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双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喜人:“张二娘子,方才发生了什么,你来说给我听呀?”
眼前的穆童亲切可人,张希孟却只觉得背后冷汗淋漓,比刚刚被张希茹欺负的时候还更瑟瑟发抖。
她低着头,偷眼看了看穆童,又悄悄望向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张希茹。不想这一眼正与张希茹对上,直视张希茹怨恨的眼神。
张希孟一颤,轻声回答:“回大长公主的话,方才,是妾不小心跌倒了。”
穆童不置可否,只遗憾的瞥了眼坏了的山茶:“说来这几株山茶还是上供的,听说这一株名为十八学士,那一株名为赤丹,极不容易养出来,更难得提前开放。我好不容易才磨了圣人借出来设宴。不想竟在我府里坏了。”
张希孟愣神,不知道穆童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穆童老神在在:“这么名贵的山茶,算个黄金千两也不为过。我这人过惯了苦日子,小气得很。可不得抓个罪魁祸首,出钱赔给圣人呢。”
张希孟张了张口。
“你不说也没关系。”穆童回身,睨着被打得脸颊红肿面目全非的张希茹,“左右么,都是长平侯府出钱,是谁做的,与我也无关紧要。至于你们自己回去怎么算,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第4章 一颗人头
穆童早就知晓长平侯府里乱。
长平侯府二娘子张希孟是庶女,空有个名头,实际上日子过得比一般高门大户里的仆从还寒酸。就连来大长公主府赴宴,都只能穿着一身纸裘,不过是花色染得雅致些。
这会儿在地上揉搓一阵,纸裘边缘都有点破烂卷边,瞧着可不大好看。
与之对比的就是张希茹,穿着的是一件赤狐裘,毛色艳丽,远远瞅着跟一团火一样。
这件赤狐裘穆童可眼熟。她记着还是去岁的时候太后从上供的兽皮里翻出来的,只有三张皮子,刚够做一件裘衣。因着穆童要给先帝守孝不能穿红,太后连端木家都没赏,单赏给了长平侯府。不用说,看的也是穆童的面子。
占着穆童的便宜,还要来对穆童颐指气使,不得不说张希茹好大一张脸。穆童是很想借着张希孟再收拾张希茹一顿的。
不想张希孟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到底坚定摇头:“回大长公主,妾是自己不小心摔了,没什么别的要说。”
穆童顿时失望得很。她点点头,也不再追究,转身要走。
张希孟却上前一步,大着胆子颤声:“大长公主……”
穆童停下脚步。
“大长公主。”张希孟不敢看张希茹淬了毒一般的眼睛,只继续把自己的话说完,“妾的衣裳脏了,想借个房间换身衣裳。”
穆童摆摆手,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锦星:“你带二娘子去吧。”
闹剧就此收束。
穆童把这么多娘子请来,总不能都给扔在外头冻着。回头冻坏了怕朝里那些个老狐狸们非得给她穿小鞋不可。
左右她也给楚江离指认完了人,也该把这些娘子们请到屋里吃宴了。
阅香苑内堂分为两层。
一层大堂开阔,不曾修葺南墙,只几根柱子立着。夏天便敞着,可以直接赏花观景。冬天便挂上帘幕,一样可以隔风。
二层前面大半都是天井,后面收紧成阁子,精致小巧,四面皆是雕花镂空的窗户。从这些窗户望出去,景色别有一般趣味。而面向堂内的窗子,也可以瞧见一层景象。
穆童在一层设宴,一众娘子们虽然经过刚刚的事都有些惊吓,然而过了这么一会儿也缓了过来,重新展开笑颜。
地龙烧得热,娘子们便解了外头的披风裘衣,露出里面轻薄的裙裳,玉颜娇容,□□腻脂,环佩玎,美不胜收。
穆童在正位上高坐,可以将底下娘子们看的一清二楚。她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往来应酬的宴席,只觉得拘束得紧。万幸她地位高,又是主人,总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这会儿吃得差不多了,便百无聊赖的把玩手里的酒杯,手背拄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快睡着了。
