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戌时三刻迈入了观星楼。
品阶高的朝臣跟在皇帝身后登楼,品阶低的朝臣站在观星楼下抬头张望。
许久未走动的皇帝,刚走了一层就累得走不动了,萧清立刻蹲于皇帝面前,背起了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九层楼。
即使是被背上楼,皇帝依然觉得疲累不堪,靠在李福身上喘着粗气,就像是个病重的老人。
小药童看了一眼天,禀告道:“陛下,今夜乌云遮月,若亥时不见圆月,便做不成法事。”
皇帝恼怒,“那你就做个能让乌云消散的法术!”
小药童无奈道:“即使是师父在,也没办法。”
站在皇帝身后的张重渡也有些焦急,若是今日见不了月,他的所有筹谋也就白费了。
无法,就算再气恼再焦急也拿老天没办法。
不论是站在观星楼上的,还是观星楼下的,都陪皇帝等着。
眼看就快到辰时,一点乌云消散的迹象都没有。
就在张重渡不抱期望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妖风,这风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刮来,带着凛冽的寒意,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风停,众人皆下意识仰头看去,只见乌云已然消散,天幕之上,繁星闪烁,一轮皓月挂当空。
呈众星捧月之势。
李福兴奋地道:“陛下,这是吉兆啊,仙人显灵了!”
皇帝也激动起来,“快,快,做法事,请仙人。”
小药童也从未见过此等奇异之事,慌忙起了法事,手拿拂尘,在祭台前边绕圈,边念叨:“照耀诸天,续明破暗,赐福禳灾,延龄益寿;照耀诸天……”
如此念叨了一刻,小药童手中拂尘往上空一甩,“九天之上诸位仙者,我大晟朝皇帝诚心求见,望仙者降临,指点仙路!”
众人皆眼巴巴望着天上。
张重渡也紧紧盯着半空,神情晦涩不明。
安静了片刻,天上没丝毫动静,众朝臣开始窃窃私语,皇帝还是站在祭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抬头望着天。
过了许久,皇帝终是忍不住大声吼道:“李福,让人把俞简给朕喊来!”
“是,是。”李福忙喊过一个小太监耳语两句。
皇帝怒视着小药童,“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见仙人?”
小药童丢了拂尘,立刻跪地道:“陛下饶命,小的只是按照师父所教做法事,其余一概不知。”
皇帝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李福忙上前扶着。
“陛下,陛下不好了!”温东明急匆匆跑到皇帝面前跪下,“陛下,俞道长不见了。”
此话一出,众朝臣的议论声更大了,张重渡站在最前面,既不动也不说,眼睛盯着皇帝。
“父皇,儿臣以为,俞道长根本没有能力请来仙人,父皇定是被蒙蔽了!”
五皇子往前跨了一步,
“父皇,这俞道长怕是已经逃了!”六皇子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
“萧统领!给我去找!”皇帝大喊道。
“是。”
萧统领正要离去,就听观星台侧边传来个声音,“萧副统领不必去了,人我已经绑来了!”
只见姜霖绑着俞简出现在观星台侧边,俞简嘴里塞着白布团,发出“唔唔”之声。
皇帝指着俞简,“说!这是怎么回事!”
姜霖取下俞简嘴里的白布团,在他耳边低语,“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
然后一脚踹在他腿窝处,俞简扑通跪倒在地,“陛下饶命,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五月十五臣定能请到仙人,让陛下早日受仙人点化,求得长生不老。”
皇帝气得脸庞发红,但听到俞简说这话,很显然有些被说动了。
张重渡往前一步,行礼道:“陛下,臣有一法,可以证得俞道长所言是真是假。”
“哦?”皇帝有些迫不及待,“快讲!”
张重渡道:“臣近日实施清丈土地一事,查看我大晟舆图,想到俞道长说过,他所炼制的长生丹药,其药材都是在仙山上采得,敢问俞道长,那仙山在何处?”
俞简有些不明白张重渡的意思,谨慎说到:“仙山三年才得机缘进入一次,飘忽不定,只能卜爻所知。”
“这么说来,仙山上的仙草仙木在其他地方不可能有,可是?”
“那是自然。”俞简心里有些发怵,“太傅究竟要问什么,这和今日请仙有何关系?”
张重渡对皇帝道:“陛下,臣怀疑,俞道长从头到尾都在欺瞒陛下,并未给陛下服用过所谓的仙草仙木炼制而成的丹药!”
