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啸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历经艰险走上了高位,却丝毫不留恋权利,所做之事皆为心中正义,令他万分敬佩。
“顾将军安心休养,我先去处理公文了。”
张重渡离开房间后,顾啸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在这个愈加纷乱黑暗的上京,看到了希望的光。
这日之后,顾啸便在张重渡府上养伤,上京的临时府邸交由跟随他前来的老管家打理,若有什么事,传信给他便好。
他在这里,也对张重渡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这个府邸可谓是固若金汤,府里的下人皆是男子,小厮个个机灵,护卫个个武功高强。
待了几日,顾啸也试探着同照顾他的小厮闲聊两句,才知道这府中的男子,多少都受过张重渡的恩惠,若不然就是孤儿,若不然就是受了冤屈,张重渡还了他们清白,还有一些则是张重渡从肃城带来的。
府中氛围轻松,每个人看起来都心平气和不骄不躁的,他住在这里,也觉舒适。
只是无聊了些,但又不敢出门,因为不论是张重渡还是他自己,皆查不出是谁人要杀他。
而放眼上京,他唯一能安心待着的地方,似乎就只有这张府了。
其实并非张重渡查不出,而是没有告诉顾啸。
早在顾啸受伤的第三日,展风便带来了消息,说遇刺那日上京没有杀手组织出动,张重渡觉得事情很不简单,细细回想当时打斗的场景,发现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手中长剑皆是一样,想来是统一配发,不过剑柄却被黑布缠绕,似是为了刻意隐瞒什么。
隐瞒的是什么呢,张重渡眯起眼睛,平静心态,让所有画面在脑中回放。
是徽章!他同一人打斗之时,利剑划开了那人的衣领,露出了里面衣裳的衣领,瞧着衣领上的纹路,是上京守备军的军服!
守备军大营在上京郊外十里地,由镇国将军统管,平时操练,战时出兵,怎么还干起了刺杀的勾当?
且这顾家同镇国将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杀顾啸?
这守备军除了镇国将军,还有一人能调动,刺杀顾啸绝对同六皇子脱不了干系!
他可是知道,镇国老将军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对这个外孙极为疼爱,上月得知六皇子身体痊愈后,根本没有请旨陛下便将兵符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六皇子,允诺可以随时调动军队。
满朝文武皆看出六皇子和镇国将军所谋为何,也有不少朝臣重新站队。
故此,众人都明白,五皇子哪里是招六皇子议事,分明就是怕六皇子谋划什么事,恨不得一刻不离地将六皇子拴在身边,才能安心。
可张重渡还是想不通,六皇子为何要杀顾啸,顾啸可一直都是中立。
他还觉得这里面另有蹊跷。
于是让展风三缄其口,不要告诉给顾啸,也不要再告诉给任何人,包括姜霖和柯将军。
很多事,不知才最为安全。
顾啸在张重渡府上住了七日之后,朝中便开始有了流言蜚语,猜测什么的都有。
除了说张重渡拉拢顾啸,贪图顾家兵权的,还有人杜撰出了故事,说两人在上京偶遇,志同道合,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彻夜促膝长谈,很是投缘,皆不愿分开,于是张重渡邀顾啸去府中小住两日,谁知顾啸便赖着不走了,这一住就住了七日。”
传来传去,竟传出了顾啸有断袖之癖,还同情起了三公主。
张重渡和顾啸得知这个消息,皆觉荒谬,他们是什么关系?在遇刺之前妥妥就是情敌,遇刺之后也只是互相欣赏的君子之交。
虽知顾啸住在自己府上这件事瞒不了,毕竟自己府邸四周又有那么多眼线。但事情被传成了这样,确实有些没想到。
姜霖梁宽齐山玉三人得知此事,特意前来拜访,他们倒不是信了流言,若顾啸当真有此癖好,早就被张重渡赶出府了,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缘由。
张重渡也不避讳,告知了三人顾啸被刺杀一事,不过他隐瞒了背后指使是六皇子,还向三人引荐了顾啸。
相谈不过三言两语,便知顾啸乃是同类,政见不谋而合,朝事观点相同,再加上张重渡将西南边陲治理之平稳,百姓之安居告知,三人更是对顾啸敬佩不已。
之后再到张重渡府上议事,就拉着顾啸一起,几人畅所欲言,相谈甚欢,互引以为知己。
这日,送走梁宽和齐山玉,顾啸对张重渡道:“在下瞧着,梁尚书和齐御史好似并不知太傅爱慕三公主。”
张重渡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他们无需知晓。”
他虽知梁宽和齐山玉绝不会随意乱说,但依着两人的性子,难免会做出说出一些有迹可循之事,若是被有心之人洞悉,或会引来祸端。
张重渡心中清楚,自己深陷乱局之中,他的软肋,万不能被人拿捏利用。
顾啸又道:“也是。不过在下住在太傅这里,被传得如此不堪,还当真是让人没料到。”
张重渡却道:“挺好,不如你就用这个理由退婚。不过这传言得改,就说你看中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府中其他人,我呢,是成人之美。”
顾啸瞪大眼睛,“张重渡,我倒是不知,你原来这般会编故事。”
张重渡摇摇头,“不如朝中那些人会编。”
顾啸疑惑道:“你看啊,你府中没有婢女都是男丁,要是传,也应该是你有断袖之癖,如何能是我。”
张重渡早就有所猜想,传出此消息的人,或许和刺杀顾啸的是同一人。
传言的重点分明可以是他拉拢顾家筹谋兵权,为何多了断袖这等无用的传言?
