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默了一会儿,桌案前的李煜背对着他,怔怔然地望向窗外的那一轮明月,心事很重。
骆闻知道,他是在担心商邵柔。
自他拿到李煜留下来的布条之后,心中便如火烧一般着急难受,可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下为什么要支开他,又为何给他留下纸条?
他必定是已经摸清了状况,想让自己后发侧应。他摸进竹林,果然见到了同样守候在外围的李煜。
李劼出现之后,李煜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领命去引江蒙来。
“殿下,唐小姐今日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恐怕不太好收手啊。”
李煜的声音有些颓丧和力不从心,“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
骆闻这才放心了些,只是他不免心生疑惑,“只是,唐小姐又是如何被人盯上抓去的?”
李煜的心一滞,眸间闪过些狠,只是他如今实在颓丧,无力再去细想这些,只是稍稍摆了摆手,“骆闻,本殿累了,你先下去。”
“是。”骆闻有些不忍,今晚的状况他并未亲眼看见,但是唐晓璃和商邵柔被同时吊在空中这一画面,着实也有些触目惊心。
殿下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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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军的搜捕范围很快从竹林蔓延到了东宫以及就近的重华宫,但由于江蒙并未掌握有力的证据,传信举报的人又不明确,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宫殿内,自然也是不能进的。
因此,火把跳动的火光不过片刻,就渐渐远离。商邵柔被李劼“请”进重华宫的主殿。
说是“请”,其实就是一种胁迫。
望着他身后侍从手里握着的剑,刚刚出鞘便闪出寒光,商邵柔只好作罢。他的新侍从,相较于之前,更加冷峻,寒气逼人,仿佛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在你的四周竖起一道冰墙。
“给她上药。”
李劼此时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染血白袍,转而穿着一件青灰色,无任何着饰暗纹的普通袍子,坐在轮椅上命令身后端着药箱子的侍女。
“是。”那侍女恭敬地上前,“姑娘,请你侧头。”
商邵柔依言微微偏过头,只是眼睛却定定这看着李劼,后者轻笑一声,面上毫无波澜,说出来的话却冷冽,带着危险,“你知道,若是别的奴才敢这样盯着本殿,本殿一定会挖下她的眼珠子。”
商邵柔心中憋着一股子烦躁气,反问道:“那殿下还等什么?”
由于血迹外渗,血迹往下斑驳直至商邵柔的锁骨,为了清理干掉的血迹,侍女不得不将她的领口拉低了些。
李劼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又快速地撇过头,冷笑一声,“别以为本殿不敢。我可不是五皇兄,能为一个区区婢女放下身段。”
此话一出,李劼明显感觉商邵柔的表情呆滞了一下,整个人似乎也沉浸到了一种紧张与警惕的情绪之中。
“哟,戳到你的痛处了?”李劼无情地开口讽刺,商邵柔没说话,只将眉头皱得能掐死一只苍蝇。
许久之后,商邵柔才缓缓开口,声音仿佛淬了一层寒气,,“殿下看了今晚的事,还觉得他能为奴婢放下什么?”
此时侍女已经为她包扎好伤口退下了,月影也隐没在梁柱之后,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商邵柔抬眸看过去,平静的眸子里包裹着无助与绝望。李劼咂了咂舌,心想今晚太子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令人心寒。
二选一的处境,他没有丝毫犹豫。若说他是做戏,那他未免也太能狠得下心来。
若说是真情流露,那么太子与眼前这婢女一直以来,又算是什么?
寂静的室内,只有几声蛙鸣传进来。
“奴婢记得,殿下曾经说过,只要是太子殿下喜欢的东西,殿下便都要抢过来。”
李劼闻言眼皮一抬,眸光中闪着阴沉的冷望向商邵柔,只见她表情颓丧,有些破罐子破摔,“如今,殿下可还愿意抢奴婢?”
李劼眼波流转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才轻笑道:“就你?”
也配?
后两个字李劼没说出来,但是商邵柔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明显的嗤笑。她心中一凛,掩去眼底的愤怒,继续与他周旋。
商邵柔露出一抹柔弱的惨笑,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有些顾影自怜,“想来也是,只怕殿下的心中今夜来之前也早有决断,不论结果如何,唐家小姐决不能死。而奴婢的命,恐怕什么也算不上。”
李劼的手微顿,嘴上依旧毒得很,“你也会这般想,若你早有这样的觉悟,今日就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商邵柔没回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转移了话题,“我想知道,殿下将圭谈和另一个人的尸体,丢到哪里去了?”
刚才情况紧急,李劼为避免节外生枝将她打晕,又命令月影迅速处理好尸体,这才安下心来。
李劼作势顿了一下,“你认识其中一人?圭谈...”他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须臾之后才出声,“就是前不久被父皇封为客卿的那位民间画师?他为何要绑架你和唐家小姐?”
