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被跪折的膝盖,大夫也再三告诫需要好生将养,否则将来容易落了残疾。
偏偏太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成日里盯着她行动坐卧,哪怕不让她站着,也要练好坐姿,练好规矩,严苛得连吃饭筷子先夹哪道菜都有定数,稍微错了就要受罚。
张希茹好不容易求嫡亲兄长张敏峰帮忙支走嬷嬷,得了片刻松散,躺在床上气得破口大骂:“穆童那个贱人!都是她撺掇太后害我!”
张敏峰一进门就听见自家妹妹口没遮拦,不禁皱眉:“希茹,慎言。”
张希茹一见张敏峰就委屈:“慎什么慎?这是在自己家,难不成还有人敢把话传出去?”
张敏峰叹气:“就是在家里把你惯坏了,才让你在外头也不知收敛。”
“外头?”张希茹不满得很,“穆童可是你的未婚妻子,她的东西不早晚是你的?怎么就是外头了?”
张敏峰只说:“我与大长公主尚未成亲。”
张希茹冷哼:“穆童就是矫情,仗着一个公主身份,就耀武扬威,还敢耀到我头上来,拿我做筏子!她也不想想,她又不是圣人正儿八经的亲戚,所谓公主不过是叫来好听,哪有半点权力?”
张敏峰不言语。
张希茹越发大胆:“也就是当初先帝惦记着穆家旧情,才把她托起来了。先帝没了,她还到哪儿能得什么旧情关照?一个孤女,最后能依赖的不就剩下婆家?人家识相的,现在不得老老实实巴结我呢!她倒好,还把婆家往外推,蠢得没边儿了!”
“希茹,够了。”张敏峰拍拍张希茹的肩膀,“我不打扰你了,还得回去当值。”
张希茹憋屈:“哥,你如今都已经是勋卫校尉了,眼见着前途无量,穆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野丫头,哪里配得上你?你还真打算娶她?”
张敏峰起身,背着光的脸孔晦暗不明:“希茹,如今太后还在呢。”
张希茹不以为然:“我知道哥你碍着情面不好退婚。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到时候,让她自己都没脸敢赖上咱们侯府!”
“你……”张敏峰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他飞快赶出去,却见外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张敏峰放下疑心,也没再回去看张希茹,只隔着窗子吩咐一句,“希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张敏峰走后,张希茹的院子里恢复安静,连角落里灌木上的枝条都纹丝不动。
张希孟大气也不敢喘,屏着呼吸藏在灌木后头。她唯一一件纸裘在赴赏花宴时磋磨坏了,如今只剩下一件夹袄抵御风寒。在灌木后头蹲了一阵,手上脸上都冻得煞白。
然而她又足足待了两刻,确认张敏峰再不会回头,才刚小心翼翼的从灌木里出来。
没敢再做停留,张希孟回头看了一眼张希茹的屋子,毅然走出长平侯府。
对被人惦记一无所知的穆童窝在温暖的书房里,手上捏着薄薄几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乍一看满纸都是字。
她读了一回,挑了一张出来,递给一旁等着的青衣娘子:“这一份,探得确实再送来。这满篇里可能也许的,是拿来糊弄谁呢?”
青衣娘子恭敬接过,声音冰冷而单调:“是。”
穆童打开旁边多宝阁上的暗格,把剩下几张纸收进去。抬眼一看青衣娘子,憋不住笑了:“夜星,你天天这样绷着,累不累啊。”
夜星挺直肩背:“娘子委奴婢以重任,奴婢不敢不慎重。”
“你看看那些叔伯哥哥们,哪个跟你似的?他们的任务不是更重?”穆童拖着夜星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圆凳上,“人家都说要张弛有道,弓弦绷得久了,反而失了张力,箭倒射不远了。”
夜星慢慢放松肩膀,垂头:“奴婢怕做得不好,反而叫娘子失望。”
“我既然挑了你,就是你能做。”穆童笑眯眯看着人,“还是说你觉得我眼光不好?”
夜星忙摇头。
这时外面传来锦星的声音:“娘子,长平侯府的张二娘子求见,说是自己的钗子不见了,想请问在不在咱们府里。。”
穆童笑出来:“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来了。让二娘子进来吧。”转头吩咐夜星,“一会儿你也跟着听听。”
“是。”夜星忙站起身。
“看看锦星怎么做的,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学学锦星。”穆童啪啪两下,把夜星的肩膀给拍软和下去。
于是等到张希孟来到穆童书房的时候,见到的是两位侍女随侍在穆童身后。
她不敢多抬眼瞧,见到穆童直接跪下叩拜:“张希孟见过大长公主。”
穆童没叫张希孟起。她把手里把玩的玉钗交到夜星手里,示意夜星递给张希孟:“二娘子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钗子?”