这时锦星凑上来,在穆童耳边悄声:“娘子,方才张二娘子换衣裳的房间里捡着一支木钗。看样子是张二娘子遗失的。”
穆童来了兴致,笑弯了眼睛,一眼就找见坐在下首毫无存在感的张希孟:“看来张二娘子还是个妙人。不错不错。也不枉我让她们在我这里闹了好大一通。”
“娘子,这木钗可要还给张二娘子?”锦星询问。
“留着。”穆童吩咐完,拍拍手,引起底下一众娘子们的注意。她环顾一圈,轻启朱唇,笑语彦彦,“我这人粗陋,也不懂怎么设宴,只知道招待你们吃吃喝喝看看花。这会儿才想起来,有宴有花,怎么能没有乐舞?幸好这儿也没外人,就请各位娘子们一展长才,咱们自娱自乐吧。”
底下鸦雀无声,娘子们其实早就预备着这一遭,只是也没人会率先跳出来,做这个出头鸟。
直到一个清雅淡定的声音响起:“既然大长公主有命,我便毛遂自荐吧。”
穆童看过去,是坐在左手第一的尚书左仆射家的大娘子贺瑾娘。
琴声悠悠,弹出满堂春色,鸟语花香,云飞霞蔚。
穆童不懂音乐,就听着好听,知道贺瑾娘不愧是安京第一才女,技艺非凡。
她看得明白的是贺瑾娘的衣裳。
款式简单的齐胸襦裙,如翡似翠,并无杂色,也没有绣纹妆点,然而不经意间便能见着反出来的华彩。
穆童一眼就认出贺瑾娘这条裙子是南边小国真腊的翡翠鸟的羽毛织成的。
翡翠鸟小巧玲珑,一只不过巴掌大,背毛绒绒,颜色鲜丽,阳光下熠熠生辉。能够用来织裙的,便是名为翠毛的翡翠鸟背毛,要成百上千只翡翠鸟,才能织成这么一条裙子。
反正穆童是没有的,她也就在楚江离的私库里瞧见过巴掌大一块翠毛手帕。
总结出来,便是贺瑾娘这一身瞧着低调内敛,实则又耗人力又耗物力,非常名贵值钱。这里所有的娘子之中,再没有比她穿得更贵的。包括那位号称安京首富家的钱二娘。
直到锦星在穆童耳边悄声告诉穆童,说贺瑾娘弹的乃是一曲凤求凰,穆童又为贺瑾娘的大胆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不得了啊,这真是奔着皇后的位置去的呗。不愧是贺家人。这么一位镇在楚江离后宫,将来楚江离的日子可好玩了。”越想越有趣,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然而就在贺瑾娘乐音将尽的时候,二楼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贺瑾娘的琴音。
紧跟着就是冷厉暴虐的呵斥:“废物!这么没用,便别留着了!”
凄厉惨叫配着砰砰的磕头求饶:“求郎君开恩!饶……啊!”
众娘子们惊慌不已,正瑟瑟的望着二楼,就见二楼窗子忽然被撞开,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从里面跌出来,红色淋漓了一路,正滚在贺瑾娘的脚边。
血迸溅在贺瑾娘的绣鞋上,刺目惊心。
更可怖的是那滚圆的东西,乃是一颗头颅,双眼大张,死不瞑目。
贺瑾娘被吓得惊跳起来,才要跑就腿软得不行,脸色惨白,头晕目眩,摇摇欲坠。若不是一只手撑了她一把又把她推给旁边的人,贺瑾娘就能瘫倒在地上,与那颗头颅为伴。
紧跟着从二楼跳下个年轻内侍,他站在脑袋前,绷着一张脸,满面寒霜,环顾一圈,端着架子:“郎君办事,尔等应谨记,不得外泄!”随即浑不在意的拎起脑袋,就要反身回二楼去。
娘子们望着他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
唯有穆童。她早在脑袋跌出来的时候就一跃而起,脚下错步极快,影子一闪就到了贺瑾娘身边,顺手搀了贺瑾娘一把将人推给侍女。近前细看脑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略微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要在心里把楚江离骂个狗血淋头,绝对是故意来吓唬人的,给她找麻烦。
罪魁祸首还在楼上,那送上门的靶子就倒霉了。
穆童挥手拍了行北一巴掌,劈手夺过脑袋,不让人糊弄过去:“怎么,还想替你主子毁尸灭迹啊!当着我的面就敢演这出,你们两个是找打了是吧?”
