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分明,井水河水分得门儿清。
叶慎独转身,在抽屉里找到包玉溪烟,去了阳台。
同样的烟,却不是那夜的味儿,他有些心神不灵。
俯瞰下面,偌大的院子全是花,实在灼人眼求。
去年她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几盆名贵盆栽和一株红梅。
一年过去,这里被她几经翻改,倒成了个世外桃源。
人是走了,花还在。
叶慎独深吸一口烟,自嘲一笑,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确认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吗?
诚然,处处有她的痕迹,也处处无她的痕迹。
一支烟很快抽完,叶慎独下楼去了茶室。
他本无意喝茶,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
可能有心找出点什么,还真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寻到一件东西。看包装盒,不像是他会买的。
怀着好奇心打开,上面有层红色绒布盖着。
他掀开绒布,布入眼帘的是一套茶杯,白色,但非常有特色。茶杯的造型是内蒙古宝尔汉塔的缩小版。
叶慎独攸地记起,她从内蒙古回来时,给两位老人都带了礼物,唯独他没有。
原来不是没有,只是被她藏起来了。因为她那天,有情绪。
为什么买了又不送?想必,是在飞机上听见了什么。
人都走了,才发现有想送而没送他东西,这算什么。
叶慎独本来要扔,抱起来的那一秒,想想还是算了。不仅没扔,还将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走出茶室,再去坐到院里的小沙发上,看着桌上摆着的零食点心,素来不喜于色不怒于形不乱于心的他,险些掀翻桌子。
处处没有她,处处都是她。
一支烟的时间,他烦躁地去了书房。
上上下下找便,都没有遗留。在书房里,他发现了一本笔记本,很旧很旧。
是她的东西,她曾告诉他这本子跟了她很多年。
叶慎独拾起来,捏在手里,却没翻。
空站片刻,他从抽屉里拿出备用手机,登上微信,忽略掉里面无数条消息,直径找到跟时光的聊天记录,拍了张笔记本的照发过去。
谁知,竟弹出个红色感叹号,以及一段灰色的小字:shiguang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叶慎独无奈一笑。
时光,时间的时,光阴的光。
本以为这一年她种花种草,偶尔还会撒撒娇,烈性已经被软化。谁曾想,一下回到解放前。
手指在“发送好友验证”那几个篮字上停顿须臾,他终是没点,转而给助理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那边第一句话是:“祝叶总订婚快乐!”
叶慎独脸色一垮,沉声道:“你年终奖没有了。”
“啊?不是,我……”
叶慎独打断:“打电话给你女朋友,告诉她,她老大的日记本落我这里了,要的话,让时光自己来拿。”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说:“时小姐……可能现在已经去公司办完交接手续,走了。”
叶慎独目色如霜,咬了咬后槽牙,说:“把她公司负责人的电话发给我。”
.
时光正在办交接手续,黄经理有个临时会议要开,耽误了点时间,不然她早就可以走了。
办公桌前,黄经理惋惜道:“你走了,我们将痛失一名猛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算什么。”时光把要签字的文件递过去。
对方接过,说:“要不你跟总部申请,留下来?北京多好,安安都不走,你也别走了,”
时光沉默,片刻后,笑了笑,说:“安安是找到了归处,我又没人要。”
“天啦,就你这皮相,谁这么不长眼睛……稍等我接过电话。”
黄经理有电话进来,她接起:“喂?”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时光,石化了好一阵,才勉强恢复正常。
挂断电话后,她踌躇着说:“抱歉亲爱的,上面说,临时又来了新工作,你可能走不了,还得待上几个月。”
时光眯眼,冷声问:“杭州那边也让我再待几个月?”
对方点头。
她笑了声,扬扬下巴:“刚刚那个电话,是叶慎独打来的吧?”
黄经理愣住。
时光感觉心底浪潮浪涌,苦涩难耐。
什么意思呢?他真以为,能掌控一切吗?
又是一笑,时光缓缓道:“我辞职,能走了吗?”
