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丹药本就是毒药,服用越久效用越低。
皇帝相信长生不老之术已深入骨髓,他没想要皇帝清醒,只想要皇帝相信俞道长不再忠心。
张重渡见皇帝神色一变,继续道:“俞道长的字迹想必陛下很熟悉,这封信是真是假,陛下英明,定能分辨。”
桌案上正放着俞简给陛下写的,所谓每日诚心诵读便可长生不老的经文,皇帝拿起来细细比对,越比对心越惊,越比对越生气。
这竟然真的是……
“来人!”皇帝大喊。
温东明小跑着进来,“陛下。”
“去!给朕把俞间喊来!”
“是。”温东明转身看见张重渡脸上的血,一阵心揪,他脚步未停,小跑了出去。
皇帝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张重渡道:“此乃太子身边护卫所给,那人身受重伤,被太子灭口之时侥幸逃脱,前来寻求臣的庇护。陛下若想见,臣可让那人前来同太子对质。”
皇帝没说话,靠在龙椅上,双目微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片刻后,温东明带着俞简进来。
俞简看到满脸是血的张重渡吓了一跳,哆嗦着身子,挪着步子站到他旁边行礼,“陛下。”
皇帝对着温东明道:“你先退下。”
“俞简,你上前来,给朕读一下这封信。”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神情严肃。
俞简预感不太好,他来到桌案边,拿起信的一霎那就明白了。
“扑通——”跪了下来,“陛下,臣是冤枉的,臣对陛下忠心一片,陛下要相信臣。”
皇帝道:“这可是你写的?”
“这,这……”这封信的旁边分明还放着他所写的经文,想来已经比对过,且张重渡的手段他还是知道一些,若不承认,说这信是伪造,必定还有别的证据等着自己。
他眼珠一转,“陛下要为臣做主啊,是太子威胁臣,臣的老母和妹妹都被太子抓了起来,臣不敢违抗啊。”
“你!你……”皇帝气得捂住胸口,俞道长一见,忙从袖筒掏出一颗药丸,“陛下,快服下这静心丸。”
皇帝一把打掉药丸,大口呼吸,多亏了之前江禾煦给皇帝喝的护心汤,否则这会绝对气昏过去。
缓过些神来后,皇帝道:“俞简,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为朕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了?”
俞简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陛下,臣只不过减少了仙山神木药引的量而已,陛下饶臣一命,今后臣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制药。”
皇帝冷笑,“你倒是越来越精神,太子也越发神采奕奕,那仙山上采来的药为了讨好太子,恐怕都给太子服用了吧,你自己想必也没少服用!”
这句话彻底把俞简说懵了,他看了眼张重渡,不知之前张重渡究竟对皇帝说了些什么话,但却觉得皇帝的每句话他都能找到自己不必死的漏洞。
“是太子逼臣的,臣只好用那神木为太子炼制丹药,如此,陛下的用量自然就不够了。陛下是知道的,仙山三年才得机缘进入一次,一次也采不了多少神木仙草,且那仙山所产之物非真龙一脉不可服用,若是我等宵小服用必定暴毙而亡啊,那药绝不是臣能服用的,臣都给了太子啊,陛下饶命,臣再也不敢了,因太子以老母和妹妹的性命威胁,大晟以孝治国,臣不能不管老母死活啊。”
俞简痛哭流涕,他为自己哭,也为老母和妹妹哭。
今日之事,太子定会知道,哪怕陛下很快废了太子,太子也会让人杀了老母和妹妹。
可为了活命,他暂时管不了旁人,他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逆子!老三这个逆子!”皇帝一脚踢开俞简,他恨不得即刻杀了俞简,可杀了他,谁又为他炼丹,且那信中所写,还需他解释。
“这信中所写三月衰,四月病,五月枯,六月崩,是何意?你要谋害朕,要朕死吗?”
“陛下听臣解释,不是这样的,是太子逼臣的,太子让臣在本月给陛下喂下慢性毒药,臣这几日也是内心焦灼,毒药臣还未炼制,臣怕太子对老母不利,想要在二月底前想办法救出老母和妹妹,再向陛下坦白此事,没想到张尚书竟然拿到了这封信……”
张重渡听着俞简谎话张口就来,可谓是巧舌如簧,怪不得皇帝能被他哄骗,什么仙山,什么神木仙草的,也不知这道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皇帝相信了如此荒谬之言。
皇帝转头看向张重渡,“你是帮着老五做事吧,呈上这封信为的就是让老五入主东宫,是也不是!”
张重渡神情淡然,任由额头的血不停流着,他用坚毅的目光看着皇帝,“不是!大皇子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此番乃是为了大皇子!”
说着他重重磕头,根本不管额头上还有伤,朗声道:“陛下明鉴,自大皇子薨逝,臣夜不能寐,所思所想皆是找出凶手,如今臣已调查清楚,且人证物证俱全,还望陛下能严惩凶手,让大皇子瞑目九泉!”
