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能忘,且他不得不承认,太子对所有人都心狠手辣,唯独对他一再退让,是真的赏识他。
入夜后,展风拿来了醉笑散,他披上黑氅衣去了诏狱。
其实今日五皇子给他毒药之前,他早就想好了要给太子服用这醉笑散。
五皇子给他毒药时,张重渡是鄙夷的,五皇子此做法,心胸太过狭窄,也不够聪明。
陛下此番绝不会放过太子,即便他不去送毒药,陛下也不会让他活到三日后。
大狱门开,张重渡迈步走入,太子明显有些激动,即刻起身,刚要往前,就见张重渡取下了氅衣帽。
辛照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怎么是你?俞道长徐将军他们呢?”
张重渡道:“他们不会来了,俞道长的家眷我已救出,他不会再听殿下驱使了,至于其他人,陛下早已知晓,都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
辛照泰如同五雷轰顶,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是恐惧还是悲凉,泪从脸颊滑落。
张重渡道:“在下来送三殿下一程。”
辛照泰听着“三殿下”三个字格外刺耳,“我已是庶民,连三殿下都担不起了。”他笑着擦去泪,“是父皇让你来的吗?”
张重渡没有说话,拿出了那瓶毒药,“这瓶药可让殿下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不,不,不……”辛照泰一直退到墙根,“我不要死,我不……”
张重渡走到辛照泰面前,“殿下如今知道害怕了?殿下可知那些被殿下随意杀死的人,临死前该有多么的害怕?殿下这样的人真该千刀万剐!”
辛照泰一把抓住张重渡的肩膀,“昭为,你救救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
“我不会……”看着辛照泰现在的样子,张重渡想起那个午后,他惨遭诬陷,被人拖到院中鞭打,辛照泰迎着光走进来,呵斥住那个要鞭打他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殿下可知,我曾因别人说殿下嗜杀而争辩过,曾给殿下认真准备过谢礼,曾在宫门口等殿下出宫等了好几日,只为了送上那微薄的谢礼。”张重渡说起这些往事,只觉得心里被灼烧着,那时他以为辛照泰是正义良善之人,没想到他真的是个阴狠的杀人魔头。
“你,昭为,你竟然记得……”辛照泰笑了起来,笑得声音越来越大,“那时你被打得奄奄一息,我以为你并不知是我救了你。”
张重渡也惊了一惊,他以为太子不过一时兴致罢了,原来他是刻意救下他。
“那时,我便看中了你,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可你转眼就成了大皇兄的人,你让我如何气得过!”辛照泰眸中涌上泪,“我一次次放过你,你却要置我于死地,昭为,你怎么忍心?”
张重渡喉结微动,“我曾想过追随殿下……”
在他快要死的时候给过他活路的人,他真的想过从此追随,只可惜他的善意只有那偶然的一次。
“殿下可还记得,大皇子监国时,我劝过殿下多少次?殿下又是如何对我说的?我感念殿下曾给过我的恩情,却不能因为这份恩情让更多的人丧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瓶没有痛苦的毒药。”
辛照泰狠狠抓住张重渡的肩膀,用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捏住,好似要把骨头捏碎一般,“当初我就不该救你……”话未说完,泪已先流,“为何……一想到你会死,我就下不去手呢?”
张重渡被捏的肩膀生疼,但他却未用半分内力去抵抗,他将毒药瓶递到辛照泰面前,“殿下,该走了。”
“放过周凌。”辛照泰的目光锁住张重渡,“我此生只对一人有过愧疚,只对一人有过心软,如今一个因我囚入牢狱,一个站在我面前给我毒药。昭为,放过周凌,可好?”
张重渡嘴唇轻抿,眉头微颤,“周凌已经死了,抵抗抓捕,刺死当场。”
“不,他武功高强,羽林军怎么是他的对手!你骗我的对不对?”
“应是周凌听闻殿下入狱,心绪大乱……”张重渡的话没有说下去,在来诏狱的路上,姜霖对他说,抓捕时,周凌挥剑早已没了章法,否则怎么会被当场刺死?
