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渡整个身子沉了下来,后退几步,靠在一旁的石柱上。
“倒不是没有办法。”姜霖看了一眼紫宸殿,“那个位置,若你来坐,这些都不是问题。”
张重渡愣了一瞬,直直看住姜霖,“你这是要将我陷入不仁不义之境地!祖父和父亲当初就是以谋逆之罪被处死,我生平所愿你也知道,为玄甲军正名,为他们讨回公道,你怎能让我坐实这谋逆罪名!九泉之下我要如何去见他们!”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不止姜霖有此想法。
说实话,他也曾动摇过。
思及前路看不到光亮之时,顾虑新政恐不被新帝接纳之时,一群贪赃枉法的昏官被皇帝和太子纵容之时,大殿之上他与太子一党争论,而五皇子不敢出声相帮之时,还有此刻,想要正大光明迎娶所爱之人之时。
来路坎坷,去路无光,怎能不让他心生失望。
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张家唯一的后人,玄甲军的荣辱都背负在他身上,祖父忠于大晟一辈子,父亲光明磊落一辈子,怎能毁于他手?
他只能负重前行,尽最大的努力去遂所有人的愿。
张重渡靠在石柱上思索良久,缓缓道:“今夜我去见三公主,若三公主不是自愿嫁给顾啸,我先想办法拖延婚期,只要顾家未迎娶,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姜霖松了口气,“我就说嘛,这才是你,感情用事冲动而为一点都不像你。你这么想就对了,干脆拖延婚期直到五殿下登基,你再请旨取消这桩婚事,不就容易多了。”
张重渡微微眯眼,五皇子胆小,怕是不敢得罪顾家。不过嘛……陛下命不久矣,按照礼法,公主出嫁,从下旨到迎亲至少要小半年,算算时日,恐怕未到迎娶之日,皇帝就驾崩了。
若按照他所谋划,五皇子会继承皇位,新帝登基,婚期定然也会推后,依着五皇子的性子,不敢得罪顾家,自然也不敢得罪他,如此一来,他再想办法从中作梗,让这桩婚事彻底作罢。
“子溪,废太子之事,要快!”他看向紫宸殿,“去问问东明,他可用了柯将军的计谋挑拨陛下同太子的关系,陛下和太子一旦产生嫌隙,我便找机会将俞道长的那封信呈给陛下。”
“好。我随时和东明互通有无,一旦有迹象,立刻告知你。”姜霖胳膊肘靠在张重渡肩膀上,“今夜你不去揽月阁了吧,我们去清风居喝一杯如何?你请我。”
张重渡肩膀一低,往身侧迈一小步,姜霖失去重心,身子一斜,“唉,昭为,你让我靠一会怎么了?刚才我可被你吓得不轻呢,你就不能好好安抚我,让你请我喝酒怎么了?”
“不去!”张重渡道,“今夜我要去揽月阁,别忘了亥时支开揽月阁周围值守的羽林卫。”
说完,大步离去。
姜霖十分无奈,在身后喊道:“你不是要拖延婚期吗?还去干什么?”
张重渡回头,“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
“公主,尚服局的宋掌事来给您量衣了。”王嬷嬷引着宋掌事一同进了屋。
正用完晚膳的辛玥放下手中碗筷,“小灼,撤下去吧。”
这宋掌事乃是皇后的亲信,皇后不喜她们母女,每季尚衣局送来的衣物都是别宫挑剩的布匹所制,样式也极为敷衍,一年半载都没有女官前来量衣,她记得幼时有一年她长得猛,个子高了许多,可送来的衣裙还是去年的大小,要不是母亲和王嬷嬷擅女红,她怕是连件合体的衣裳都没有。
此时她瞧着宋掌事一副谄媚的模样,不由心中生厌。
“老奴请三公主安。”
辛玥不理会宋掌事,从方桌前起身,坐到了窗口的软榻上,“宋掌事来揽月阁量衣,是头一回吧。”
宋掌事立刻跪地,“三公主恕罪,今后三公主的衣裙都由老奴亲自缝制。此番赐婚,陛下极为重视,三公主喜欢什么款式的婚服,尽可告诉老奴,老奴定让三公主满意。”
辛玥知道,宋掌事乃至所有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皆因顾家。
赐婚前辛玥只知顾家驻守西南边陲,乃一方枭雄,并不知晓顾家先祖曾随太|祖征战,是建朝功臣。
就在两个时辰前,李福到揽月阁宣读完赐婚圣旨后,六皇兄告诉了她关于顾家的事,同时也提及了二十五年前张家谋逆一事。
此事她听母妃说过,如今再听顾家之事,倒觉得张家本也可以同当时的顾家一样存活下去,只可惜张常立未能提早察觉陛下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百年前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同百年前的骠骑大将军比起来,还是稚嫩了一些。而二十五年前已执政三载的皇帝同二十五年前的张常立比起来更阴险了一些。
当今圣上继位之初,西南邻国安分了几年,相对稳定,故此在除去玄甲军之后,也曾想过除去顾家,但此一时彼一时,经过百年,顾家军早已成气候,成了难以动摇的磐石,辛氏皇族错过了除去顾家的最佳时机。
