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宫道上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四周都挂上了白布,宫人们身着白衣孝服,朝臣们来到议政殿长阶下,候在此处的小太监递给朝臣们孝服,让他们穿上。
随着议政殿门打开,朝臣们就像往日早朝一样,有序地走入了大殿。
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举止懒散,皆小心前行,站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盯着高阶之上的龙椅,等待着新皇帝的到来。
张重渡也和其他人一样,站在为首的位置上,看向龙椅。
在众人期待之中,李福先走了出来,他打开诏书念道:“朕在位二十有二载,前仰瞻天文,俯察民心,后被蛊惑,以致身败。皇六子辛照昌人品贵重,仁孝聪睿,深肖朕躬,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最后一个字落下,辛照昌从议政殿侧面缓缓走入,站在了龙椅前,凛然盛气,沉着泰然,大声道,“兹有先帝五子辛照荣,于昨夜起兵反叛,弑君夺位,谋杀先帝后被羽林军擒拿,逆子不从,反抗无果,就地正法,当场毙命。今,先帝骤崩,归于五行,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奉大晟皇帝之遗诏,即皇帝位,必励精政治,诘奸除暴,惩贪黜邪,实愿众亲贤股肱大臣,各秉忠良,屏除恩怨,一心一德,共治天下!”
众朝臣齐声躬身行礼道:“臣等愿同陛下一心一德,共治天下!”
辛照昌满意点头,“丧仪交由礼部,今日若无要紧事,就先退朝吧。”
众朝臣道:“臣等,恭送陛下。”
待众人都离开议政殿,张重渡心中焦急,却又故作镇定地拉住一个羽林军问道:“姜统领在何处?”
羽林军道:“姜统领昨夜受了伤,应是被送回府养伤了。”
受伤了?张重渡心头一惊,他欲言又止,看了看通往揽月阁的宫道上明显多于往日的羽林军,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梁宽和齐山玉来到他身后,齐山玉道:“我们一同去看姜统领,昨日他在宫中,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他。”
张重渡立刻应下,三人往宫门口行去。
还未走出宫门,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不过片刻,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一刻不到,下起了瓢泼大雨。
此时三人已坐到了马车上,张重渡让展风将马车停靠在一处屋檐下,又让展风进到车里躲雨,雨停后,再继续驾车。
听着外面的雨声,张重渡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雨水冲刷着道路,鲜血像是小河一样,从小巷的高处流下。
他知道待雨过天晴后,这些人的尸体终将被掩埋,道路终将被冲刷干净,上京终将会发生其他新奇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历史的页册上,昨夜也只会留下一行冰冷的文字。
死去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大晟将士,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而是死在了同胞的刺刀中,他们没有保家卫国抵御入侵,没有维护百姓安宁,而是身不由己地献祭给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若新皇仁德贤明,这些牺牲也算得上值得,若无德昏聩,就当真是白白牺牲了。
雨越下越大,张重渡被困在小巷口。
此时揽月阁中,辛玥站在窗口看见辛照昌冒雨前来。
辛照昌进屋时,肩头衣摆都已湿透。
辛玥迎上去,“六皇兄,可是有什么急事?”
一旁齐顺提醒道:“长公主,陛下刚下了早朝。”
辛玥没想到会这般快,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臣妹恭贺皇兄荣登尊位。”
辛照昌心情不错,“你们都下去,朕有话要对长公主说。”
第58章
封辛玥为长公主, 这是辛照昌一早便拟好的旨意,虽然辛璇年长,理应先封辛璇, 或给她个封号, 但他只封了辛玥为长公主。
按照礼法,又封了皇后为皇太后,淑妃和贤妃为皇太妃。
一夜之间,辛玥从公主成为了长公主, 疼爱她的六皇兄登基为帝, 从此以后, 她再也不用受欺负,再也不用怕有人逼她去和亲。
可她却一点都不欢喜,如今她看着六皇兄, 有些惧怕。
众人都道, 是五皇兄刺杀六皇兄, 毒害大皇姐,可她却知,这一切都是六皇兄的谋划。
那日踏春回宫, 辛照昌在宫门口迎她,将她送至揽月阁的路上说, 想听她弹奏琵琶,谁知刚走进揽月阁,齐顺便前来禀告。
齐顺见辛玥也在,欲言又止,辛照昌却让齐顺有话直说, 齐顺刚说了护国寺三个字,辛玥便知道自己不该听, 以更衣为借口先行回了屋。
虽然之后的话她没听,但也能猜到他们所谋是何事。
