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晏攸然止步回头盯着她,眼中带了几分阴鸷:“那位陶小娘子与你不过初次相见,便得你这般赤口毒舌辱骂。德容功止,丰六娘子或许还需勤加修练才是。”
说完,他转眼望沈念真,肃声道:“真姐儿还不上车?”
沈念真平素最是畏他,连忙应声跟了上去。
只剩丰嘉玉独立于原地,一双银牙几欲咬碎,手中的巾帕也被扯得变了形,帕子上的芙蓉花已是面目全非。
沈令真望着靠在对向车壁闭目养神的沈同晏,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兄长,你方才为何那般对待六娘子,我瞧她直眉瞪眼的,整个人似要撺起火一般…”
沈同晏仍是未睁眼,只开口道:“与我何干。”
沈令真抿了抿嘴:“她在外都快以沈家妇自居了,现下都没有小娘子敢近你的身…我瞧着她可只一心待嫁你了,且娘也颇为喜爱她,一直将她当未来儿媳…”
她俄而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要始乱终弃罢?”
沈同晏嗤笑:“始乱终弃?一直都是她主动巴着我,我可曾说过要娶她?”
沈令真认真想了想:“你虽未说过,可大家都是默认了的…”
沉默半晌,沈同晏语气不善道:“你今后少与她往来,性子都学歪了,谁教你张口污人,一言不合便要动粗的?那般跋扈张牙,可有想过我忠武侯府的体面何在?当真坏了名声,我看你日后如何能寻得好婆家。”
沈令真嘟嘴:“再好的婆家也抵不过皇家。”
“我劝你还得死心,太子殿下对你并无意。”沈同晏漫声道。
沈令真有些着急:“可是…殿下对太子妃也无意,还不是娶了她。我只要能陪着太子殿下,日久天长他一定能对我产生情意的。你与太子殿下那般交好,只需你提一提,殿下定会迎我作侧妃的,今后殿下登基,我便也是宫妃了,若能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今后自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兄长,你便帮帮我好是不好?我得了富贵,忠武侯府便又多了一份圣眷啊!”
沈同晏不耐:“我忠武侯府的荣耀,用不着你操心。你也少从我这儿打主意,我断不会向殿下提半个字的。”
沈令真一噎,有些赌气道:“你若是不帮我,我便让娘去求官家,左右官家欠我忠武侯府一条命,想来他定会应承我。”
空气一滞,沈同晏睁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说道:“沈念真,你若敢去,我便叫你躺着被抬进东宫。”
被他眼中的狠厉惧到,沈念真不由缩了缩脖子,正巧马车到了府,她急急忙忙要掀帘子下车,却听沈同晏懒洋洋的警告声传来:“今后见了那陶小娘子,再敢言行不敬,你就给我去庄子上呆着。”
第26章
谢颐带人在江陵建的工坊已摸索出较为稳熟的切割与粘制技艺,这种云母石切成薄片后既透光,亦坚韧有弹性,重要的是还可作观赏用,且碾下的云母粉还可卖予纸坊制纸笺;谢颐甚至着人试制了几款云母屏风。
这一消息让陶知影喜不自胜,她迅速与谢颐先行派来的管事在京中寻了铺子与工坊,与谢颐信间商定过了,取了云瓦作这窗纸的名字,并以此定下了铺名:云瓦堂。
在盛京呆了小半年,陶知影已通过余味斋结交了不少仕宦家的女眷。
她出手大方,极会笼络人,余味斋每每出新品,便着人挨个送到府上,却从不肯收钱,只说请她们帮着试味;大小节日时,也会特制一些果子,精心选了礼盒装好相送。渐渐的,这些官眷夫人除了平日采买,府上若有宴席,总会遣人提前列了单子送到余味斋,约好了时间再去取,甚至在酒楼中办宴时,也会特意挑余味斋的果子端上桌。
京中官员好宴饮,余味斋便几乎每日都能接到宴会的大单子,且挑的都是制作精美,价钱不低的果子,陶知影盘算着,长此下去,约莫再有几个月,她便可以在盛京开多一家余味斋了。
待谢颐安置完江陵的一应事务到得盛京后,已是仲夏时节,五月将将过了一旬,陶知影便从大伯处探得了朝廷修建官廨的消息。
文德殿常朝后,东宫僚属齐聚宣庆殿内议事。
被幽禁的五皇子据称日日责躬省过,连番书信于涌金清泰观,信间字字泣血,句句愧悔,泣求令福公主原谅他因一时邪念而犯下的大逆之过。
如此持续月余,令福公主亲笔回信,言已不咎其过,唯盼皇家子侄和睦,大齐保泰持盈。
五皇子这才排愁破涕,恭称将谨遵姑祖母教诲,今后必规行矩步,悔过自新。
潘国公等官属亦上表为其求情,望圣上体其年少之失,赦过宥罪。
据闻,令福公主的手书被呈入大内,嘉宪帝久阅默然,摩挲数遍,收藏之。
东宫僚属皆忧心忡忡,但众人心中亦清楚,自古储君难为。帝位的竞逐,不可能因立储便得以停止。
莫论父子嫌隙,兄弟阋强,便是来自权臣与宗室的挑战亦不容小觑,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教储君时刻自危,不敢懈怠。故而五皇子此次按捺不住的自救,亦在众人意料之中。
议事完毕,其余僚属各自归位上直,宦侍端来了几碟甜食果子,皆形制精巧,令人垂涎欲滴。
沈同晏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眼,装作漫不惊心问道:“殿下自何时开始嗜甜了?”