辛照泰松开张重渡的肩膀,呆呆看着那瓶毒药。
猛然之间双手去握药瓶,连同张重渡的手也一并握住。
仰头将毒药喝了下去。
两人同时放手,谁也没拿住那药瓶,药瓶滚落在大狱乌黑肮脏的地面上,撞到墙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辛照泰笑了起来,“死在你的手里,也好。”
话未说完,就觉头昏,脚下似踩着棉花,还真是如醉酒一样。
他跌坐在地上,喊着,“昭为,昭为。”
张重渡蹲在他身前,“三殿下别怕,不会难受的。”
“昭为,我的,我的母后,你,你别杀她,答应我。”
“好,我答应。”
辛照泰觉得头越来越昏,眼前也开始迷蒙,他缓缓抬手,揪住张重渡的衣领,“下辈子,别,别让我再遇见你……否则我,我一定,一定会杀,杀了你……”
辛照泰再也不能坚持,手从衣领滑落,闭上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张重渡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氅衣盖在辛照泰的身上,“好好睡吧殿下,但愿那梦中再无杀戮。”
翌日早朝,朝臣们站在议政殿阶下等待上朝,同往日谈笑不同,众人皆面色沉重,昨日出了那样的事,他们都怕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个提心吊胆。
只有五皇子高昂着头,站在最前面。
张重渡面色如常站在一旁。
卯时一到,议政殿未开,却见温东明站在了议政殿台阶前,朗声道:“传陛下口谕。”
众朝臣皆躬身揖礼,等候口谕。
“即日起,由五皇子监国,晋张重渡为太傅,除太傅外,所有人无召不得面圣。”
五皇子马上问道:“只有监国没有册封?只有太傅可以无召面圣?”
温东明挂上笑脸道:“是。”再对众朝臣道:“诸位大人今日且散了吧。”
说完,温东明离去。
众人吃了一惊,三公在先帝时期就已无人授封,皇帝此番说是五皇子监国,却没有封他为太子,还仅让张重渡一人无召面圣,皇帝究竟是什么心思?
旁人看不明白,张重渡却看得明白,经过太子一事,皇帝已经开始防范众皇子,是不会再封太子的。
再者,俞简显然是又给皇帝服用了效力大的丹药,让皇帝认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
封他为太傅,就是告诉他从此往后他不能再支持五皇子,而是要成为皇帝纯臣,只听皇帝一人吩咐。
众人散去,五皇子走到张重渡身边,“太傅真是好手段,你是如何让父皇如此信任的?”
张重渡道:“臣是大晟的臣,臣只按本心做事,并未用手段。如今三殿下已死,五殿下您监国,一切都是五殿下所愿。”
五皇子冷笑,“可父皇未给我太子之位,还只让你无召面圣,太傅你说是何缘由?”
张重渡揖礼道:“臣不知,五殿下既已监国,臣愿殿下勤政为民,体恤百姓。大皇子监国时曾推行新政,却因各州郡官吏同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而收效甚微,臣谏言,可先肃吏治,惩贪墨。”
五皇子大笑起来,“你看看,这刚当上太傅就开始要肃吏治了,那你自可同吏部尚书去说。对了,吏部尚书可是三哥的人,我想着不应该先肃吏治,而是应该先换了这吏部尚书吧。”
张重渡道:“吏部尚书是皇后的胞弟……”
“好了!”五皇子蹙眉道:“太傅最近太累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在府中将养些时日?”
张重渡料想道到五皇子不会马上推行新政,但也没料到五皇子会直接拒绝,还让他在家中休养。
五皇子又道:“太傅不是可以无召面圣吗?这新政你可禀奏父皇,何苦要征得我的同意?你若不想休养也可,那就去各州郡推行新政吧,不想去也行,就去对父皇说封我为太子。”
这哪里还是当初求着他,要他扶持的五皇子,张重渡已经看见了一个独断专行的君王。
虽说他可以无召面圣,但他知道那是皇帝要他盯着各皇子,以免再有人生出篡位之心而给他的权力,他面圣能说的只有各位皇子是否安稳,除此之外,皇帝不想听到任何其他话。
如今五皇子是君,他是臣,就算已经位居太傅,他也不能违逆。
“臣确实身子不适,想要在府中休养一段时日。”
五皇子这才面露喜色,“准。”
看着五皇子离开,张重渡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议政殿的长阶,阶下梁宽和齐山玉正等着他。
“张兄,不,现下我们官阶相差太多,我还是称呼太傅吧。”齐山玉一脸欢喜,“今夜你是不是该请我们喝酒听曲啊?”
张重渡勉强挤出笑,摇摇头,“你们去吧,即日起,我要久居府中了。”
梁宽忙道:“是不是五殿下给你说了什么?”
张重渡笑笑,“五殿下因陛下准许我无召面圣有些不满,这也属正常,你们辅佐殿下,一定要保持本心。”
说完,便离开了。
梁宽和齐山玉看着张重渡疲惫的背影,皆叹口气。
“梁兄,太子死了,我怎么觉得张兄一点都不欢喜?”