两日后,听闻大皇姐被毒杀,她惊讶万分,五皇兄同六皇兄争夺皇位,为何死的人是大皇姐,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整个皇宫都被六皇兄把控,又给她送来了一支金凤钗,凤钗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相思谁人知,只待共白首。
这钗她不能要,想要装作没看见这行字,找个不喜发钗样式的借口还回去。
当即,她便拿着金凤钗去了栖云阁。
由于她入栖云阁不用通禀,前往内殿的路十分顺畅。
不料,却在门外听到了六皇兄和齐顺的对话,才知晓了一切。
当时,她拿着装发钗木盒的手抖得厉害,终是没了进去的勇气。
那金凤钗至今她也没还回去。
今日辛照昌前来,说是急事,她心里有些打鼓,难不成是皇位初定,未免节外生枝,来告诫她别乱说话的吗。
“父皇骤然驾崩,皇兄刚刚即位,想必有许多事要忙,有什么话不如过几日再说。”
辛玥知道,那日看见她进栖云阁的宫人众多,辛照昌定然已经知道她去过了,去了却没有进去,反而直接离开,应该也能猜到她是听到了和齐顺的对话。
“这件事,我已等不及要问你。”辛照昌有些激动。
辛玥慌忙跪地,“皇兄恕罪,那日我不是有意听见皇兄和齐公公的对话,护国寺之事,我绝不会对旁人言。”
辛照昌怔了一下,大笑起来,他就说嘛,今日瞧着辛玥神情有些不对,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听见便听见了,无妨,我本来也没想瞒你。”
那日他知道辛玥无意听见了他和齐顺的对话,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知道辛玥有分寸,况且,他是辛玥最亲近的人,而辛玥除了他,在这世上还能依靠谁呢?他相信,辛玥是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想到,这丫头却上了心。
“快起来,从今往后,你不用跪任何人,哪怕是朕,你也不用跪,朕坐上这个皇位,为的是保命,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文武百官的叩拜,却不是皇妹你的。”
他扶起辛玥,感觉到辛玥的身子抖得厉害。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是自己杀大皇姐,杀五皇兄,把辛玥给吓着了。
他猜得没错,一直以来,辛玥虽觉得辛照昌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觉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认为他心机深沉和对旁人的威胁利用皆是形势所迫,是为了谋得皇位。可那日她听见辛照昌说起五皇兄和大皇姐的死,语气冷淡,言辞平静,他杀了两个人,内心竟一点触动都没有。
再怎么说,这两人也算是亲人,别说是惋惜,辛照昌连感慨都没有,可见其心之冷血。
她早就知道,争夺皇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不是惧怕辛照昌杀了人,而是他杀人之后的态度,让她不寒而栗。
辛照昌瞧着辛玥的样子,心头一悸,他忘了他的三皇妹性子纯良,亲耳听见他杀了人,还是他们的亲人,定然会害怕。
他柔声安稳道:“不怕,不怕,我杀了他们,才能安心坐上这个皇位,从今往后,我都不会随意杀人。”
辛玥问道:“皇兄为何要杀大皇姐?”她一直都想不明白,大皇姐对皇位并没有威胁,辛照昌为何还要让大皇姐死?
辛照昌冷笑一声,“辛璟自不量力妄想把持朝政,留下她就是祸患。”
话是如此说,但想要辛璟不干涉朝政,也并非杀人这一条路。
辛玥缓缓打掉辛照昌扶着自己胳膊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我还不知父皇驾崩,连丧服都未穿,太不合礼数,皇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先更衣换丧服。”
“不急,不急,你若不想在大殓时举哀祭拜,朕便对外说你昨夜受了惊吓,这期间,你在揽月阁休养即可。”
“我想去祭拜父皇。”辛玥立刻道。对外说她受了惊吓,张重渡必定担忧,再者举哀祭拜时,文武百官都在,她还能远远看一眼张重渡,至少告知他,自己安好。
“父皇驾崩,我作为女儿,理应祭拜悼念。”
辛照昌是有旁的心思的,他想要迎娶辛玥,就必定要给她改换身份,认识她的人越少越好。
辛玥一向深居简出,朝中没有几人识得辛玥,等朝政稳定之后,他便对外宣称辛玥重病离世,再和外祖父商议,让辛玥以镇国将军远方亲戚的身份入宫。
如此一来,哪怕朝中有人认出,大可以说相貌相像。
只要辛玥对他也有心,这些都不是事。
“皇妹不愿去可以不去。”
辛玥微微一笑,“我知皇兄是怕我累着,无妨,父皇生前对我不怎么好,但我作为子女,理应在最后尽孝道。”
辛照昌拉着辛玥坐下,不以皇帝的身份,仅仅是作为辛照昌这个人面对她,“皇妹,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这个秘密就连外祖父和齐顺都不知道,这只是我一人的秘密,如今,我想把她告诉你。”
辛玥慌忙道:“既是如此,皇兄还是守着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辛照昌的秘密,她只想去祭拜,去见张重渡。
“可若不说这个秘密,我便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和皇妹你相处了。”
辛玥心头一惊,辛照昌莫不是要在此刻表明心迹吧,不可,万万不可!