黄经理两眼一瞪,“等等等等等……你先别激动,我我我我再打个电话。”
铃声响,叶慎独接起来。
那边说:“叶总,时小姐说,她直接辞职。”
她竟然要辞职。
宁愿辞职也要离他远远的。
叶慎独咬着嘴里的烟,思绪万千,思绪茫茫。
“把电话给她。”他沉声道。
“那个……她已经走了。”
叶慎独起身,拿上车钥匙大步下楼。
又听那边说:“叶总,时小姐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他去到门口,站在车门前。
“那些你永远不会踏及的贫瘠之地,我都会去纵马踏歌向自由。天大地大,总有你的金钱和你的产业到不了的地方。”
第60章 自甘入俗……
烟雨朦胧, 顺着屋檐倾泻。
时光睡得正熟,被怀中热乎乎的东西烫醒。她睁眼一看,惊奇地是发现是只小花猫。
花猫的头上别着两朵向日葵发卡, 可是可爱,就是弄皱了一头软毛。
一时兴起,她伸手取下发卡。
谁料小花猫“喵”地叫一声,怨恨地瞥着她。
时光枕着手臂笑得开心, 刨刨它耳朵,自言自语:“还挺爱美,是了,给你别上,丑不死你。”
花猫瞪她一眼,跳下床窜了出去。
“醒了?你婆婆让你教她唱歌呢, 念叨半天了。”舅妈手拿勺子掀开布帘望进来, 笑说。
“好的。”时光应声,又在床上眠了好半响才起来。
雨还在下,她在门外的洗漱台上刷牙, 意外看见了跪在院儿里的表哥。
雨水砸在他鼻青脸肿的脸上, 他就像不会冷不会疼似的, 一动不动。
好像是酒还没醒,眼睛半阖着, 发现见时光看他, 眼睛忽然睁开,然后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时光没所谓笑笑,转身进屋。
他还没开始烂酒的时候, 他们表兄妹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自他开始烂酒, 关系就不好了, 尤其是从她出钱赞助时间读书,导致他错失十多万彩礼后,他便记恨上了她。
不过这人也就欺负欺负自己闺女,除此这家里他谁都得罪不起,不然也不会大下雨天跪在门口还一声不敢吭。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所做的一切,不值得同情。
纵观整个苗寨,快四十的人还一事无成喝酒打架的,只有他,时辰。
穿过堂屋,时光看见外公在竹楼下编竹篮,她走过去喊他,他仰头仔仔细细看她半响,捏捏她的脸,笑了笑,没说话。
九十多的高龄,纵使耳朵听不见,纵然头发全白,纵然满面皱纹,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慈祥,看她的眼里总是放着光,几十年如一日。
回来这三四天,他每天都会捏她的脸,就像小时候每天都要用胡子戳她一样。
那时候,时光是真的讨厌。现在想想,全成了怀念。
外婆在竹楼上唱歌,时光轻手轻脚上去,从背后抱住她 ,软软地喊了声:“婆婆,今天唱什么呢?”
老人转眸,一样看她半天,捏捏她的脸,说:“怎么回来这么多天还没长肉?是不是在外面没好好吃饭伤了胃。”
吃的,也胖过一阵的,时光盘腿坐在铺垫上,在心里暗暗说。
老人歪头靠在她肩上,将她的手攥紧在手心,嘴上哼着徐小凤的《顺流逆流》
外婆是苗长的女儿,小时候上过私塾,有见识,一生知书达理,性格极好。
外公是穷人家的放牛娃,当年凭借一张好皮囊和刚毅勇猛的性格,深深吸引了芳华正茂的外婆。
两人结婚七十多年,年轻的时候都苦过也累过,风风雨雨中吵过也闹过,却从未想过离开彼此。
四十多岁的时候,外婆还意外怀上了时芬,因为老来得女,可能溺爱过度,所以哪怕时芬小小年纪不念书要去北漂,他们也没阻拦。但可能也是年龄大了,根本管不动。
后来时光出世,尽管身份不光彩,可两位已近古稀的老人还是尽心尽力抚养她成长。
所以说他们是静中有岁月,善里出欢颜,心态好,才得以健健康康活到这把年龄。
竹楼上有个飘窗,视野开阔,远处的房子和更远处的山丘都笼罩在晚秋的雾气里,整座山庄看起来宛如与世隔绝的仙境。
一老一小迎窗而坐,听身旁反反复复就哼那几个调调,时光打趣道:“怎么光会哼?唱出来呀。”
老人说:“汉语不好,记不住词。”
“我教你。”时光掏出手机搜歌词。
外婆坐正身,像小学生使得做好准备,忐忑道:“我发音不准。”
时光被她的一本正经逗笑,“没关系,您这么慈祥可爱,大家都会原谅你的。”
外婆笑得像个娃娃。
时光缓缓起唇:“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
“不滋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
“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滋滋道四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
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
不知不觉全溜走
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
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每颗冷酷眼光共每声友善笑声
默然,尝透
……
整体唱完一遍,外婆几乎都能跟上,就是平翘舌不分。
“怎么突然要唱这首歌?”时光问。
外婆叹气:“总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跟你公公都这把岁数了。黄土埋到眉毛,就是担心,等我们去后,你该怎么办?”