“这有什么好欢喜的,大晟朝还不是没什么变化,原以为五殿下比三殿下好一些,我看啊,除了嗜杀,也差不多,这还未登基就开始鸟尽弓藏了,我是担心,迟早有一日五殿下会容不下张兄。”
“我看啊,就该将这王朝连根拔起!”齐山玉说得轻松,好似在说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梁宽没有像之前那般让齐山玉慎言,而是叹口气道:“也算是除了一害,今日我也不同你饮酒了,礼部的公文一团糟,真是够我忙活好几日的。”
*
张重渡回府后,径直走进了书房,吩咐展风从今日起闭门谢客。
展风应下正打算去郊外小院去见秀竹,就见江禾煦走了过来。
“江太医,你身子还没好,有什么就吩咐府里的下人去做。”
江禾煦道:“张尚书可回来了?我有话要对他说。”
展风道:“公子心情不太好,还说即日起闭门谢客,也不知道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
江禾煦道:“二月初十是三公主生辰,有些话我想对张尚书说。”
展风一听,忙折回身去禀告。
不一会,他便将江禾煦让了进去。
“江太医,请坐。”张重渡起身为江禾煦倒茶,“此番弹劾太子让江太医受伤,实在是抱歉,江太医安心住在府上,好好将养身体。”
江禾煦道:“听闻太子昨夜已死,应该没人想置我于死地了,我也该回太医院了,眼下三公主肯定已经知晓了这两日发生的事,难免担心,我得回去对她讲明。”
张重渡道:“我去说,方才你说三公主是后日的生辰,我便后日前去。”
江禾煦道:“尚书要同三公主相认了吗?”
张重渡笑着点头,“是,不过如今我深陷乱局。”他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与江禾煦,“五皇子说是让我休养,实则是不想让我再插手朝政,想要将我禁足在府中,好在朝堂之上都换上他的人,为避免三公主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二月初十深夜再潜入,不要让他人知道我同她之间的关系。”
江禾煦听得有些迷糊,“太傅?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给了这么大的权利,太傅就甘心被禁足府中?”
张重渡自嘲一笑,“陛下哪里是给我权利,只不过是想利用我制衡五皇子罢了。”
江禾煦道:“太傅可知,六皇子也在筹谋皇位。”
“我知道,六皇子唯有镇国将军一党支持,朝中文臣大多还是支持三皇子和五皇子,如今三皇子一死,朝中文臣恐怕都要站队五皇子了。”张重渡道,“我未深入了解过六皇子,但他不苟言笑,性格阴郁,从未做过利于百姓之事,也非明君之选。”
江禾煦道:“其实六皇子的顽疾根本无法治愈,将养得好有十年可活,可他却让我在合适的时机撒谎,说他的哮症已治愈。”
张重渡笑着叹气,“看来我这几日待在府中也挺好,就让五皇子和六皇子争吧。”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避世之心,不想再参与夺嫡,就想静静看着大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似乎不论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登上皇位,其实都没差。
这一刻,他好像理解了当初徐鸿对他说的话,也曾壮志凌云,可终是选择了远离。
就让他暂时放下玄甲军,放下百姓,放下所憧憬的清平盛世,躲避这几日吧。
江禾煦无法理解张重渡,他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很疲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内心散发出的无奈和倦怠。
“下官听从太傅安排在府中养伤,只是为避免三公主担忧,还请太傅让我给三公主书信一封报个平安。”
张重渡点头,江禾煦来到桌案前,写好信递给张重渡,张重渡未看,直接装入信封,让展风送了出去。
两日转瞬而逝,二月初十这日一大早,辛玥还未起床,就听窗外窸窸窣窣,她被吵得睡不着,迷蒙着双眼往窗外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屋外挂满了兔子灯笼,光秃秃的花圃中满是鲜花,小灼和王嬷嬷正指挥着宫人们布置。
“齐顺,把那个最大的兔子灯拿来。”
循声望去,只见身体一向病弱的六皇兄站在树上,正在挂兔子灯。
她顾不上更衣梳洗,跑出了房间,“六皇兄快下来,小心摔了。”
辛照昌看见辛玥身着单薄的中衣出来,忙道:“快回去,小心受凉。”
王嬷嬷给小灼个眼色,小灼立刻跑回房间拿了氅衣披在辛玥身上。
辛玥拢一拢氅衣,“六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过生辰啊。”说完便顺着树旁边的梯子走了下来,“前几年我都未曾给你过过生辰,觉得好生可惜,今年总算能给你过生辰了。
你看这兔子灯,都是我按照你给我的那个兔子灯的样式做的,喜欢吗?”
辛玥真的特别喜欢,每个兔子灯上的小兔子都不一样,颜色也都不一样,“喜欢,特别喜欢。”
辛照昌又指着花圃中的鲜花道:“这都是我让尚功局用绸缎做的,你看喜欢吗?”
辛玥跑向花圃,拿起一朵月季,“还真是像呢,我很喜欢,这样我的揽月阁就永远在上元节,永远在春日里。”
看见辛玥笑得欢喜,辛照昌别提有多高兴了,“你能喜欢就好,我等你梳洗装扮,我们一同用早膳,今日我要陪着我的好妹妹一整天。早饭过后,我找了杂耍的人来,午后还有戏班,到了傍晚,我们就点亮所有的兔子灯,邀月共饮如何?”
热流涌入辛玥的胸膛,辛玥红着眼点头。六皇兄真的对她太好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今日是她过得最好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