若背后指使真是六皇子,杀顾啸已经让他无法理解,如今这般诋毁顾啸,就更不能理解了。
入仕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想不通别人做事的目的。
顾啸继续问道:“你府中为何没有婢女?且只有十多个下人,不过这护卫倒是挺多的。”
“并非没有。”就像是秀竹,还有十里巷中,都是有婢女的,只不过他这处宅院在明,从入仕以来,他时刻担忧自己身份暴露而引来杀身之祸,若府中众人被牵连,皇帝派兵查抄灭口,小厮机灵,护卫武功高强,或许能保住自身性命。
“只是在别处。”他也不避讳顾啸,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对顾啸也算了解,是绝对不会捏住旁人把柄而威胁的小人。
顾啸也有所察觉,展风口中的柯将军和秀竹姑娘,他虽没见过,应该都是对张重渡很重要的人,秀竹姑娘暂且不说,柯将军又是何许人也?他从未见听过上京有姓柯的将军。
“等新帝登基,顾将军便会知晓所有,如今我不便说。”张重渡看向顾啸,“或许到了那时,我还需顾将军帮忙带三公主出宫。”
新帝登基,姜霖还能不能稳坐金吾卫统领的位置未可知,他想进宫带走三公主,无疑是不能的,也只有求助顾啸。
“什么意思?”顾啸十分不解,“新帝登基,我自会请旨取消同三公主的婚约,届时太傅求娶便可,怎么还需要我带三公主出宫?”
张重渡无奈苦笑,一旦他为玄甲军沉冤的奏折递上去,绝对会被猜忌,就算新帝不杀他,他又怎么开口求娶?
“届时,顾将军会明白一切。”张重渡走向房门口,“顾将军安心在府中休养,不用担心那些流言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人们的谈资总是喜新厌旧,四月十五之后,便再没人谈论此事了。”
顾啸起身走到张重渡身前,“太傅可是在谋划什么事?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是,顾将军养好身体就是在帮我的忙了。”张重渡拍拍顾啸的肩膀。
顾啸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查清是何人要杀我,不知我何时能离开上京。”
他之所以留在上京是等着迎娶三公主,可如今他已经答应三公主要拖延婚事直至作罢,倒是不知归期了。
“我不能总是在府中叨扰。”
“赐婚一事是我的错。”张重渡道:“顾将军有难,住在我府中不是叨扰,是本就应该如此。”
他虽未想通六皇子为何杀顾啸,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想到四月十五,顾啸道:“我知晓如今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只是不知自己怎么也莫名其妙陷入危险之中。”
两位皇子之事,顾啸也是略有所闻,虽知道的不如张重渡清楚,但其中道理还是明白的,“只愿这场风云能快点结束,或许等到新帝登基,我的危机便也解除了。”
“会的。”张重渡道:“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在同顾将军相谈。”
顾啸躬身行礼,“太傅慢走。”
*
在揽月阁中为辛照昌缝制夏衣的辛玥听到张重渡和顾啸的传言,险些扎了手。
“小灼你说什么?顾将军这几日都住在张府?”
小灼道:“宫里都传开了,说顾将军自从进了张府就没再出来过,是懒着不走呢,有许多人为公主打抱不平呢,说顾将军怕是不论男女,只喜欢好看的人。”
自古君子之交,也有在对方居所长住的,倒是没听说哪个人进府之后就不再出门的,怪不得这件事会被传成如此。
但旁人不知顾啸品行,她如何不知。
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顾啸不得不久居在张府闭门不出。
正如此想着,温东明就来送丹药了。
因还有两名小太监跟着,辛玥吃下丹药后想问温东明,又不好开口,只好道:“温公公,听闻父皇最近胃口不佳,我特意给父皇做了些酸枣糕,还请公公随我拿一下。”
酸枣糕是昨日剩的,小灼没做好,一点也不好吃,剩了许多,正好用来做借口。
分明能让宫婢拿来,却要他去取,温东明听出辛玥是有话要对他说,便对身后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在此等候。”
跟着辛玥来到后院的小厨房,辛玥立刻问道:“可是顾啸发生了什么事?”