第54章
皇帝愣了片刻, 摇头道:“不,不,没有从头到尾, 只是近两月罢了, 太傅不要妄断。”
张重渡明白,此事已经在皇帝心中扎根,很难说服,但他今日并不是要说服皇帝, 而是要让皇帝的愚昧永远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俞卿, 近两月你给朕吃的丹药似乎同之前的不一样, 朕吃了之后没有那种飘飘欲仙,神明开朗之感了,困倦疲累得很, 你说仙山之药非真龙不可服用, 否则暴毙而亡, 这话是骗朕的吧,你是不是自己把丹药吃了?今日你逃跑,是不是得了什么长生不老的新法子, 是不是这法子只能让一人长生?”皇帝弯着腰,语气平和, 就像是哄着小孩子一样,“你告诉我是什么?你若能让我长生不老,我给你万两黄金。”
俞简看着皇帝的样子笑了起来,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不能, 这法子百年一次,给了陛下臣就没机会了。”
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张重渡。
皇帝站直身子, 体力不支地开始左右摇晃,他抬头看了眼天,思索片刻道,“太傅,明日起在整个大晟张贴告示,让知晓长生不老之术的道士进宫,朕一个一个地择选。”他低头看一眼俞简,“朕就不信,这天下就你一人知晓这长生不老之术?”
说完,直接挥手,“萧清,把这个妖道拖下去,即刻斩首!”
俞简傻了,他方才是气不过张重渡出尔反尔,更觉皇帝那副嘴脸恶心,谁知一时痛快却要了自己的命,慌忙求饶,“陛下饶命,臣愿意,臣定竭尽全力助陛下长生不老!”
张重渡道:“陛下,俞道长的话不可信,臣定给陛下择选道术更高的道长服侍陛下。”
“咳咳……好,好!”皇帝转身看向张重渡,“太傅果然深得朕心。”
俞简眯眼看着张重渡,心一横道:“陛下!今日臣根本没想要逃跑,是姜统领将臣打昏,绑臣来这里的!”
姜霖道:“陛下,臣是见俞道长拿着包袱鬼鬼祟祟,思及今日陛下登观星台,俞道长此举定有重大嫌疑,谨慎起见,臣自作主张将俞道长绑来,交由陛下定夺!”
说完,把一个包袱扔了出来。
一旁的羽林军上前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衣物、金叶子、银票,除此之外,还有几盒丹药,一看就是俞简的包袱。
皇帝蹙眉道:“萧清,还不把人带下去斩了!”
俞简慌了神,“是太傅!是太傅让我离开皇城的!”
张重渡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道:“俞道长这话说得可笑,我为何要如此做?动机何在?”
俞简哑了声,动机?不就是他以三公主和温东明威胁张重渡吗?这样的动机,要他如何说出口。
猛然之间,他恍然大悟,原来张重渡根本没想帮他,乃是将计就计,要置他于死地!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俞简大声道:“陛下,臣自知今日根本请不到仙人,怕陛下怪罪,故此求太傅帮我离开皇宫,太傅是何许人也,怎会答应我这个小小道士的请求,只因臣发现,发现温公公……”
“陛下!”站在群臣之中的梁宽打断俞简的话,“臣以为,此事事实清楚,俞道长供认不讳,无需听他多言。”
温东明知晓,俞简既已说出他的名讳,皇帝势必起疑,他刚要说话,张重渡却先开了口,“想必陛下早已知道,那日我能带着信笺见陛下,是温公公在陛下面前说了话,臣为了见陛下,欺瞒温公公在先,还因此得罪了温公公。谁知此事被俞简知晓,威胁臣,让臣帮他出宫,真是可笑,这件事怎么可能威胁到臣。”
俞简一听,立刻道:“太傅巧舌如簧,好!既然如此,三……”
腰间突然一疼,俞简噤了声。
站在俞简身后的姜霖一把匕首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腰上。
张重渡道:“俞道长,我这人最厌恶被威胁,除此之外的人,我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俞道长可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俞简眉头跳了跳,他听明白了张重渡的言外之意,他记得,那夜张重渡见过皇帝后,同他站在紫宸殿外说过这样一句话,做错事的只是他,他的母亲和妹妹心底良善没错。
那这个“除此之外”的人自然指的就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张重渡这是在告诉他,他若不再多言,会将他的家人平安送出皇城。
皇帝似乎听烦了,“快拉出去!”
萧清带着两个羽林军要架走俞简,姜霖忙收了匕首。
俞简自知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在这一刻,他想了许多,想到他第一次学道,师父对他说,出生即入死,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要他此生要做一个正直坚强,不论生死都挺直腰板问心无愧的人。
想到母亲曾对他说,她一生为善,就是为了能给他和妹妹多积点德。
想到张重渡对他说,天道轮回,因果轮转,他死后要去那酆都地狱。
俞简低头看着面前包袱中散落的金叶子,只觉得他这一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师父的教诲,早已不是挺直腰板问心无愧之人,他愧对师父,愧对母亲,他应该是要下酆都地狱的吧。
“张重渡!我死后不想去酆都地狱!”俞简大喊一声,继而对皇帝道:“陛下,太傅说得没错,臣从头到尾都在欺瞒,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之术!陛下中毒已深,药石无医,臣先去黄泉路上等着陛下!”
