘子站在小郎君身后,一脸无奈的劝说。她已经有双十往上的年纪,却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却不忧不惧宠辱不惊的样子,虽然不如年纪小的娘子活泼,可也别样的从容风范。
“孟娘担心什么,我可不是你这般的柔弱娘子。”小郎君转头笑,“你也来看呢,给自己也挑一个。放心,有我在呢,必然不叫你委屈了。”
孟娘头上簪着根简单通透的玉簪,除此之外头上便没戴别的,瞧着颇为朴素。她听了小郎君的话只笑笑:“我没别的想法,只想跟在郎君身后就好了。嫁不嫁的,早就不想了。”
小郎君也不催:“没事,你不想嫁就不嫁。若是有了看得上的,那到时候再嫁。左右有我呢。”
孟娘眼中一热,仗着站在小郎君背后没别瞧见,不由低头擦了擦眼角。望着小郎君纤薄背影,不觉问出自己的疑惑来:“我尚且可以想不嫁就不嫁,郎君为何一定要为自己挑一个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