齐修似乎费劲想了片刻,才简短地回了一句:“此乃陶小娘子相赠。”
沈同晏好奇:“她如何得进大内?”
齐修言简意赅:“洪詹事夫人与她交好。”
沈同晏直瞪眼,这就完了?
齐修似乎有心逗他,转而讨论起官修筑的事,从营造到工期,从花费到用料…
沈同晏便也若无其事的跟着随论。憋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她…到底所为何事?”
从北地回京时,他就暗暗告诫自己放下某些可笑的想法。
知道陶相公复官,她来了盛京,他从未去看过一眼。可那日在吴尚书府上时,听到临席的陈朗被喊去与陶家小娘子相看,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按耐了好半晌终是跟了过去,却见她正妖妖娆娆地走向陈朗,且拧腰扶鬓地与陈朗说话,他全身便绷得紧紧的,又见丰嘉玉与真姐儿要对她动手,忍不住冲了上前,待听得陈朗话中对她的维护,差点就忍不住要对陈朗发难…可是她主动上前与他搭话,摆出的是对陈朗一般的体态笑貌,甚至还故意挑衅地看了丰嘉玉一眼,他当时气就散下来了…确实如丰嘉玉所说,她迷了他的眼…
可是他心中愤愤不平,她拒绝了自己两次,却转头就开始与人相看…
忍不住又去刺了她几句,自然…也被那伶牙利嘴的小娘子不客气地回敬了…
此后他一连好几天都睡卧不宁,甚至暗暗捶墙捣枕。
后来的这段时间,偶尔经过她的铺子时,他会远远地看一看她有没有在店中,他知道她不是总在前间待客,有时也会在后院忙碌。
她言笑晏晏地接待客人,亲切和顺,有些郎君为了见她一面,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入铺中挑选采买…
听说每每有新的果品出来,她都会派人送去给交好的官家夫人,每逢时节更是有礼盒相送,他也算与她相识一场,可他府上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次,他又觉得挫败感极强…
前段时间再经过她的铺子,却接连几次都没有看到人,他便与自己较上了劲,再没去过…
齐修见他到底沉不住气,无奈笑道:“陶小娘子此次来,正是为着这官廨之事。”
沈同晏明显不解。
齐修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陶小娘子总是能给人惊喜的,她给吾带来了佳讯,此次修筑官,朝廷可省下一笔不小的窗纸开支。据说她寻制了一种新式窗纸,名曰云瓦纸,欲无偿供给此次修筑的官…”
沈同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他不禁扶额感叹:“倒是确有几分经商天赋。”
那云瓦纸若能得朝廷廨舍修筑选用,则可获推广之机,届时必遭盛京百姓渴慕…
而盛京之于整个大齐,甚至其它蕃国皆影响巨大,自宅制风物到行姿作态,皆酷爱相仿于盛京。此云瓦纸亦将在盛京人的带动下被争相采买,继而名享天下。
此次无偿的供给,却可获得难以估量的收益…
齐修好心解惑后,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诫:“子居,陶相公乃骨骾之臣,况我大齐不比前朝,现今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你若真心悦之,便当去追慕于她,只是切记需得改改你王孙子弟的架子,别总是端得足足的,连关心二字也不识得好好说,女儿家面皮薄,哪禁得起你两句刺?”
继而又道:“况待你成婚后,自该袭爵,届时你我便可顺势将那三司使的位子收下…”
沈同晏好笑地用眼睨他:“太子殿下不愧为饱学之士,堪当人师,只是似乎言深行浅,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自己却连个堪施所学的人都未曾找见,殿下倒也找一位小娘子试上一试…”
沈同晏暗讶于陶知影一个弱女子,到底哪来的旺盛精力,竟暗中盘桓了这许多事…
很快,他便知晓了其中答案,并非她有三头六臂,而是有帮手——谢颐。
为了亲眼瞧一瞧她那“云瓦纸”,沈同晏特意去了修筑之地,却见她与那谢颐正凑作一处,对着一片于日光下微微发亮的薄片相互讨论着什么,他二人靠得实在太近,手肘都几乎碰到了一处,沈同晏甚至望见了他们相视而笑的一幕。
而从远处望去,二人如同一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夫妇。
沈同晏被这一幕激得眼前发黑,他缓缓攥实了拳…
云瓦纸的制艺很好,江陵的匠人们无师自通,偶然间寻了些贝壳、羊角压混在一处,竟使这云瓦纸更为坚固,嵌入窗中后,不仅可经日晒雨淋,与精雕细琢的花窗亦相得益彰,即使是在日间,房中亦是一片朦胧风雅,颇有一番意境。
陶知影展眼舒眉,想着云瓦纸的大好前景,回府的路上不禁规划着,长此以往,她便是再买下几座府宅也够了,还有田地铺子…想到今后的美好生活,陶知影不禁双眸明亮,桃腮覆霞,一派娇俏可人的模样。
马车忽然停下,帘外传来一道熟悉的问候声。
秋照掀起车帘,陶知影也看了一眼,原来是长落。
她自然有些惊讶:“郎君为何在此?”