皇帝怔仲,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众人都吓坏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要架走俞简的羽林军也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你!你……”皇帝走到萧清身边,一把抽出佩剑,刺向俞简。
那剑贯穿了俞简的身体,他斜斜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俞简看向张重渡,眸中带着期盼,“我是不是……可以不,不下酆都,地狱?”
张重渡冷静地看着这一切,闭着唇,面色如常。
他不知道俞简死后会去哪里,他只知道今夜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
皇帝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失了声,盯着张重渡,张着口,说不出话。
李福一看,大声喊道:“快,快,太医!”
话音还未落,皇帝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
观星台上惊呼一片,羽林军忙将皇帝抬下了观星楼,一路奔向紫宸殿。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张重渡的预料。
原本,他是想等俞简被拉下去后,让太医查验丹药,再让羽林军去俞简住处和炼丹房查找,定能找到伪造仙草仙木的证据,也定然能验出丹药的成分。
皇帝就算不信,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不信。
不过现下,都不需要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俞简亲口承认让人信服!
张重渡站在群臣面前道:“陛下受妖道蒙蔽,轻信长生不老之谬论,如今真相大白,众位定要以此为戒,不可再犯糊涂!”
他望向史官,“今日之事,务必如实记载。”
史官重重点头。
“众位,请回吧。”
张重渡神情淡然,步伐稳健,一步一步从朝臣中穿过,走下观星楼,又穿过楼下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口行去。
月光将他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孤寂冷清。
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又一场好戏要登台了。
观星台上众人,都有些惊魂未定,有人回过神来想离去。
五皇子适时站出来道:“父皇突然昏厥,也不知病情如何,大晟以孝道治国,我决定自明日起去紫宸殿照料父皇起居。”他看向一旁的温东明,“有劳温公公准备一二。”
“五哥可是被父皇逐出延英殿的。”六皇子走到五皇子面前,“父皇气恼五哥构陷我,还禁足了贤妃娘娘,父皇是不愿再见五哥的,我看五哥还是在宫外府邸待着为好。”
两兄弟都知道,皇帝这次昏厥,恐怕很难再清醒,且大晟未立太子,皇帝也没有写下传位诏书,若皇帝再也醒不过来,谁能掌控皇宫,谁就能掌控大晟,而掌控皇宫的关键自然是紫宸殿。
“依我之见……”
观星楼九层阶梯口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大公主缓步走到众人面前道:“五皇兄和六皇弟都有这份孝心,父皇知道了定然欣慰,只是,若论父皇最疼爱谁,那自然是本公主,我看啊,五皇兄和六皇弟都不用陪在父皇身边,我陪在父皇身边即可。”
公孙峪在人群中大声道:“大公主所言在理!陛下最疼爱的非大公主莫属,自然应该是大公主陪在陛下身边。”
众朝臣不知大公主心思,都认为在事情未明朗之前,最好先观望,于是皆附和着。
五皇子有些焦急,毕竟六弟居在宫中,哪怕进不了紫宸殿,也随时可以在殿外守着,若是被捷足先登,就糟糕了。
“六弟身子刚刚痊愈,怕是不能劳累,大皇妹毕竟是公主不是嫔妃,照顾父皇多有不便,最合适的人选是我。”
许多朝臣都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五皇子和六皇子都争着要去紫宸殿陪伴皇帝,可由谁来应允呢?毕竟站在这里的人,没有谁能作得了皇子的主。
许是他们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对方认输。
虽说去紫宸殿陪伴照料皇帝并不能代表是继承人,可若失了此次先机,必定被动。
梁宽齐山玉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山玉道:“五殿下六殿下稍安毋躁,皇后禁足,贤妃禁足,陛下晕厥,后宫之事,论规矩,应是淑妃娘娘作主。”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没错,但自从皇后禁足,后宫虽没了主政者,但陛下也没将协理的权利给贤妃,而是搁置着,六局行事调派听得皆是紫宸殿的吩咐。
大公主道:“齐御史怕是不知,淑妃娘娘病重,恐是无法理事,如此,这后宫中便没了妃位的主子能来作今日这个主,按照规矩,此等情况之下,理应由我这个大公主协理后宫事物。”
淑妃四月初受了寒凉,再加上长期郁情难疏,病情加重,卧病在床已十多日。
六皇子笑了一下道:“臣弟全听大皇姐安排。”
虽说之前大公主支持五皇子登位,但自从五皇子监国之后,行事随心所欲,并未将大公主放在眼里,对此,大公主颇有不满。
而他同大公主虽不怎么亲近,却也没产生过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