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肖叶白一张脸青青白白。可他不能说不能发作。甚至他早已知道自己就是个傀儡,也不能有任何动作。
毕竟,刑房里的苦他吃够了,而安排了这一切的,正是那位执掌天下权的圣人。
张敏岳把肖叶白的种种反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同样被他记住的,还有这位胆敢嚼大长公主舌头的礼部员外郎。
等到夜深人静,张敏岳才在妹妹张希孟的陪同下暗中进了大长公主府。
穆童正在靠近外墙的一处院子里枯坐。
从外头看,这处院子连个名字都没有,简简单单,十分不起眼。在偌大的大长公主府中,就是一处被忽略的存在。
不过此时,院子里聚着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的壮硕有的瘦小,打扮也是各不相同,贩夫走卒、士绅官兵竟然无所不包,全都恭恭敬敬鸦雀无声的站在穆童面前。
张敏岳与张希孟是最晚到的。
穆童没让两人行礼:“人齐了。今儿把大家都叫来,是为了一件事。”
没人插话,只等着。
穆童:“我即将去往南安州。”
这话别人没什么反应,张敏岳心里一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长公主理应去的地方是西朔都护府。
“黑风卫京中必要有人做主,居中策应调动,半点不能轻忽。”穆童继续说着,“我既然要离开,那么京中就要换人来做这个首领。这新首领,就是张敏岳。”
齐刷刷跪下一片。他们都是黑风卫里各处的统领,在黑风卫中地位仅次于穆童。此时没人说话,但所有人意思明确,除了穆童,没人可以做这个首领。
穆童把为首的老兵搀扶起来:“曲伯,南安州什么地方,你们都清楚。我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都在未知。江南与京中来往不便,有什么事我定然无法及时处理。首领之位,不能为我空留。”
“娘子!”曲伯反手握住穆童的手臂,一万个不愿意,“娘子也说南安州危险,那不如让老曲过去!”
穆童轻笑:“曲伯,穆童希望您能留下,好好帮衬张敏岳。江南那地方,必然是我去,也只能是我去。你们谁啊,都不如我来得便利。毕竟,我是深受圣人和太后宠爱的升平大长公主不是?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动我,怕承受不住圣人的雷霆之怒。”
龙潭虎穴,她都要去闯。因为那是大彦如今的心腹之患,不把江南收服,大彦的帝王,就做不了真正的天下之主。
何况她也有私心。
她私心里,希望能让楚江离在将来好好的记住她,让楚江离记上一辈子。
第48章 剜心
穆童一时有些失神。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影, 被初夏的风吹得簌簌作响。
这院子最平平无奇,距离她的主院也最远。
然而哪怕没有牌匾,也不等于这院子真没个名字。
大长公主府建成之初, 楚江离带着穆童过来, 指着这院子说,这间院子名为影桐院。公主为凤,影子梧桐平日不曾显于人前,却唯独凤知。至暮天晚,凤飞累了的时候,就可以在影桐上落脚。
楚江离说,这院子希望穆童能留给他。
然而住进来后, 穆童没挂名匾, 还把这里当成黑风卫议事之处给用了。
楚江离知道,什么都没说。
“娘子, 首领。”年轻郎君的声音不高, 甚而算不上中气十足,听起来颇有几分文弱之气。
穆童被唤回神思, 目光落在张敏岳身上。
张敏岳恭敬施礼:“首领, 属下有一言, 还望首领听听。”
“讲。”
张敏岳直起身,十分诚恳:“首领,属下进入黑风卫时日尚浅, 乍然被首领委以重任, 怕无法服众。”
穆童死鱼眼:“哦,那就换人。”
张敏岳被噎了一下, 失笑, 继续道:“属下有属下的自信, 只是首领也应给属下等人一个适应的机会。”他就怕穆童再说什么出人意料的话,紧着往下讲,“属下以为,南安州固然是大事,却也不急在一时。首领左右也要先往西朔,不如就在西朔多待一阵子,也可以让属下熟悉京中诸事可以平稳过渡。”
穆童盯着张敏岳:“你是给他当说客的?”
张敏岳赶紧低头:“属下不敢。”
曲伯可不管别的:“张小郎这主意不错。娘子先在西朔待一段时日,也让咱们都适应适应。张小郎的本事咱们这些日子也见了,知道娘子的安排自有娘子的道理。但张小郎到底进咱们黑风卫时间短,还有不少事儿都没经过手,正经该历练历练再说。”他不但劝,他还举例子,“就连娘子你,当初刚接手的时候不也有先帝手把手教过一段?”
穆童目光幽幽转向曲伯:“曲伯的意思,也让我手把手教张敏岳。”
曲伯差点把手摆出残影:“不不不。就是,就是让娘子给点时间,好让张小郎熟悉上手。”
“行了。”穆童也没当即否定,“等我先到西朔再说。”
张敏岳这口气放了一半提了一半,然而他已经尽力了:“娘子,还有一事。今天礼部员外郎赵故特别寻了肖叶白说话。”
穆童听着张敏岳讲完:“除此之外呢?赵故可还有什么举动,对朝堂与圣人有何不满不利之处?”