皇帝唯有安抚,想着慢慢动摇其根本,再想法除去。谁料勤政为民的当今圣上不知为何开始懒政,渐渐昏晕无道,痴迷修仙,妄想长生不老得道升仙,顾不上朝政,自然也就更顾不上顾家。
如此种种,可谓是天佑顾家。
有了顾家的庇护,宫中众人怎敢再同之前那般对待辛玥。
宋掌事见辛玥不语也不动,额头上开始冒汗,这件差事可是陛下和皇后一同交办,她要是搞砸了,项上人头不保。
“天气渐暖,三公主若是不嫌弃老奴手拙,老奴愿连夜为三公主赶制一件霓裳羽衣。”
辛玥漫不经心地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宋掌事了。”
她这才缓缓起身,伸展双臂让宋掌事为她量衣。
宋掌事走后,又有别宫嫔妃前来道贺。
平日里不见这些人来,今日倒是殷勤,辛玥实在没心情同听她们说那些违心的恭维之话,便以身体欠佳为由,让王嬷嬷将她们统统拒之门外。
“公主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怕是各宫的主子都要前来贺喜,这些没有子嗣的嫔妃,公主拒了也就拒了,倘若皇后、贤妃、淑妃前来,可就不能再拒了。”王嬷嬷为辛玥按摩太阳穴,“这几日公主夜夜忧心,如今赐婚圣旨已下,沐浴放松后好好睡一觉吧。”
辛玥点点头,王嬷嬷示意小灼去准备浴桶热水。
小灼离开,王嬷嬷边为辛玥按摩边问道:“这婚事是公主一直想要的,本该欢喜才对,可老奴见公主脸上并无笑意,可是还想着那位傅公子?”
辛玥握住王嬷嬷的手,拉了拉她。
王嬷嬷搬过凳子坐在辛玥面前,关切地瞧着她。
辛玥神情黯然,“王嬷嬷,上元节那日我看见傅公子了。可他却躲着我,不愿同我相认。傅公子是个良善的好人,即便他救的不是我是别的女子,也会善待的。他从未对我说过心悦之言,也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承诺……”
不觉中辛玥低了头,眸中湿润,“或许他已经忘了我,亦或是只当我是过客,不想再同我有什么瓜葛。”
王嬷嬷心疼地轻抚着辛玥的手背,“公主忘了傅公子吧。”
辛玥的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塌了腰侧躺在王嬷嬷腿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王嬷嬷疼惜地抚摸着辛玥的秀发,“老奴只希望顾将军能好好待公主。”
小灼准备好了浴桶和热水,辛玥沐浴过后躺上床,王嬷嬷为她点燃了浓重的安息香,坐在她的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哼唱着儿时的摇篮曲。
辛玥缓缓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更深露重,睡梦中的辛玥无端苏醒,下意识摸了摸脸,总觉得有什么拂过了脸颊,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柔柔地呼喊着她,“三公主,三公主。”
迷糊之中,她觉得这声音太过熟悉,似梦似醒间,她呢喃了一声,“傅公子。”
发出声音,她才清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嘲笑自己竟然在睡梦中还幻听了傅公子的声音。
叹口气,打算继续入睡,还未闭眼,又清晰地听见了那喊声,“三公主。”
辛玥拍了拍脑袋,下意识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视线中似有黑影忽闪,她定睛一看,吓得一个激灵翻起身,抱紧被子蜷缩在床榻上。
“你,你是何人?”
张重渡忙道:“三公主别怕,是我,张重渡。”
他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一旁的桌几上。
辛玥看了看两边的帷幔,不知何时已被挑起,也不知张重渡已在她房中待了多久。
忽得想起初六那夜,遂问道:“张尚书可是又受了伤?”
张重渡摇头,“臣安好。”
“那你是……”辛玥害怕了起来,这人莫不是来杀人灭口的?
一定是的!
那晚她知晓了他会武功,也知晓了他闯进东宫,他定然是怕她对别人说,来杀她的!
辛玥吓得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你可是来杀我的?”
张重渡单膝跪于辛玥卧榻前,拿出香帕,仔细为她拭去泪水。
帕子上那本该让她熟悉的气味,此刻被强烈的紧张和恐惧忽略了。
张重渡收起帕子,温声软语道:“三公主别怕,是微臣不好,分明知道了公主的心意,却来的这样晚。今后,再也不会如此了。”
辛玥一愣,半晌都没想明白,什么心意,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来杀我的?”
张重渡心头一疼,白日里陛下刚赐了婚,他深夜前来,态度不言而喻,为何辛玥会认为自己是来杀她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臣怎会杀三公主?”