行北的气焰被穆童一巴掌给拍飞了,对外还得端着,只能悄咪咪跟穆童挤眉弄眼,小声告饶:“小娘,可饶了我吧。好歹让我把戏做全哟。”
穆童翻了个白眼冷笑:“这话你跟你干爹说去!”她拎着脑袋举起来,红色滴答滴答的顺着淌下来。
娘子们倒吸一口冷气,被穆童的举动唬得心惊肉跳。
穆童却浑不在意,端起笑脸:“别怕别怕,家里小孩儿不懂事,故意玩笑来的。别看这玩意儿做得逼真,其实都是就是个木头偶人。”
“偶人?”有胆子小的,就有胆子大的。一身紧身胡服的娘子英姿飒爽,脑袋滚下来的时候别人都吓得尖叫,就她兴致勃勃。这会儿更是好奇得很,直接过来要看脑袋。
穆童正好找个证人,免得这些娘子们真被楚江离吓得不敢进他后宫了:“闻娘子也喜欢偶人?瞧,这是我找了将作监最好的匠师做的。”
闻雁出身武将世家,胆子比别的娘子要大得多。不但凑过来仔细端详那颗脑袋,还上手直接把头发给掀了,直接露出圆滚滚滑溜溜的木头纹理。
这一下不少娘子便不怕了,也有好奇的凑过来想要看着玩的。甚至还有问那假血怎么来的,怎么这么逼真。
穆童悄咪咪把偶人脑袋跟娘子们留下,自己退出去,转身直奔二楼。
“楚!江!离!”为了不引起一楼娘子们的注意,穆童又不能使劲踹门,又不能大声怒斥,最终悄咪咪进门,轻手轻脚关门,然后上手扯住没事找事的楚江离的耳朵,使劲一拧,压着嗓子质问,“你到底要干嘛?”
忽略被拧得通红的耳朵,楚江离安坐如山,八风不动,稳得很:“做我的皇后,没点胆子怎么行?万一哪天我梦里杀人,再给人吓得失心疯。”
穆童冷笑:“我看失心疯的是你!你就是故意破坏,不想让她们进宫是吧?”
楚江离给了穆童一个无奈的眼神:“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拆穿?害得行北还要被知南收拾。”
穆童才不跟着楚江离的歪理走:“行北倒霉也是你这个主子的不靠谱。那偶人做得那么逼真,你是蓄谋已久了吧?”
“也不算久,也就是你决定设宴那天晚上而已。”楚江离大言不惭,“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各不相干,不是挺好的?”
穆童给了楚江离一双死鱼眼,到底不能放着底下的娘子们不管,只能挥着小拳头恶狠狠叮嘱:“后头你要是再惹事,别怪我不客气!”