“我们兄妹之间怎么还能不知如何相处呢?之前是如何相处的,今后便如何相处。”
辛照昌蹲在辛玥身前,牵起了辛玥的手。
辛玥下意识甩开手,站起身道:“皇兄,我这个人最害怕知道别人的秘密了,皇兄还是别说了。”
辛照昌笑道:“别怕,我愿意对你说这个秘密,就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这个秘密是关于我身世的。”
身世?辛玥瞪大眼睛看着辛照昌。
“我是德妃娘娘从别人手里抱养的。”
“什么?”辛玥万分震惊,她脑子懵了一瞬,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皇兄这是说笑了。”
辛照昌表情严肃,“我没有在说笑。”
辛玥自然知道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是说笑,只是她并不想知道这样重大的秘密。
她只想在这个皇宫中,活着等到张重渡。
辛照昌继续道:“这是德妃在最后油尽灯枯意识不清时亲口所说。之前很多事,我记不得了,母妃薨逝后,才慢慢记起一些,还记得母妃怀八弟到三个多月时,有一日出了很多血,从那日后,母妃不再像刚怀上八弟喜食一些酸甜之物,过了两月,还看见母妃身边的老嬷嬷撤换有血渍的被褥。
当时不懂,如今细细想来,被褥上的血渍应是癸水,试问有身孕的女子,怎会来癸水?想必德妃是坐不住胎的,我和八弟都不是她所生,她想利用自己的孩子谋夺权力,只是不知为何,德妃没有隐瞒最后那个孩子的逝去,或许是瞒不住了,也或许是找不到合适的孩子。”
辛玥不由叹息,这皇位争来争去,最后落入了不是辛氏血脉的人手里,而辛照昌又为何告诉她这个秘密?难道这个秘密不应该永远隐瞒下去吗?
辛照昌往前走一步,“皇妹,我和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辛玥蹙了蹙眉,辛照昌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有所预料,她不想让他继续说,“无妨,臣妹会一直将皇兄当成兄长,当成亲人的。”
辛照昌笑着摇头,“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夺皇位吗?除了不想死,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再往前一步,扶住辛玥的肩膀,“我不想再当你的皇兄了,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
辛玥打掉辛照昌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下意识走到窗边,“不,皇兄你一定在说笑。”
她没想到辛照昌是这样的身世,更没想到他能在登基的第一日就对她说这些话。
“方才皇兄说的话,臣妹权当没听见,皇兄今后也别再说了。”
辛照昌站在原地不靠近辛玥,“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我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接受。其实你对我也是有感情的不是吗?你担忧我的身体,你害怕我出事阻止我争夺皇位,这都说明你是在乎我的,如今抛却了兄妹的身份,你还是一样会关心我的是吗?”
辛玥转身,郑重地说道:“臣妹一直将皇兄看作是兄长,从未有过其他的想法,抛却了兄妹的身份,臣妹也还是皇兄的妹妹,在臣妹心里,不管皇兄身世如何,都是臣妹的兄长。”
“不对,不对。”辛照昌走向梳妆台拿起上面的金凤钗,“这金凤钗皇妹收下了,我就当是皇妹接受了,皇妹,不不,我不能再这样称呼你了,我记得之前静嫔喊你玥儿,以后我便喊你玥儿如何?玥儿,我知道你需要时日考虑,我给你二十七日,脱下丧服那一日,我希望你能给我想要的答复。”他顿了顿又道:“一定会是我想要的答案,玥儿你说是吗?”
辛照昌越说越慢,虽然语调温柔,听着却有些奇怪,且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就会要了她的命。
辛玥颤着声音道:“臣妹会好好考虑的。”
这一刻,她的六皇兄早已不是在黄粱寺中陪她一起去罗汉长廊的六皇兄了。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她所认为的那个六皇兄,只不过在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他才成为了真实的自己。
辛照昌将金凤钗戴在她头上,“真好看,玥儿要乖,以后每日都要戴着它,听到了吗?”
辛玥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这揽月阁离紫宸殿太远,陈设老旧,外殿庭院太小,明日你便搬去庆德宫,住得宽敞舒服些。”
“陛下,臣妹喜欢住在揽月阁,这里是母妃一直住的地方,我不想去其他的宫殿。”她巴不得离紫宸殿远一些。
辛照昌思索片刻道:“也好,搬来搬去的麻烦,届时我给你换个身份,让你一趟入主坤宁宫。”
“对了,既然玥儿你想去祭拜父皇,那便去,跪累了就别强求,直接回来歇着便是。”
辛玥恭恭敬敬福礼,“臣妹,谢皇兄。”
辛照昌满面春风地走出了揽月阁,辛玥却抚着窗棂,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主,六殿……陛下说了什么事?”王嬷嬷见辛玥看着窗外,以为她是在目送辛照昌离去,“公主同陛下兄妹情深,如今陛下即位,等过了丧期,公主可向陛下请旨,让陛下为你和太傅赐婚。”
辛玥收拾好心情,坐到软榻上,“皇兄让我搬去庆德宫,但我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