辛玥还是提着心,慌张道:“张尚书放心,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那夜的事,还请张尚书饶我一命。”
原是如此,张重渡看着瑟瑟发抖的辛玥,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让她安心。
“臣不会伤三公主分毫,哪怕三公主会去东宫告发臣。”
辛玥只听懂了前半句,但后半句她没听懂。
不过没关系,只要张重渡不是来杀她的就好。
她松了口气,放下被角,正要询问,就听张重渡道:“臣深夜前来,是想问三公主,是否自愿嫁给顾啸?”
辛玥脑中发懵,这事和张重渡有什么关系。
“张尚书何意?”
张重渡往前一步,再次蹲在辛玥床边,一双温柔的眼眸,深深瞧着她:“三公主可还记得去年的黄粱寺?”
第40章
去年的黄粱寺, 她怎会不记得。
只是张重渡为何要如此问她?
辛玥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张重渡继续道:“三公主在菩萨面前说的话,臣听见了。三公主想嫁给臣, 臣却装作不知, 是臣错了。”
辛玥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她那夜在菩萨面前说的话分明是不要嫁给张重渡啊!
“臣,臣……”张重渡眸中烛火忽闪, 眼神恳切又真诚, 语调缓慢轻柔, “臣早已心悦三公主。只是那时……”
什么?心悦她!怎么可能。
“等等……”辛玥打断张重渡,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她的脑袋乱成一团, 无法再继续听下去, 也无法再思考。
这人不是有心悦之人吗?所以前世赐婚后才会想尽办法让她去和亲, 直接导致她死在了和亲的路上吗?
“你说你……”辛玥看着张重渡,满眼都是不相信。
张重渡感觉到辛玥的震惊和疑惑,心中自责, 看来真的是他关切太少,表达太少, 做得太少了。
“臣心悦三公主,若三公主并非自愿嫁给顾啸,臣可设法让顾啸无法迎娶公主。”
辛玥的大脑彻底停止了思考,嗡嗡作响空白一片,她感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又不知要如何说。
脑中思绪稍作整理后,更觉难言。
若告诉张重渡在菩萨面前听错了, 他会不会觉得很没面子。
以为是爱慕,结果转眼间成了不愿,他定然会恼羞成怒吧。
况且那时的他们并不相识,父皇和皇后没有要给任何人赐婚的想法,她却求菩萨不要赐婚,这一奇怪的行径,她又该如何解释?
可不解释,难道就让张重渡一直误会下去,搅黄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赐婚?
辛玥思索良久,心一横道:“张尚书淹贯经史,德高品重,有济世之才,跟随在大皇兄身边时惩治贪墨、疏通河道、重查冤案,得百姓爱戴,我…… ”她抿了抿唇,“我自知配不上张尚书,早已灭了心思,如今顾将军待我极好,我是自愿嫁给顾将军的,还请张尚书不要干涉这桩婚事。”
这是她认为最妥帖的说辞了。
既保全了张重渡的脸面,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张重渡当头一棒,灭了心思?怎么会灭了心思?他好似被重锤击中,身子支撑不住往后仰了一仰,险些跌坐在地上。
他深吸口气,稳定心绪看向辛玥,缓缓问道:“臣爱慕公主之心,天地日月可鉴,三公主能否再给臣一次机会?”
看着张重渡眸中真切的痛楚,辛玥的心没来由颤动。
“张尚书丰神俊朗身居高位,日后定能遇见为之倾心的佳人,我已决意要嫁给顾啸,张尚书请回吧。”
辛玥下了逐客令,张重渡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定在原地动也不动。
“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了吗?”他还是不甘心地问。
辛玥看不懂张重渡,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可她为何丝毫没有感受到过他对自己的喜欢?
她开始慢慢回想。
黄粱寺第一次同张重渡见面,他似是有些失神。
揽月阁池塘捞起腰牌后,他恭敬有礼地向她讨教音律。
凤阳阁外遇到,他看她的神情中似有关切。
初六受伤那夜,他眸中除了感激还有柔情。
之前是她以为他另有所爱,也惧怕着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每次同他接触更是神经紧张,哪里还敢过多注视他的眼眸,洞察他的心思。
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因为前世命运对她的警示,她也一直在想方设法规避凶险,难道从她改变自己命运的那刻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跟着改变了吗?
前世不愿迎娶她的张重渡,今生却这般央求着她?
那张重渡前世爱慕的人呢?是因为误听了她在菩萨面前所言,而错过了吗?
那她岂不是无意中毁了张重渡的姻缘?
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办呢?
且她明确知道自己心里已有了一人,那个人不是顾啸,更不是张重渡,况且之后张重渡举兵反叛,定是凶险非常,相较之下,还是远在西南的顾家比较安全。
“抱歉,我心意已定,且圣旨不可违抗,张尚书别再为我费心了。”
张重渡只觉得无法呼吸,如坠冰窟,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