张希孟一眼便看出来不是她自己的,并没有接过玉钗。只是不等她否认,就听见穆童又开口了。
“这是那日我这侍女夜星在你换衣的屋子里找到的。”穆童声音轻快,“那屋子里再没去过别人,想来这钗子就是二娘子你的了。”
张希孟一愣,诧异抬头,对上穆童笑眼。
穆童也不着急,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热水,揣在手里当香炉暖着:“若是二娘子觉得不对,那就让她们再找找,不过那恐怕二娘子的钗子就不在我府上了。”
张希孟与穆童对视,看见大长公主的眼中从容而了然,一眼把她看透,任何秘密在大长公主的眼中都无所遁形。她紧低下头。
这玉钗不好接。张希孟不是张希茹那样刚及笄的小姑娘。她今年二十有二,比长平侯府的世子张敏峰还大上一岁。然而至今不曾婚配,依旧老在长平侯府里。
长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可大长公主的玉钗接下来,却可能是烫手的。哪怕她完全不知道,那到底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不急。二娘子可以再找找。”穆童老神在在,并不催促,看起来张希孟接不接这跟玉钗都无所谓。
张希孟再给穆童磕了个头,想了想,到底说出自己真实来意:“大长公主,妾今日在家里听见一些话。想来想去,还是要来提请大长公主在意。”
穆童听着张希孟说的,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张希孟急了:“大长公主,妾知道自己身为长平侯府的娘子,不该做这样的事,然而妾还是希望大长公主平平安安,安然无忧。”
穆童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二娘子的提醒本宫知道了。”
“大长公主……”
穆童抬手,止住张希孟的话:“二娘子,你来求本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求”字,将张希孟的真实意图撕扯得清清楚楚。
张希孟望着这位明明应该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小娘子,发现自己在人面前宛如透明一般,根本藏不住任何东西。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开口:“妾,求大长公主怜悯,助妾与妾的母亲兄长,脱离长平侯府。”
穆童愉悦的笑了:“夜星,把二娘子搀扶起来。那玉钗,就是二娘子丢的,不用再去别处找了。”
第8章 借马
二月到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柳枝见了新芽,桃花结了花苞。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冷得渗人,带上几分融融暖意。
闻雁一大早的登上大长公主府的门。
“不瞒大长公主,打从年前来了安京,到现在过去三四个月了,我身子都要松散了,就想出去跑跑马呢!”闻雁脾气爽直,总穿着一身胡服,将身姿勾勒得清爽。
穆童不明所以:“你想跑马就跑去,来找我做什么?”她说完恍然大悟,“你是想问哪里有好地方可以跑马?清秋原就不错。清秋原平阔,随便你跑。紧挨着就是乐阳山,山上景色也不错。如今时节不对。若是秋天还可以去山上打猎。”
闻雁脑袋摇成拨浪鼓:“我早知道清秋原合适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穆童困惑,“有什么是一定要我做的?”
闻雁腆脸笑了,又往穆童身边凑近了些:“这不是,听闻圣人那边有十几匹好马,我也想见识见识么?”
武将爱马。闻雁受父兄耳濡目染的,也喜欢这个。一听说皇帝陛下有打青狄上进的马就坐不住了。她又没别的路子可以去见识,自然求到了穆童这里。
穆童噗嗤笑了:“你说这个。是想要一匹?”
闻雁赶紧摇头,手摆得都要出残影了:“可不敢!我也就想见一见,最好能骑一次。别的可不敢求。”
穆童就看着闻雁。
闻雁嘿嘿一笑:“大长公主明鉴,我是真的没想别的。我自己的性子我知道。”她一指皇宫方向,“我可受不了拘束,叫我在一个地方闷着,我非病了不可。我呀,就等着赶紧的都完了,好快点回去西朔呢!”
穆童也没说信不信的:“行,我知道了。既然你想要看看马,那我就帮你一回。”
“那就多谢大长公主啦!”闻雁喜不自胜,连连对穆童作揖。
穆童被闻雁逗笑了:“闻娘子回去听我的好消息吧。”待闻雁刚要出门的时候,又不经意问了一句,“闻娘子从哪里听说圣人那里有好马的?”
闻雁愣住,翻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的道:“好像是前几日听人说的。谁说的来着?哎呀,想不起来了。”
穆童也没为难闻雁。
送走闻雁,夜星过来递上一张纸条。
穆童看了看,笑着丢在桌上的香炉里,眼瞅着纸条慢慢化成灰烬。
夜星疑惑:“娘子真的要跟闻娘子去跑马?”
穆童扬头:“自然!多好的机会啊!我怎么着也得从楚江离那儿诈出一匹马来吧!不然干看着眼馋,你觉得可是你家娘子我的脾性?”
夜星觉得这样不对,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穆童随口安慰两句:“放心,我心里有数。”就风风火火直奔皇宫。
没去兴庆殿,没去御极殿,跑的是御马苑。皇宫里的马都养在那里。
御马监一见穆童,双眼放光,紧巴巴的迎过来:“大长公主安好,大长公主来得正好,我这边有事请教呢!”
穆童一听,挺起小身板,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迈着四方步踱过去:“说吧,什么事呀?”