时光沉默,片刻才道:“怕我养活不了自己?”
“这倒没什么好担心,我们月月这么优秀,在哪儿都能存活。只是……想看你有个陪伴,有个归处。”她说。
雨停了,晚秋的风透着凉。
时光笑一声,“自己也可是自己的归处。”
“不是这样的。”
之后她说了很长一段话,翻译过来大概是: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两样东西,一样是价值感,一样是归属感。
谈到归属感,时光趴在窗前漫无目的注视远处,失了言语。
她是幼年误入平原的崽,历经风雨后,带着满身的伤回来。
价值感,她倒是已经找到。至于归属感,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再不强求。
“忘了问你,你谈对像了吗?”外婆忽然问。
时光斩钉截铁:“没有。”
老人凑近,勾头看她片刻,笑道:“我让你舅妈找人给你介绍几个,清一色大学毕业,家底清白,重点是,还很踏实。”
时光挑挑眉,问:“有这样的人间尤物?帅吗?”
“帅,个个都是一米八的大高哥儿。”
她点头说:“好。”
没想到会如此顺利,老人笑得眉飞色舞,想起什么,又说:“不对,你说你没对象,那昨天中午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你还跟人家聊了很久。”
说罢,外婆又解释道:”我先申明,不是有意偷听,只是路过,听见电话里那人说什么,你跟谁分了之类的话。”
“谁跟我们月月分了?”
话是跟叶言清说的。
他昨天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跟叶慎独分了。
“怎么了呢?”她按耐着性子问。
叶言清说:“时光,你知道的,我喜欢了你很多年。我跟叶慎独不一样,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将来,做我的妻子。所以我,能不能来找你?”
时光反问:“喜欢了我很多年?”
他无比肯定:“是。”
她笑出声:“叶言清,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动动唇说不出话。
“还喜欢了很多年?”她质疑,“那你的喜欢也未免太简单了点。这些年,每次遇见你几乎都是在何家的局上,也只有那时,你会装出那么一丢丢的惺惺作态,除此,你私底下联系过我几次?追过我吗?”
叶言情哑口无言。
她冷笑一声,继续说:“在川西,你既然有本事策划叶慎独的车祸,你就肯定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但你给我发微信时,半句都没提过。在杭州,你搭我车,故意把我带到你母亲的生日宴上同他不期而遇,为的不就是让我知道,他注定会为了集团利益而跟楚家联姻吗?”
“时光,我……”
“何众破产,肯定找你这个昔日徒弟帮忙了吧?你根本就不想帮他,却又不好拒绝,于是你便把我的行程告诉他,结果就是,那一家三口去餐厅堵我。”
“这是喜欢一个人能干得出来的事?你他妈跟我开什么玩笑呢?”
叶言情沉默许久,颓然道:“对不起时光,我从小就不善言辞,面对你的能言善道,我常常不知所措,所以用错了表达方式。我以后改可以吗?”
时光无动于衷,说:“你那不是喜欢,你只是想赢叶慎独罢了。就这样吧叶言情,你们叶家窝里斗,别扯上我。”
“况且,叶慎独的筹码也不是我,你压错注了。我跟他……不会再有任何牵连。”
挂断电话,时光忍不住在心里想:
不愧都是叶家人。
一个嘴里眼里都是“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却没为她做过几件像样的事,反而处处利用。
一个则对她有求必应显尽温柔,却从没想过要给她一个像样的结果。
不过,她没什么好怨。跟叶慎独,是当初彼此心照不宣订过游戏规则的。怪只怪,自己没守住防线,先动了真。
她没什么好否认,爱得起,也输得起。
“一个男人,分了就是分了。”收回思绪,时光直白道。
老人宠溺地瞪她一眼:“我还不知道是一个男人。不过无所谓,咱月月不稀罕,重新找更好的。”
“好。”
“我们方才说到哪儿?”
“你让舅妈托人给我介绍帅哥。”
“哦对对,你相亲的事,得赶紧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