张敏岳被问住:“不曾……”
穆童忽然叹了口气:“张敏岳,你说出这话,还真叫我犯了犹豫,是不是真能放手,让你做安京的黑风卫首领。”
张敏岳发愣。
穆童严肃而郑重,一一把院子里的人呢挨个打量过去:“黑风卫是圣人的眼目,不是我穆童的私卫。这一点过去做得很好,以后诸位也要切记。”
张敏岳听得惭愧,连耳朵都红了。
穆童正色对张敏岳道:“之前礼部尚书出事,礼部上下都有震荡。这也是为何圣人将你放在礼部。不仅仅是因为要留你在京城接管黑风卫,也是要你在礼部监看,是否还有其他情况。毕竟,贺成最初就在礼部任职。”
张敏岳谨敬的听着。
“赵故专与肖叶白说这些,可能是有人促使另有谋划,也可能只是单纯看我或者肖叶白不顺,想给我们添堵。你见到有状况,可以先查看底细,再来判断。”穆童耐心教给张敏岳,“不要因私废公。不仅是讲不要因为涉及私人而妄动,也是不要因为看似涉及私人而不动。这其间的分寸,一定要好好掌握。这件事就交给你,好好查清楚再说。若真只是嚼舌头,便什么都不要理了。”
“是。”张敏岳心悦诚服。
除此之外,穆童也没什么事情要交代的,便让人都散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便只有一件,安心备嫁。
张敏岳离开大长公主府,与众人分别之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大长公主府外的一处墙根下。这一处其实与影桐院仅一墙之隔。
墙底下一道玄色影子,显然已经等了许久,夏夜晚风下,他的肩头都凝了一层清露。
张敏岳向人恭敬施礼,之后便站立不动。
如此,静默许久。
张敏岳素来身子骨弱,待久了身体耐不住,只觉得气喘。
随即就是一声压抑的低咳。
不是张敏岳。
反而是那道向来身强体健上阵能在敌军里杀个七进七出的影子,在风中咳得半晌停不下来。
倒让张敏岳不好意思也跟着咳嗽了。
“她到底还想去南安州。”
月亮拨开浓云,清辉撒来,显出影子的脸。
不过短短时日,楚江离已经瘦削许多,脸上线条越发凌厉。
张敏岳接不上这话。
楚江离合眼,仰靠在墙上,仿佛隔着墙也能感受到那一道倩影:“她是想剜我的心呢。”
张敏岳垂着头,很想把自己当聋子。
“你为难他做什么?”
倒是有人大胆,越过墙头,把话砸给楚江离。
楚江离惊喜睁眼,就看见他这些日子朝思暮想,又不敢来见的人。
小娘子被月色映得脸上气色瞧着尚不错,脸颊依旧娇嫩,色泽皎然细腻。只是她神色并不如往日可亲可爱,反而被涂上月色的霜寒:“我剜你的心,剜出来于我有什么好处?”
眼见着要神仙打架,张敏岳一瞥眼,就见到自家妹子跟自己招手。他这小鬼便赶紧溜了。
穆童扒着院墙,嫌弃墙头阻碍视线,便撑起来骑在上头,居高临下俯视楚江离。
楚江离的衣裳看着有些宽大,没有之前合身了。
穆童借着院墙的遮挡捏了捏手指,逼回脸上差点浮现的忧虑:“以前不是很能说?我说一句,你总有话堵着。怎么现在倒成了锯嘴葫芦?”