言下之意不明而喻,害死大皇子的人就是太子!
话音落,张重渡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皇帝心中震惊不已,大皇子都已经薨逝了,他还能不顾自身安危做到这份上,实在是难能可贵,此人不就是他梦寐以求忠心不二的臣子吗?
他知晓张重渡是有能力的,否则在徐鸿致仕后,也不会将刑部尚书如此重要的官位给他。
若他能成为自己的纯臣,就最好不过,有朝一日,长生不老达成,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忠臣。
“太子胆大妄为,所做之事朕已明了,明日你将证据和证人带到议政殿吧。”
皇帝此时认为,太子怕他会长生不老,自己只能永远是个太子,熬死了也坐不上龙椅,这才出此下策,能理解却不能饶恕!
弑父篡位的太子不能再留,皇帝多一日都不愿再等。
张重渡心知,此事已成,明日不过是将太子所做桩桩件件伤天害理之事坐实,他要让太子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张重渡再度扣首,“谢陛下隆恩。”
皇帝一挥手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温东明!”
温东明小跑进来,皇帝从龙椅上起身,他忙过去搀扶,张重渡不动声色给了他一个安好的眼神。
张重渡拿出帕子,简单擦拭了脸上的血迹,和俞简一同走出紫宸殿。
俞简自知皇帝命不久矣,这些年金银也赚够了,早在为自己寻找退路,要不是被太子威胁,说不定年前皇帝性情大变时,他就已经带着家眷逃到邻国去了。
如今母亲和妹妹肯定活不成了,眼看着皇帝也不行了,他可要尽早想办法离开。
正要往自己住所行去,却听身旁张重渡道:“俞道长请留步。”
俞简转身看着张重渡,“怎么?张尚书还想要贫道道谢不成?”
张重渡究竟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他也能猜到,这人倒也不迂腐,自知皇帝深陷长生不老,便反其道而行之,达成自己的目的。
“非也。在下只是想告诉俞道长,道长的母亲和妹妹现如今已不在太子手中。”
俞简大骇,“你也想用我的家眷威胁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张重渡笑了起来,“我只知做错事的只是你,而道长的母亲和妹妹心底良善,并不知你所作所为,我是不想她们被太子所杀。”
“少说这些话,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俞简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人,就连刚才他也觉得张重渡是在做戏让皇帝相信他的忠心,其实就是为了让五皇子入主东宫,自己的权势也跟着水涨船高。
张重渡叹了口气,“道长非要说我别有目的,那我只能说,道长今后不要再行欺哄之事,也别再炼制此等丹药了。道长当初为何会成为道士,在下不知,在下只知,天道轮回,因果轮转,若有那酆都地狱,道长势必要去一遭的。”
“你休要胡言!我没害过良善之人,我所骗之人皆是自身业障重者,他们罪有应得,我为何要去那酆都地狱?”
“罪有应得?若不是道长先欺骗陛下在先,太子也不会利用道长行弑父之举。哪怕道长是想惩恶,也不该累及他人,因陛下服用丹药性情大变而枉死的宫人何其无辜,他们的冤情该记算在谁的头上?以恶治恶,何时休?况且道长心生贪念,为的是金银,并非纯粹想治恶,用惩恶来解释恶行,更可恶,道长何苦要自欺欺人?言尽于此,道长好自为之。”
说完,张重渡头也不回地走下阶梯。
俞简心头一悸,呆立原地,那一字一句像是尖锥一般刺在他心中,令他久久无法回神。
张重渡急匆匆走下阶梯,姜霖立刻迎了上来,看见他头上的伤,忙撕了自己的衣角为他包扎了一圈,“如何了?”
张重渡道:“明日陛下会亲自早朝,太子必废,但五殿下想要入主东宫的梦怕是要破碎了。”
姜霖才不在乎五皇子,“太好了,我这就送你回府。”
头上的伤倒是无妨,只是方才张重渡神经高度紧张,现在松懈下来,身子有些软,他扶住姜霖的肩膀,“无妨,我自己回去即可,展风在宫外候着,子溪你不必担心。你先将那名东宫护卫安排好,再给大公主回话,今夜守好紫宸殿。”
姜霖道:“放心,今晚定会平安度过,明日我们打太子个措手不及。”
他看了看站在高阶之上发愣的俞简道:“昭卫,你同俞道长说什么了?怎么他动也不动。”
张重渡抬头看了一眼,“不过是说了些有关酆都地狱的话。”
他拍了拍姜霖的胳膊,往宫外行去。
一出宫门,展风即刻搀扶着张重渡上了马车。
“可有太子的人跟着?”
今夜进宫,张重渡是身穿夜行衣翻墙出府的,马车也停在下一个巷口,他又在马车上换好官服才进的宫。
展风道:“公子放心,并没有。”
“好,回去时也要注意。”
张重渡上了马车,换回夜行衣,马车在张府前一个巷口停了下来,两人再翻墙入府。
刚翻入,就见江禾煦和展雨站在墙下。
展风:“展雨,这是?”