御马监忍了笑,配合着穆童毕恭毕敬的哈腰,引着人往马厩走:“前些日子得了不少紫苜蓿,与牛鞭草混着喂食。可不知怎的,这些祖宗们都不肯吃,连食槽都给踹翻了。眼见着这两天都瘦了,臣犯愁得很。”
“带我过去看看。”穆童一听就急了,忘了端架子作怪,匆匆就往马厩去。
食槽里此时只有普通的牧草。别的马都吃得好,唯有三匹嫌弃得很,随意嚼了两口,便嫌弃的走过一旁。
这三匹穆童虽没见过,却早已耳闻。
一匹骅骝、一匹乌骓、一匹黄骠。楚江离可是曾经拿这三匹马诱/惑过她,是青狄年前供上来的最好的三匹。
穆童心疼得不得了。她对这边熟悉得很,也不用御马监带着,就去堆放饲料的库房里看。
库房靠近门口的地方堆着的一小堆牧草,叶成三瓣,缘有锯齿,乍一看与紫苜蓿一模一样。
穆童捻起来一支,凑到鼻端闻闻,沉了脸:“这草是哪儿来的?”
“太仆寺那边送来的。”御马监回答,“这,不是紫苜蓿吗?难道有什么不对?”
穆童摇头:“这根本不是紫苜蓿!”她抓住御马监追问,“有多少马吃过这个?什么时候吃的?吃了有什么反应?”
“没有没有。”御马监一听就知道事情严重,“我之前拿了这草喂马的时候,都叫那三匹祖宗给踹翻了。没有哪个吃下去。”
穆童松了口气,放心笑了:“这么说,那三个倒是这些马儿们的大恩人了。”她细细解释,“这草乍看与紫苜蓿相同,其实并不是紫苜蓿。这草名为三叶春,又名迎风倒。马若是吃了一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跑起来就要口吐白沫而死。”
御马监脸色阴沉:“太仆寺也太不尽责了!这些祖宗可不只是马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啊!”
要是有马在他手底下出事,就算圣人不要他的脑袋,他的前程也到头了,说不得还得挨一顿揍。
穆童笑笑,没说话。她一要跑马,就有人给马喂迎风倒。这巧合还真是不能再巧了。
御马监不知道那么多事,他心里简直想把穆童供起来。早就知道大长公主家学渊源,于养马上很有一套,果然又救了他一回。
穆童溜溜达达回到马厩,挨个将三匹马摸了一遍:“我有个庄子里也种了紫苜蓿,你回头去我那儿取来,好好犒劳犒劳这些功臣。”
三匹马也亲近穆童,像是知道穆童帮了它们一样。挨个在穆童脸上蹭了一回,蹭得穆童眉眼含笑,春风拂面。
楚江离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三匹马簇着穆童,鲜亮的红黄黑的毛色如同三片花瓣,拥着鹅黄色的小娘子,恰如花蕊一般。小娘子的唇畔含着喜悦亲昵的笑,眼睛里仿佛洒满了阳光。三匹马对着穆童这个蹭一蹭,那个舔一舔,不一会就让人吃不消的求饶,咯咯的笑声不断。
楚江离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始终追随着穆童。
直到被穆童发现,在三匹比她都高的马中挥着小手,努力引起楚江离的注意:“楚江离,救救我呀!”叫得惨兮兮的,实际上那张脸笑得比花儿都甜。
“你来做什么?”楚江离这才慢悠悠过去,拨拉开马,把穆童从马的环绕中抢出来。他嫌弃的盯着穆童脸上蹭上的马的口水,脸色黑沉沉的,拽着人转身就走。
穆童紧忙握住楚江离的手,倒着把人留在原地:“别走啊。我要借马呢。”
“借什么?回头让他们给你送过去就是。”楚江离伸臂一捞,环住穆童的腰,拖着人继续走。
穆童感觉脚底下都飘起来了,楚江离压根不让她沾地,抗议:“送什么送。我就要借的。又不只是我要骑。”
楚江离眯了眼,戾气开始往外放:“谁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穆童含笑,上手扒拉开楚江离的眼皮,“闻娘子本来就好马,也善骑马,听说有好马自然想见识见识。”
“闻家打得好算盘。”楚江离被扒得眼白露出许多,原本的气势十足就变得可笑起来。
穆童看得好玩,又多扒了一会,就见楚江离因为一直不能眨眼而眼睛干涩,眼见着要有水往上溢了。
穆童顿时惊悚,赶紧放手,做错了事一样左顾右盼:“误会误会。闻家恐怕真没那个意思。闻娘子也没想这么多。”
“她没想,那就是背后有人撺掇了?”楚江离脑子转得极快,“你有什么消息?”
穆童摇头:“现在还没消息。你也不用太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自有我呢。”
楚江离使劲眨眨眼,终于叫眼睛舒服回来,一巴掌摁在穆童脑瓜顶:“你什么你。真有事你就该哭了。什么时候跑马?我也去。”
“噫!”穆童惊奇的瞅着楚江离,“你也去?来来来,给小姑姑说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想去?不会是,看上闻娘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