楚江离从来不是什么爱说话的性子,在别人眼里,他是修罗,是战神,是圣人,是凶煞,无论哪一种,都要给他贴个寡言的签儿。
唯有在穆童面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没有让话音掉在地上的时候。
楚江离贪婪的望着穆童,想要把那张脸死死烙印在心底,再层层叠叠的铺满这些日子心中被蚀出的空洞。
穆童几乎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败下阵来。她只能庆幸现在是夜里,月色终究不甚清晰,让她能有所遮掩:“黑风卫是圣人的黑风卫,理应为圣人分忧。无论御座上坐的是谁,身为这一代黑风卫首领,都定然要把对大彦和圣人最有威胁的力量想方设法的除去。”
理自然是这个理。穆童也因此说得大义凛然。至于到底有多少私心,穆童是绝不会露出来的。
“有时我想,若继位的是兄长,是不是,我就可以陪你一起去南安州。”楚江离抿唇,似要扯出一个笑来。
然而他本来就不会笑,哪怕此时拉起嘴角,瞧着也是不伦不类。
若继位的是大郎,别说去南安州,现在你是否还有性命都未可知。
穆童这话只能在心底说。
身为黑风卫首领,当初大郎圈禁先帝驾崩的事,穆童比谁都清楚内里实情。
可惜多少事不能往外说,到头来背锅受怨的,就成了看起来既得利益,继位登基的楚江离。
穆童硬起心,只能说:“若是如此,那只需秦王殿下自去南安州,倒不用我这个小小的大长公主狐假虎威的跑一趟了。”
楚江离自嘲:“说来说去,就是你不肯与我同在一地相处。”
“看来,你尚有些自知之明。”穆童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得出来这话,梗得她心里也疼。疼得差点让她变色皱眉,晕眩之间差点从墙头跌下去。
楚江离又不说话了。
月亮又被遮蔽,穆童不再能看清楚江离的脸,也不再能看清楚江离的眼睛,不知道那里的最后一点光是不是随着月光的消失,也消失不见。
“我们俩,总要有一个要离开安京的。”穆童静静的,“你是圣人,你走不开。那就只能我走。”
楚江离想说我走。可天下国家在他手中,黎民百姓仰仗着他,除非能有人接手皇位,否则他就走不了。
毕竟,这一走不是一时一日,而是一生一世。
“楚江离,圣人。”穆童笑笑,眺望远方,坊门牢牢紧闭,一重重大门一重重锁,封住了大长公主府通往皇宫的路,“这天下娘子众多,总有一个能入你法眼,入你后宫。穆童算得什么?莫执念,莫强求。”
楚江离没言语。
穆童也不再等楚江离言语,似自言自语,也似说给楚江离听:“马上就要嫁做人妇,虽然肖叶白不是良配,可到底也是个颜色不错的男人。想来洞房花烛的时候也能有一番不错的滋味。何况肖叶白如此,倒让我以后可以无所顾忌的招面首。说来还是我赚了。”
“我能,做大长公主的第一个面首吗?”楚江离问得卑微。
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在面对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时,也要低下到尘埃里。
穆童没回答,只跳下墙里,消失不见。
直到再听不见穆童的脚步声,确认人走远了,楚江离再撑不住。他遽然前倾,一口血喷出去,染得一地都是猩红。
月亮探出来,又给血色涂了霜色。
月过西天,日色渐明。
影桐院外墙的地面上空留一双脚印,和尚未被擦去的血迹。
天亮了。
大长公主府外张灯结彩,喧闹喜庆,即将迎来尚公主的驸马爷。
第49章 成亲
五月初六这一日, 穆童在宫中凤宁阁待嫁。
别说肖叶白家在江南京中虽赁了个宅院却并不宽大,根本无法当做升平大长公主的婚房。就凭肖叶白本就是被穆童拿捏在手里的一个傀儡,也不可能让他随便跑出手心去。
于是肖叶白是从升平大长公主府出发迎亲, 俩人婚后也一样住在大长公主府里。
这跟上门入赘没什么区别了。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笑肖叶白卖/身求荣。面上维持笑脸的不少, 如赵故一般阴阳怪气暗中内涵的也不少。
这些事都有人告知给穆童。穆童完全不准备管。
她如今只美美的妆扮上,一身绿衣如夏日浓茵,披着炽热的阳光,挑出生意盎然。
宫人在穆童额心点了花钿,形似鹅黄连翘,纤细花瓣伸展俏丽。
铜镜中的小娘子与往日不同,显出端丽的美来, 安安静静的, 只觉得岁月静好。
太后坐在穆童后方,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娘子的背影, 心里说不上滋味。她见穆童妆扮完了, 便把人都遣出去。
穆童回身,一下子破了功, 哪有半点贞静的模样, 又是那个俏皮活泼的小娘子了。她直接偎在太后身旁, 抱着人胳膊噘嘴:“成亲之后就要去西朔了,我舍不得嫂嫂。”
“那就不去。”太后抚摸穆童的头发,原本的姑娘装束如今梳了髻, 瞧着是个小妇人的模样了。
穆童摇头:“不行呀。”她笑嘻嘻的, “好歹驸马爷是一地父母官,若不早点上任, 不是苦了当地百姓?”
太后想说, 那也没有前一天成亲第二天就走人的。三日回门都不回了, 新婚夫妻两个直接上路。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可她更看得出来这话不能说。
这些日子楚江离与穆童就没照过面,往日里那孽子恨不得粘在穆童身上,如今人都要成亲了,他还连影儿都没有。
何况穆童这亲成得仓促,走得仓促,若说跟楚江离一点关系都没有,太后都不信。
抱了穆童良久,太后才留下一声叹息:“童童,委屈吗?”
穆童疑惑:“嗯?”
殿里只有姑嫂二人,太后便把话说得明白点:“是不是那孽子做了什么,才逼得你……”
穆童忙止住太后,眼中还笑着:“嫂嫂说什么呀。二郎向来待我这小姑姑亲厚,怎么会逼我?是我担心山杨县……”
在太后安静又沉谧的目光中,穆童到底没能说下去。她心虚的耷拉脑袋,无精打采。
“说实话。”太后依旧揽着人,声音里满是慈爱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