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御医诊断过后,也得出皇帝陛下早已病入膏肓的结论。御医只说尽力治,至于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治好,皆不可知。
没办法,皇帝陛下已经无法视朝,太后娘娘只能放出圈禁中的皇帝长兄,先太子楚江澈,着楚江澈摄政,太后垂帘。
京中闹闹哄哄一阵子,事情已定,再没人说什么。至于有没有人想要借此做什么,那都是暗地里的汹涌了。
倒是一艘气派的商船南下,一路悠悠往南安州去。
五月末,仲夏盛暑,南安闷热得紧,风景也秀美得紧。
一艘商船靠岸,下来个衣着华贵的小公子。
小公子俊俏又骄扬,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样子。扇子一摆四方步一迈,挂了一身的真珠翡翠,恨不得把富贵传扬得到处都是。任谁瞅一眼都觉得伤眼睛。
小公子身边跟着几个漂亮侍女,有的温婉大方,有的胡姬娇媚,有的知书达理,有的英姿勃发……各个都不重样的,簇着小公子往前一走,便能惹得一路上的男人们频频走不动路。
至于小公子随行的两个护卫,尽管也都是高大俊朗的男子,却在群芳的芳华下被忽略了。
小公子到的第一日,直接寻了架画舫,大手一挥,将画舫包了一个月。可把画舫的妈妈乐得喜笑颜开,恨不得把小公子供起来。
待到天晚月明,画舫笙歌一起,小公子左拥右抱着自己的侍女,笑眯眯欣赏画舫舞娘歌姬献艺。
李映楼心累。
护卫装扮的他与楚江离坐在角落里,赏玩穆童那一副昏君样子,顺便撺掇楚江离:“你不管管?童公子的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舞姬身上了,说不定再等一会儿,就要把人叫到房里伺候呢。”
楚江离手里捏着酒杯,绷着脸冷声:“她喜欢玩,就由着她玩。”
李映楼讥嘲:“真要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大方,就别黑脸啊!怎么,不敢跟她生气,就要让我看你脸色?”
“我正手痒,不如出去切磋切磋?”楚江离咬牙。
李映楼答应得极为痛快。
两人出去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此时穆童显见的已经有几分酒意,正大着舌头跟过来敬酒的舞姬吹牛:“我,我爹可是京中首富!哪怕是皇帝的国库,都没我爹的库房里钱多!不过我爹的钱是我爹的,我,我要让他瞧瞧,我也能挣钱!起码,比他那个大儿子能挣!”
歌姬忙再喂了穆童一口酒,极力捧场:“小郎君自然是最好的,任谁也比不过小郎君。”
“就是!”穆童握住歌姬的手,嘿嘿傻笑,“我爹的大儿子只敢往北边东边走,那边无非就是马匹牛羊,还能有什么?若论富庶,还能有哪里比得过江南?只不过我爹是从北边起家,当年是给先帝贩马的,他就只一门心思的走北路。哼,我偏不跟着他,我要自己证明自己!这南边的商路,就让我来开!”
“小郎君目光长远,令人佩服。”歌姬附和。
穆童直接上手把人揽住,嘿嘿一笑:“嘴真甜。要不要跟着我?放心,只要你尽心尽力,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歌姬顺势笑着靠向穆童。
楚江离才吹完的晚风泄出去的邪火,瞬间又腾了起来。他才往前走了一步,就被个舞女挡住脚步。
确切说,是过来四个舞女,分做两队,一左一右的把楚江离和李映楼围住。
“两位郎君器宇轩昂仪表堂堂,实在让奴家敬佩,不知奴家可有机会,敬两位郎君一杯?”
李映楼来者不拒,坦然接过带着脂粉香气的酒,喝完还能品评几句:“这是南安州特色的腻香春?果然甘甜秀美,如春风入怀。好酒。”
楚江离不耐烦应付,正抬手要把人拂开,抬眸间却见一双精灵眸子正掩在折扇之后偷偷望他,不错眼的盯着他动作。
楚江离拨开人的动作一顿,略微变了,从拂改扶。倒也没碰到舞女的柔荑,只轻点在杯底,便让杯子从舞女的手中脱出,落在他的剑柄上。剑柄狭窄,酒杯却稳稳站着,连杯中酒都不曾有丁点涟漪。
舞女们瞅见楚江离这炫技一般的动作,全是大睁了眼睛惊叹:“郎君好俊的身手!好厉害啊!”一双双眼睛转瞬就从穆童身上挪到楚江离身上。
毕竟俊俏富豪的小公子吸引人,可英挺峭拔的伟男子也不遑多让啊!
在一众敬佩的眼神中,折扇后一双醉眼乜斜,漏出一声冷哼。穆童霍的起身:“醉了,累了,困了。我要去睡了。”噔噔噔重重踏着步子离开画舫厅堂。
经过楚江离身边时还狠狠踩了人一脚,顺便讥嘲:“哎呦,谁啊那么不长眼,怎么净在我走的路上碍事!要是蹄子不想要了,趁早剁了吧!”