温明东道:“公子本不想让三公主担心,可如今宫里将此事传得很不像话,奴才也不好再瞒公主。顾将军遇刺被公子救下,且尚未查明是何人要杀顾将军,顾府怕是不安全,公子便让顾将军住在府上。”
“顾啸伤势重吗?”辛玥心中很愧疚,大朝会结束后,顾啸原本能离开上京,就是因为赐婚,才会留下来,正因为留在上京,才会遇刺。
“三公主无需担忧,顾将军伤势已无大碍。”温东明道:“公子十分挂念三公主,可惜公子事务缠身,且陛下登观星楼在即,公子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辛玥道:“我能理解。”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张重渡并非池中之物,也料想观星楼那日他会有自己的筹谋。
谁知,还未到四月十五,观星楼便出了事,一夜暴雨之后,观星楼最高层,第九层的观星台给冲垮了,而第九层正是修缮的重点,用的可都是新运来的木料,未及修缮的八层都没有垮,如何新木料却垮了?
不论是谁,都会觉得这其中定有猫腻。
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召张重渡前来,彻查此事。
可还没等张重渡调查清楚,运送木材的老吏便畏罪自杀,留下的畏罪书,直指六皇子。
不用调查,张重渡便知,这定然是五皇子所为。
但他并不打算继续调查,观星台垮了,工部日夜赶工修缮,只要四月十五这日能让皇帝顺利登上观星楼即可,至于其他,他毫不关心。
可他不调查,不向皇帝禀告老吏之死,五皇子和六皇子自然都坐不住,他们在皇帝身边安插了那么多眼线,这件事皇帝很快就知道了。
御书房中,皇帝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三人,“张爱卿,此事交由你调查,可有何进展?”
张重渡道:“运送木材的老吏看似畏罪自杀,实则疑云重重,臣还未查明。”
五皇子急忙说道:“父皇,老吏临死前留下的畏罪书上,明确指出乃是六弟指使!”
六皇子神情淡然,“敢问五哥,臣弟为何要指使老吏运送这等劣质的木材?”
“你!你贪图钱财,修缮观星台所用的乃是金丝楠木,而你指使老吏用腐朽柚木替代,为的就是从中获利来拉拢朝臣!”
五皇子义正言辞道:“父皇明鉴,自从父皇命儿臣监国,六弟便时常到延英殿,说是替儿臣分担,实则暗地里趁机拉拢朝臣,居心叵测!”
“分明是五哥你召我前去,怎么成了我自己要去?”六皇子面容平静,“父皇明鉴,五哥入主延英殿后听闻儿臣身体大好,顽疾痊愈,便日日召儿臣前往延英殿议事,此事,众朝臣皆可作证!”
张重渡心中哀叹一声,五皇子真是蠢啊,这种谎话也说得出口。
皇帝的目光看向张重渡。
张重渡上前一步道:“六皇子所言非虚。”
五皇子不由看向张重渡:“太傅,你如何……”
张重渡不理会他,继续道:“不过臣认为,此事同观星台倒塌一事并无关联。”
六皇子道:“父皇,太傅未查清,儿臣已经将此事查清,人证物证具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此账册乃是工部购修缮观星楼所需物料的记载,清楚写明修缮观星台用的确是金丝楠木,有工部尚书官印为证,至于这金丝楠木为何变成了腐朽的柚木,是有人刻意为之!且那些从长江以南运送而来的金丝楠木,至今还被放置在上京郊外的一处废弃院落中!”
李福从六皇子手中接过账册呈上。
皇帝翻看了两页,道:“宣工部尚书。”
话音刚落,就听五皇子得意道:“李尚书已在御书房外等候。”
工部尚书明面上是五皇子的人,可工部账册能在六皇子手中,想必已然反水,而五皇子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局,五皇子怕是要输。
御书房门打开,工部尚书走入跪拜,“臣李牧叩见陛下。”
皇帝眯了眯眼,道:“起身吧。想必爱卿已准备好了说辞,那就开始吧。”
对于六皇子,皇帝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德妃曾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众嫔妃中宠幸最多的人,德妃薨逝后,他也难过了好一阵。
故此,对六皇子才格外优待,及冠后也准许其留在宫中养病。
虽说三皇子事发之后,皇帝不会再信任任何一个儿子,但五皇子和六皇子相比,皇帝很显然还是更为偏向六皇子。
工部尚书道:“五殿下将修缮一事交由臣和六殿下,六殿下尽心尽力,日夜同臣探讨修缮事宜,而所有修缮观星楼所用物料,皆由臣亲自核验,用于修缮观星台的木材的确是金丝楠木!”
皇帝道:“那为何最后变成了柚木?这般不堪一击!”
工部尚书立刻跪地,“陛下恕罪!是那老吏偷换木材!”
“何人指使?”
“臣……臣曾在老吏死前见过老吏一面,老吏说……”工部尚书看了五皇子一眼,“说五殿下以他的女儿和小孙子的性命威胁,让他偷偷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