商邵柔就静静地看着他演,不拆穿。等到气氛渐渐尴尬,李劼心中快升腾起一股怒火时,她才静静开口,“他眉心一点醒目黑痣,即便隔得老远 ,奴婢也认得出来。”
回想起圭谈望向自己那饱含轻浮之意的笑容,商邵柔又觉得心中一阵恶寒,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往小腹里涌。
她神情渐冷,“殿下可知,圭谈是太子手下的人。”
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突然闪过,李劼的指腹在轮椅扶手上重重地捻了几下,才敛去那如刀般的锋芒,状似漫不经心又略显惊讶地开口,“何以见得,五皇兄连这个也跟你说?”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商邵柔太阳穴一抽,脑中闪现出一些白光。她不动声色地捂了捂肚子,疼痛缓解了些之后,这才开口,“从前我伺候他饮食起居,偶尔听他与骆闻提过要解散什么...天机阁还是什么的,只是他们一见我,便缄口不言。”
她的目光有些冷,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怨怒,李劼见她心中怨恨李煜,心中竟闪过一丝快感,又循循善诱套她的话。
“照你这么说,圭谈是五皇兄的人,那么他又为何要绑架你和唐小姐?”
商邵柔沉眸,须臾之后才断断续续开口,“不外乎是一些阁中事物达不成一致。圭谈不同意解散天机阁,而太子又心意已决。于是圭谈借由唐晓璃入宫,以我和唐小姐二人性命相挟。”
她的语气突然有些烦躁,脑中似乎又想起了李煜狠心抛弃她的画面,李劼看了,心中越发爽了些。
“只是,”商邵柔皱了皱眉,“殿下为何会出现在那儿?若是您不出现的话,想必太子也是要借此机会除掉圭谈的,却平白无故地让您当了刽子手。”
李劼闻言,心中忍不住咂了咂舌。有人愿意替他这样解释,何乐而不为?于是他干脆顺着商邵柔的逻辑开口,“不错,晚膳时分本殿确实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其中内容暗示了唐家小姐会有危险。”
商邵柔眉心一皱,露出些质疑的神色来,“就为了一封奇怪的书信,殿下便能拖着身子从轮椅上站起来,手握长剑二话不说取人性命?”
李劼没说话,只是抬眸静静地抬眼审视眼前的女子,她果然还是聪明的。
须臾之后,他开始笑起来,笑声中渐渐卸下了些许防备。先前他一直在怀疑,商邵柔故意在他面前演戏,给他设下圈套,从而与李煜里应外合。
如今,看来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
商邵柔没等到李劼的回复,又兀自自言自语,“也是,谁让她是唐家小姐,光是她背后的唐家,就值得殿下冒险。”
她似想起什么,像是在反击李劼方才的嘲笑,嘴里开始不饶人:“可是怎么办呢,人是殿下救的,可营救唐小姐的功劳恐怕要被太子殿下抢了,殿下还贴心地为太子铲除异己,脏了自己的手。”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商邵柔的嘴角上扬,尾音也止不住上挑,言语之中满是奚落。
李劼闻言,内心先是涌现被人挑衅的愤怒,而后这种愤怒逐渐在内心发酵,最后转变成一种奇异又失控的快感。
自小以来,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着他不受宠就肆意辱骂欺负,就是碍于他的皇子身份对他卑躬屈膝。在他身旁的人,无一例外全被他的阴鸷狠戾吓得半死,就连手下亲卫,也会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噤声。
而眼前的女子,素衣环钗,清瘦如柴,明明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和眼神中却有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屈。
他不禁凝眉盯着商邵柔,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底气从何而来。商邵柔被她盯得心中有些渗人,身子止不住往后撤了撤,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确定,以她对李劼人设的了解,这样能不能唬住他。
李劼轻笑一声,她还知道后怕?
商邵柔余光撇过去,看到他放松一笑,自己心中也暗自松了口气。可额头却因紧张冒出些虚汗,她抬袖擦了擦,这才又鼓起勇气,状似泄气地说,“殿下若是不愿说,奴婢也再不敢问了。”
李劼似乎心情很好,“告诉你也无妨,那两人的尸体,被本殿丢到储秀宫的井里去了。”
储秀宫?商邵柔闻言头一抬,眼神中似乎充满不解,东宫外的那片竹林与储秀宫之间隔着一整座御花园和好几座大宫殿,虽说有摆脱嫌疑之意,但也绝非是一个好的抛尸地点。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太多,回来的路上甚至有可能会碰到巡逻的禁卫军,李劼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可她十分识趣地不再多问,眼神向外看了看,殿外廊檐的烛火似乎都已经熄灭大半,夜已渐深,她的体内似乎突然受到一股寒气冲撞,整个人身体发虚。
“殿下,想必江统领的人已经走远。天色不早了,奴婢还得抓紧时间回慈宁宫。”
商邵柔的脚步有些虚浮,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她紧捂着肚子,可疼痛没有丝毫缓解,甚至身体还有些痉挛。
李劼有些愕然,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人裙角微动,已经迈开了步子。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子微微向外侧了一下,连脚尖也不自然地朝门外的方向挪了挪。
她不该,问问他为何要将圭谈抛入储秀宫的深井之中么?