楚江离任凭穆童冷言冷语的说完就走,等到穆童出门之后,才一抬剑柄,把酒抛给李映楼。自己背着手施施然踱着步子,跟在穆童身后。
穆童前脚进了画舫给她安排的房间,明明瞧见有人跟过来,还重重关门,把人关在外头。
然而一回身的功夫,却被一阵香风扑面袭来,让她眼前一黑。
第57章 服侍
在馥郁到浓郁熏人的香气袭击之下, 穆童接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打得自己头晕眼花。
她这边动静太大,以至于本来被关在门外的楚江离一惊之下直接踹门而入, 紧跟着也中了招, 喷嚏之严重,比穆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至于穆童终于适应了抬头的时候,正对上楚江离打喷嚏打到泪汪汪的双眼,不出意外又是一阵爆笑。
倒是楚江离“身残志坚”,并没有因为香味无毒无攻击性就放松警惕,哪怕喷嚏打得眼睛差点睁不开,也没能阻止他上前一抓, 把罪魁祸首扣下按倒。
“什么人?来做什么?”
面对楚江离的逼问, 被摁得脸紧紧扣在桌面挤得变形的“少女”艰难开口:“奴家就是来服侍贵客的。”
尽管掐着嗓子,但穆童还是一下就听出来穿着粉色裙子的其实是个伪装成少女的少年。不过这少年大概还觉得自己伪装得挺好, 万没想到才一出声就已经露了馅。
她关好门, 又把房间里的窗户全部打开,让少年沾了满身跟打翻了花露似的香味散出去。
之后才施施然坐下, 倒茶:“我可没叫人来房间服侍。你自己偷偷过来, 为的是什么?”
少年才要张口, 就被穆童堵回去了。
“你可以不说实话。”穆童把一杯茶杯递到楚江离面前。
楚江离没接过茶杯,反而微微低头就着穆童的手把茶喝下去。
穆童没好气的白了楚江离一眼。
楚江离笑了。
少年强撑着头看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一肚子的闷气没处发:“来画舫的哪个不是为了玩乐?你是没说要人来房间。可我们这些画舫上的, 总不成这点眼力都没有, 自然处处要服侍到位。”
穆童失笑:“这画舫要真是都照你这么开的,那大约不出一个月就要倒闭了。”她嫌弃的拎起少年衣裳一角, “就这一身的味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下毒呢。”
少年倔强撇头。
穆童倒是提醒了自己:“这么重的味, 确实很像是在掩盖什么啊。”她笑意吟吟,“小贼,说吧,你到底藏着什么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少年自然不肯承认。
穆童笑弯一双眼睛,如同两弯月牙,明明应该亲和温良,偏偏让少年看得心下一凉。
穆童指着楚江离的手:“瞧见这双手了吗?死在这双手上的人至少数十数百万。你确定想要试试这双手的威力?”
“呸!吹牛吧你!”少年显见的不信,“你要说他杀过千八百人,我也可以意思意思信一下怕一怕。你说什么数十数百万的,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
穆童可惜的摇头:“我说的可是实话呢,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楚江离从十四上战场,征战杀伐近十年。也就是三年前继位登基,才没再御驾亲征过。一场战役下来,都是死伤无算。要说数十数百万人都是他亲手杀的那是没有,可身为统帅,战场上死的那些,又何尝不是在他的指挥下呢?
穆童自觉陈述事实,可惜有些小贼完全不通。
懒得再兜圈子,穆童伸手在小贼腰间摸了一圈,拽下来一块玉佩:“我们下船不久的时候,偷了我身上东西的就是你吧。带着脏物也敢找过来,这是心里有些想法了?”
少年不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穆童嗤笑:“要不是故意让你偷,你以为你拿得走我的东西?”
好歹楚江离一国之君,穆童自己也是黑风卫首领,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护持?不过是藏得好没让人知道罢了。
穆童给了楚江离一个眼神,让楚江离放人。
也就是穆童,换了别人,可没法使唤得动皇帝陛下。倒是对着穆童的时候,皇帝陛下指哪儿打哪儿,从不违拗。
少年好不容易爬起来,对着穆童一个劲的看。
楚江离不爽,略挡在穆童身前。穆童赶紧把人拨拉开,把自己露出来。
少年慢慢红了眼眶:“你们是京城来的。”
穆童好笑:“就我这么大张旗鼓的,还有人不知道我是京城来的?”
少年死死盯着穆童:“你不是什么京城首富家的公子。”他指着穆童手里的玉佩,“这玉佩天下间只有三块。是先帝赐下去的,一块在皇帝陛下手中,一块在皇帝陛下的长兄手中,还有一块在大长公主手中。你这一块上面刻着凤鸟。”
穆童听少年说着,不住点头:“你知道的还不少嘛。”
“你应该是大长公主的人,是不是?”
可惜结论差点听得穆童喷楚江离一身茶水。
穆童呛咳半天,还是楚江离给她顺的气。她一脸无奈瞅着少年:“你就没想过,我是大长公主?”