第5章 艳福不浅
大约是穆童的威胁奏效了,当然更可能是因为行北被知南逮着不能做帮凶了。一直到宴席结束,二楼的楚江离都安安静静的没再闹什么幺蛾子。
穆童为楚江离的懂事暗自点头,决定等人都散了之后奖励楚江离一颗糖吃。
她瘫在座位上,面带都快僵了的微笑目送娘子们出门,琢磨着一会得吃几颗腌渍梅子消消食,毕竟娘子们歌舞才艺都太好看了,十分下饭。以至于她明明早就吃饱了,还不知不觉又填塞了不少点心零嘴。
可惜穆童还是放心太早,不等她起身离席,就瞧见已经走出内堂大门的娘子们纷纷停住脚步,三三俩俩的聚着惊疑不定的望着同一个方向。
穆童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好。而锦星匆匆从二楼下来报给她说郎君不在,更加深了穆童的猜测。
她恨不得脚下生风直接跑出去看楚江离又干什么离谱的事了,偏偏还得起着大长公主的架子,压着步子走得不疾不徐。
幸而路程不长,出门一打眼就能看见吸引娘子们停驻脚步的“盛景”。
一身玄衣挺拔威严的年轻郎君面如寒霜,冷漠残忍的立在湖边,垂首注视着正在他脚下湖中的冰窟路里浮沉呼救的娘子。
那冷厉悍硬的气势逼人,没有他的命令,无论是他自己带着的还是公主府里的侍从人众,都不敢前去救人。
可怜那娘子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伸出来扒在冰上的手臂白中泛青,好不容易才探身上来那么一点,又因为冰面太滑她又失了力气而慢慢的滑进水中。
望着这一幕,穆童的脸也彻底冷下来,本来焦急的步履真正的变慢了,不疾不徐的往湖边走。
“郎君为何不救人?”除了穆童,终于有人迈出脚步,清雅绰约的娘子如芝如兰,在距离楚江离三步的地方站住,微微一福,“江南贺氏瑾娘见过郎君。”
“江南贺氏”,这自报家门的方式很是耐人寻味。
穆童停下,抱臂在几个娘子后面,开始看戏。
楚江离对贺瑾娘的话充耳不闻,连个眼神都欠奉。
贺瑾娘微微蹙眉,带上忧愁,义正词严:“这位娘子如此可怜,郎君还不肯救人,未免过于残忍。”
楚江离终于施舍贺瑾娘一句话:“想救人你可以自己救。”
贺瑾娘显出生气来:“若是妾会泅水,妾定会救人。”她停顿一下,整了面容,苦口婆心,“郎君是做大事的人,妾知郎君素日高高在上,看不见底下。然而此时人命关天,就在郎君面前,郎君怎么能如此狠心?郎君这样的作为,如何能安天下人心?让四海归服?”她盈盈下拜,“妾斗胆劝郎君一句,莫以善小而不为。”
楚江离倏然转头,尖锐目光直刺向贺瑾娘。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孰无情感,万事万物似都不曾被他放在其中。
贺瑾娘骇然,腿有些软,到底还是顶住了,做出不亢不卑的样子与楚江离直视。
“贺瑾娘?”楚江离唇开唇合,吐出的字比冰碴还冷。
“是。”贺瑾娘胸脯起伏,明显畏惧,脸色发白,却还是不肯退哪怕一步。
楚江离冷嗤:“贺成养的好女儿,好算计。”
贺瑾娘抿嘴:“妾不懂,郎君这是什么意思?妾只是出于好心,怜悯这位娘子。”
楚江离再懒得搭理,目光辽远,放在天边。
“妾……”
“贺大娘子这是心软来救人了?”穆童越过贺瑾娘,来到楚江离身边与楚江离并立。她饶有兴味的瞅了瞅水中的娘子,又歪头看了贺瑾娘一眼,轻笑,“贺大娘子如此心善,那何不自己来救?”
贺瑾娘不满:“大长公主这话说得偏颇。我不会泅水,自然无法亲自救人。可人在大长公主府里出事,大长公主却不肯施以援手,未免过于残忍冷血。”
“贺氏!”楚江离冷喝。
穆童一把按住楚江离的胳膊,没让他再继续。她对贺瑾娘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么贺大娘子现在就下水救人,要么贺大娘子不如等一等,听一听。”
贺瑾娘没言语。
穆童只当她答应了,让人递了跟棍子在水中娘子的手里。等到娘子抓住棍子,却并不往上拉人,反而将人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在水中。
那娘子素兰衣裳极为单薄,被水浸湿贴在身上,可怜兮兮的,好不容易才握着棍子扒住冰面,头上脸上满是冰碴,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再在水里冻一会小命儿都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