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背后突然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哼,“砰”地一声,商邵柔疼晕在地,额头磕到了雕花的四方凳子角,桌上的茶盏也被她碰落一个,砸在地上发出猝不及防地清脆响声。
此时,应有门外侍立的宫女敲窗询问,“殿下,里面发生何事了?”
可屋外静得可怕,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李劼的怒意一下子便涌了上来,这些宫人是怎么办事的?
商邵柔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月光,李劼看到她的脸霎然白成纸,额角被磕破的地方肿起一个包,中间位置隐隐地见红。
李劼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的目光似乎还有一丝戒备,方才她还牙尖嘴利的,怎么转眼之间便成了这幅我见犹怜模样?
“来人!”李劼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檐廊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小宫女颤颤巍巍地推开殿门,见殿内一片狼藉,当即腿软跪下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劼目光狠戾,撞见商邵柔煞白的脸又有些烦躁心乱,“快来看看她如何了。”
小宫女不敢在耽搁,起身后小跑到商邵柔身边,见她捂着小腹在地上疼得打滚,脸上又苍白发汗,当即明白过来。
商邵柔疼得脑袋一片空白,下腹部坠胀痉挛,疼痛从耻骨蔓延至大腿内侧,口中一阵恶寒。
她忍住呕吐的欲望,颤抖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劳烦妹妹,把我送回慈宁宫。”
商邵柔的手抓住那小宫女的手腕,眼里露出一丝恳切,“尽快。”
她住的居所,有自己简易制作的卫生巾,用草木灰和棉花至于双层布袋之间,用针线缝合,一条起到吸附作用的卫生巾便做成了。
“她到底怎么了?”李劼在一旁质问着,眼前的场景令他意外且似乎无法掌控。
古人对于女性来例假一事十分忌讳,认为此落红是一种晦气,连女子闺阁之中都很少谈论,更不用说是当着男人的面,尤其还是一个皇子的面说出口。
因着这种避讳,古代甚至有很多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每月有月经造访,因为女子连换下来的染血布条,都要瞒着丈夫给偷偷焚烧或者掩埋掉。
小宫女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被李劼这么一吓,眼泪连连,身体也抖得厉害。
商邵柔疼得难受,仿佛再耽搁一秒,整个人便会晕厥过去,她努力平复腹部的又一阵绞痛,咬着牙痛苦地说道:“殿下,我月信来了,能不能劳烦您遣人快些将我送回去。”
此话一出,小宫女当即跪下,头俯于地,颤颤巍巍。心中不禁大骂商邵柔,此等晦气粗鄙之事也敢在殿下面前提起,你不要命我还要啊?
李劼坐在轮椅上呆愣了几秒,浑身如木头般僵直着,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一股愤怒席卷而来,他的脸上也涌现些热意,“放肆,你竟敢在本殿面前轻言如此晦气之事?”
他急得跳脚,当即从轮椅上跳起来,可一起来,便看到了被桌子挡住的,商邵柔痛苦的全貌。
她全身颤抖着,整个人痛苦地仰着头在地上微微打滚,鬓间额角全冒出汗来,凌乱的发丝贴在颧骨,向嘴角蔓延。商邵柔紧咬着牙,可疼痛还是从齿缝里溢出来。
李劼站在原地,突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了。
商邵柔感觉体内有一把锯子,正在左右拉锯,要把她的腰给割断,她仅存的一丝理智已经快被疼痛给磨灭,牙关一松,怒意便自然凝成,“还愣着做什么?”
李劼压下心中的怒意,脑子一转,她这幅模样若是大张旗鼓地从重华宫出去,必定会惹出不少非议。
于是他沉眸,喊了一声,“月影。”
梁柱后出来一个人,李劼吩咐道:“送她回慈宁宫,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月影看向她,有些迟疑,眉心一皱便是止不住的嫌弃,可李劼的眸更冷,看向他时他不得不遵命。
月影推开一旁的小宫女,两只手往商邵柔手中一铲,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突然地悬空令商邵柔心中一滞,疼痛已经使她意识模糊,手却还是出于本能虚放在月影的肩上。
月影感觉到背后传来主子注视的目光,他再不敢耽误,纵身飞跃往外面去。
月影回来复命的时候,李劼的眉头依然紧蹙着,不曾放松片刻,“人已经送到了?”
“回殿下,是的,属下将她送至了自己的寝居,她喊了小宫女帮忙处理。”
月影抬手抱拳,李劼的目光缓缓地从他的正前方移到他左臂的袖子处,“那是...什么?”
一抹殷红,在黑暗的室内醒目刺眼,两个人同时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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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