“不可能!”少年斩钉截铁,“皇室公主千娇万贵的,哪可能像你这样,一脸的风流像个色鬼也就罢了,还半点不稳重,野丫头一个,怎么可能是公主殿下?”
穆童看向少年的眼神能杀人:“你背后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这双眼睛瞎得可以,既然没用,不如挖了吧!”
少年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穆童说要挖他的眼睛,而是穆童说他背后有人:“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我不懂。”
穆童翻了个白眼:“赶紧说,你找过来到底要干嘛?”
少年噗通跪在地上:“求官家做主,为我南安百姓伸冤!”
穆童没应,耷拉着眼皮,淡然:“你先起来。”
她早知道江南这边世家一手遮天,不会干净。这身商人的伪装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玉佩大大方方的挂在腰间,就是要钓鱼。
只是要看,最先被钓上来的是哪边。
是世家,还是想要扳倒世家的?
别看少年口口声声为百姓伸冤,穆童却不会直接认为他就是为了扳倒世家而来。统领黑风卫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黑的说成白的,真的说成假的,故意误导引诱的……各种各样不一而足。
到底这少年是哪边的,对他们的目的是否有用,还得先观察观察再说。
“说吧,什么事?”
长夜慢慢,穆童半点不困,更没有适才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分明清醒得很。她一点都不介意,慢慢听少年讲个故事。
至于这故事是能让她取个乐还是放在心上,就看少年的诚意了。
少年再磕了个头,起身后恢复了自己的嗓音:“草民是南安州吴乡人。”
江南富庶,鱼米之乡,物产丰厚,另外还有三个出海口,商业,海外贸易,都十分发达。
若说天下武力,六成在北方;那这天下财力,就有八成在江南。
吴乡,正是江南三个出海口之一,南安州市舶司,就建在吴乡。
少年名林凌,家中乃是海商。哪怕天下大乱的时候,父亲都没停了出海的生意。更何况后来天下太平,林氏海商更是成了江南最出名的海商之一。
大约是林氏的生意太打眼了,被高氏盯上了。
江南三大世家,贺氏在朝,吴氏为文林魁首,高氏巨富。说来是世家大族性好高洁不屑经商,然而谁不知道江南豪商其实尽在高氏掌握?
偏偏林氏从小海商做起,靠的不过是林父大胆,做大之后也并没有向高氏臣服。
高氏如何能允许?
于是跟贺氏做市舶司使的世交略说了说,便将林父上一次出海时上交市舶司的贡品掉了包,直接判林父一个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打入大牢。
“嗯?”听到这里,穆童困惑的看向楚江离,“什么时候咱们大彦还要让海商每次出海回来都上交贡品了?几时有了这项规矩?”
“从未有过。”楚江离面带讥嘲,“无论是国库还是皇帝私库,或者太后私库,哪个没向公主殿下敞开?公主殿下见没见过这些所谓贡品自己还不知道吗?”
“好家伙,这么说这些人是假传圣旨咯。”穆童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记下记下,这可是重罪。”
“只怕欺上瞒下的不只这一件。”楚江离冰冷目光审视林凌,“你父亲被下大牢之后,高氏可有什么说法?”
林凌含泪点头:“是。草民为了父亲,去过市舶司,也求见过南安刺史,为草民父亲分说冤枉。然而无论去哪里,都以证据不足为由,将草民赶了出来。”
林凌求救无门之际,高氏来了。高氏对林凌说,只要林氏海商此后出海将一半收获交予高氏,则林父必然平安无恙。
为了救父亲,林凌明知道这根本就是高氏设下的局,也不能不从。可林父并没有被放出来。高氏说,要先看到林氏诚意。
林凌无奈,哪怕自己从未有过经验,也只能带着人出了一次海。偏偏半途遇到暴风雨,勉强保住了人,货都没了。回来自然也没有可以交给高氏的东西。
高氏却道林凌无信,故意毁约,林凌才从海上回来没几天,林父就被判了个斩监候,只等秋后问斩。
林凌恨不得活撕了高氏,本已经立志要去行刺了,不想去高氏的路上却遇到了大张旗鼓从京城过来的穆童,鬼使神差下偷了穆童的玉佩,发现了新的转机。
穆童撇嘴:“别跟我说什么鬼使神差,要么你背后的人出来亲自与本宫交涉,要么,别怪本宫无情,你父亲就继续在牢里待着,等着处斩吧。”
第58章 许诺
第二日, 穆童就见到了林凌背后的人。
不是林凌不想硬气的质问升平大长公主为何不把百姓放在眼里,实在是一旁还有一位虎视眈眈,仿佛只要大长公主多说一个杀字, 林凌的小命就要交代在画舫里。
林凌不得不屈服。
倒是林凌背后的人听说之后, 痛快得很。
“吴何拜见升平大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一身儒衫的人看起来书生气十足,不到三十的年纪,两鬓却已经染了些许白霜,眼中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