长落恭敬道:“我家世子爷想请陶小娘子一叙。”
第27章
永金楼中的一处包厢,陶知影已有些不耐烦,她方才既疑惑又警惕地跟着长落进了此处,沈同晏却从她进来到现在,好半晌的功夫都一言不发,仿佛暗自在掂量什么,又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沈世子。”
她终于按捺不住:“今日何事寻我?”
沈同晏心中正郁躁不堪,觉得自己当初就该实实在在的办了她,她丢了身子,肯定不得不入他府中。自己而今便不用看到他她又是与人相看又是同人亲昵有加了。如今自己有心要开口求娶,却又怕被她再次拒绝,整整三次,他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听她出言催促,沈同晏瞬间面色不虞:“你很着急走?可是要去见谁?”
难道要去见那谢二郎君?明明刚分开并未过多久!
陶知影莫名其妙:“自是有事要处理,世子若无事,我便先离开了,您请自便。”
说完,她便起身到门口,欲拉开门出去。
沈同晏忽然健步上前,一把将她拨转回身,欺身摁在一旁的墙上。
陶知影大惊,使了全身的劲去推他,却如蚍蜉撼树一般。
她怒目而向:“沈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她莹白的脸庞,沈同晏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想与你在一起。”
陶知影大为光火:“沈世子,请你自重!我已说过几次了,我不可能给你作妾!”
想与她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莫非想强迫她作外室?
沈同晏只觉狼狈至极,他仍是梗着脖子道:“你既不想作妾,我娶你为正妻就是了!”
陶知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停下了挣扎:“你方才…说什么?”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话,随即结结实实愣住了,甚至惊讶到小幅度张了嘴。
沈同晏的气息再向前逼近,他直直盯着她:“明日我便带人去府上提亲。”
陶知影下意识一把推开了他。
沈同晏黑了脸:“你不愿?”
不等她回答,沈同晏忽而一把揽住陶知影:“那你也别想跑,我自有法子娶到你。”
与自己较劲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选择不再为难自己。
六月初的大朝会,群臣于紫宸殿朝贺后,沈同晏求见了嘉宪帝。
沈同晏叩首,郑重向嘉宪帝求道:“臣逾矩,斗胆向陛下求一个赐婚的恩典。”
坐于上首的嘉宪帝堪堪年过四旬,正是年富力强的年岁,眉目间与齐修颇有几分相似,亦是容貌甚伟,望之俨然。
他唤了沈同晏起身,又沉目望着他,眸中意味不明:“二郎可是为着丰六娘子而来?”
沈同晏回道:“禀陛下,臣求旨的是秘书监陶相公家的陶小娘子。”
嘉宪帝笑了一声:“可朕听闻…与二郎相好的,是丰相公的孙女丰六娘子。”
“陛下明鉴,此乃谬传,臣与丰六娘子清清白白,未有他意。”
嘉宪帝又露出不解:“既是京中官员女眷,二郎自求娶便是,何故要向朕求这一道旨?”
沈同晏似是有些羞赧:“臣与那陶小娘子相识一载,知其甚是有主见,臣若私下求娶,恐遭她拒绝。臣…情难自抑,每每想到她若另嫁她人,便…寤寐难眠。”
嘉宪帝心下好笑,这沈子居,怕是已经被佳人拒过一遭,心下不甘,才豁了脸来求他赐婚罢。
自己不是个爱乱点鸳鸯谱的君王,即位这几年,还未曾为哪家子臣赐过婚,只是沈同晏毕竟担着忠武侯府的名…
他确实欠忠武侯府一条命。
故去的忠武侯沈真,本是大齐响当当的武将,贵为镇国大将军。
先帝在位时,逢契丹扰境,派彼时身为储君的嘉宪帝与沈真带兵驱敌。二人商定后,调兵直捣契丹主城。
因深入敌境,征战多年的沈真献计让嘉宪帝按兵不动,自己先率骑兵攻扰其援军,使其难以安营,待其疲乏不堪之际再发动进攻;因嘉宪帝年少性急,未采纳其计谋,而是率亲军列阵迎战,沈真无奈,只得正面出战。
结果在契丹死战之下,大齐果然兵败,最终沈真战死沙场。
这一仗大齐死伤惨烈,沈真虽以身殉国,却被素与武将不和的朝臣上表弹劾,质疑因沈真用兵不当,才令此战败北,使大齐损兵折将,丧师费财。
而身彼时知书达理为储君的嘉宪帝惧怕自己因此战被废,竟也未道出实情,这一举动自然被当作是默认。
先帝震怒之下欲削忠武侯府的爵位,并抄家严惩,嘉宪帝这才出了面求情,最终留了忠武侯的名与沈同晏的世子之位,至于是否袭爵,则视其往后的功绩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