江禾煦道:“是我担心,央求展雨护卫让我在这里等张尚书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张重渡额头上的伤,忙问道:“怎么回事?”
张重渡笑道:“陛下用砚台砸的,小伤。”
江禾煦道:“下官这就去取药箱,尚书请在房中稍等。”
张重渡道:“也好,明日之事正好我也要同你商议。”
来到房中,张重渡走到桌案前,分别给公孙峪、梁宽、齐玉山手书一封。
“展风、展雨,你们把这几封信送去,他们应该都在等我的消息。”
“是。”展风展雨离开,江禾煦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张重渡坐到凳子上,“劳烦江太医了。”
江禾煦一边为张重渡上药一边道:“张尚书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比起尚书所做,我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我也是为了自己,江太医不用把我想得那么高尚。”
“不管是为了什么,张尚书为下官报了仇,下官自然要感激,废黜太子这个杀人魔头,是大功德,我作为大晟子民自然也要感激。”
张重渡没觉得自己建了什么功德,只觉得前路仍旧迷茫,他没再说话,静静坐着。
江禾煦包扎好伤口背起药箱,“张尚书,师父的信我已准备好了,明日大殿之上我具体该怎么做?”
张重渡起身道:“明日你只需将信拿出来,陛下问什么答什么,多余的话别说,其余一切交给我。”他看了看窗外,“寅时了,我们该走了,但愿今日之后,大晟能好起来。”
江禾煦也看向了窗外,“会的。”
二月初七的议政殿内,众臣见龙椅之下并未摆放太子所坐的宫椅,都有些激动,自太子监国以来,陛下已经近一年未上早朝了。
正在朝臣议论纷纷之际,太子辛照泰走了进来。
一大早就有紫宸殿的小太监来告知了他这个消息,他心中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眼下走进议政殿,站在许久不站的位置上,这种感觉更甚。
卯时过了一刻,皇帝才入了议政殿。
跪拜之后,皇帝扫一眼众臣,最后看向张重渡,“众爱卿可有本启奏?”
除了张重渡几人,朝臣们并不知今日皇帝会早朝,都没做准备,纷纷懊恼。
张重渡站到大殿中央道:“臣有本启奏。”
皇帝点头,“准奏!”
张重渡道:“陛下,自大殿下薨逝后,臣一直怀疑大殿下并非病亡,而是遭人毒害,如今臣已查明是何人谋害了大殿下。”他的目光犀利,看向太子,“此人乃是太子!”
话音刚落,太子马上道:“张重渡,你休要血口喷人!”说着来到大殿中央,“父皇,儿臣冤枉。”
公孙峪即刻站出来,“臣可作证,是太子谋害大皇子。”
太子转身指着公孙峪的鼻子道:“闭嘴!休要信口雌黄!”
他急急往前跨了一步,“父皇,朝野上下皆知,张重渡和公孙峪支持五弟,他们污蔑儿臣,为的就是让五弟上位,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太子说的激愤,众臣震惊,却见龙椅之上的皇帝一脸平静,似是早就有所预料。
众人这才感觉到今日早朝不简单,原本看见张重渡额头上的伤,便觉得有些奇怪,再看见许久未早朝的皇帝上朝,张重渡又是有备而来,定然就是为了此事。
皇帝道:“张重渡,公孙裕,你们可有证据?”
张重渡道:“启禀陛下,有。”说完他看了一眼议政殿门口,“人证乃是曾经的东宫护卫李虎。”
话音一落,议政殿门口走进一个身穿黑衣麻布的男子,右臂空荡荡,脸上有刀疤,身形佝偻,走两步喘一下,看着不像护卫,倒像是重病之人。
他蹒跚着步子走到张重渡身旁,面向皇帝跪地磕头,“草民李虎叩见陛下。”
太子并不认识李虎,东宫护卫除了周凌,其余人,他都不曾正眼瞧过。
“父皇,他们随便找来个人,就说是东宫的护卫,此人儿臣从没见过!”
皇帝冷冷看着太子不说话,目光锁在了李虎身上。
张重渡侧身轻拍李虎,“别害怕,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李虎不敢看皇帝,半抬头垂眸道:“草民曾是东宫护卫,咳咳……奉命追杀一名叫林永的人和其家眷……”
话未说完,太子大喊道:“胡说!他胡说!父皇,此人……”
“闭嘴!”皇帝厉声呵斥,“李虎,继续说。”
“杀人之后回京的路上,咳咳……却被另一队东宫护卫截杀,草民便知是太子想要杀人灭口。咳咳……当时草民武艺相较其他人高,咳咳……躲过一劫,但也身受重伤,失了一臂,伤了肺,落下终生咳疾,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