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武侯府侥幸逃过一劫,彼时年幼的沈同晏日子却并不好过,虽保了个世子的空名号,却因忠武侯府的败落而处处遭人轻视。
嘉宪帝良心难安,将其接来宫中与皇室子弟一同进学,而孩子们的恶意总是不加掩饰的,沈同晏一开始也受尽了冷眼,吃了不少苦头,幸得三皇子齐修为人温仁,主动与其相交,二人很快变成为了挚交,为了齐修能封储君,登大宝,亦为了忠武侯府的复兴,二人一直相倚为强,和衷共济。
此刻,听得沈同晏的话,嘉宪帝心下不禁泛起苦笑。
寤寐难眠…
应该不止怕那人他嫁,亦怕她远远地避开自己…
他也有心心念念的女子,爱而不得这许多年,他何尝不总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出了紫宸殿,沈同晏一眼便望见了在回廊处等着的齐修。
齐修一脸笑意:“未料到二郎竟会为了一小娘子求到圣前。”
沈同晏眉目悒郁:“我也未料到她真敢拒了我。”
齐修见他怏怏不乐,还是说了一句:“这赐婚圣旨一下,陶小娘子自然不得不嫁你,只是那丰六娘子…怕是不会善罢干休。”
沈同晏沉着道:“我自会好生护好她。只是要丢了丰德明,此人揣奸把滑…”
齐修只抬眼望向东侧耸然的曲尺高楼,一脸漠然道:“安知此非父皇乐见?”
虽储君弱则他人觊觎,可自古以来,帝王与储君的关系亦是最难相处的,储君强而帝王畏之。
沈同晏若果真娶了丰嘉玉,齐修得了丰德明的拥趸,则嘉宪帝必将生出警惕,进而暗中打压。故言储君之路,危机四伏。
陶知影回府后,一连几日都神思恍惚。
身为女子,被一个如此惹眼的贵公子几次三番的纠缠,她心中是有些微得意的。
她知道自己与他门第上的差异。
他是勋戚世家,她只是一名孤女,纵然大伯已官复原职,可四品官与一介侯爵之间的差距自是一目了然,何况他还是东宫僚首,下一任君王的心腹之臣,自是贵不可言。
况且,因着上世曾被他当面羞辱过,亦知他如何对待闻秀兰,自己对他的态度便一直是敬而远之。
加之他几次欲纳她作妾,故而她一直觉得沈同晏对她只有占有欲,心下其实颇为轻视她…
可是他此番却出言求娶…
在平州刺吏府中,他将自己从岳鸿手中救下,她心中不无感激。
自己在清泰观落水,他的焦急与关切之意也显而易见,只是说出的话也实在令人恼火难堪…
那日他在永金楼中抱住她,身上带着有些熟悉的熏香再次袭来时,竟让她的身子有些发软。
她耳廓发热,想起自己曾被迫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她记得他的低喘,他于急促呼吸时,鼻间喷出的气息撩过她的耳后…他甚至在情动间喃喃唤过她的名字…
她闹不清自己为何要想这些…
只是,还未等她缓过神,几日后,一道圣旨便从天而降,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去求圣上赐婚。
陶知影心下气恼极了,这人到底是只想占有她,还是心悦她?
若是心悦她,为何不肯好好追慕,兀自去请了这一道圣旨,压得她不得不嫁。
数日后,沈同晏便亲自带人抬了彩礼上门。
既有圣旨在前,两家便省了许多前礼,可直接商议婚期。
陶孟扶自接到圣旨后便乐得满面生辉。
影姐儿去岁便已及笄,因着自己仍在病中,她亦连番连于经商之事,连姑娘家的及笄礼都未办上一场。
在江陵时,他从身子开始好转,便想过影姐儿的婚嫁之事。可那时因着自己是个罢官的身份,怕影姐儿将来受婆家轻视。
而后,听了影姐儿的一番安慰,他便也顺势思考,若真有机会回朝复官,好歹也让影姐儿有个体面的身份议嫁,能为她找个好婆家。
可是自己复官后,一直忙于公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顾及影姐儿的婚事,他为此暗自心焦,生怕耽误了影姐儿的亲事。
况且影姐儿不仅拒了谢家二郎的求娶,还隐有不嫁之势,他怎可由着侄女胡来?
自己是男子,为着自己年少的坚持,落了这孑然一身反倒乐得清闲;可影姐儿毕竟是女儿家,若无夫家相护,子女傍身,不仅将遭世人侧目,恐怕年岁渐长后便时日难度。
今得官家御旨赐婚,且为影姐儿指的夫婿乃是忠武侯世子这样的青年才俊,他自然甚感欣慰。遑论未来侄婿显然颇有诚意,不仅带带来的紫褙媒人体面有加,彩礼亦百余担抬,送来的金银绢缎皆金贵华丰,只是无长辈陪同,言侯夫人身体抱恙,不便前来,沈同晏却也言辞诚恳,再三求请他见谅,他便也未多加在意。
陶孟扶毕竟身为男子,不比女子心细,尚可被沈同晏的一番托辞所惑,可陶知影却清楚这其中的弯绕。
虽有圣上赐婚,自己显见是不为他家人所接受的。
想想也能理解,那丰六娘子的祖父可是担着素有副相之名的参知政事,堂堂侯府之媳,本是副相孙女,却突然被换作了一介四品官的侄女,心中郁懑也是人之常情。
第28章
经一番统筹择吉,二人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六。
消息传到平阳,陶知林便急急请了假上京,舅母闻氏想着陶家无女眷长辈,便也和向宽与陶知林一道提前入了盛京,以便替陶知影操持婚事。
平阳刺吏府门前,闻秀兰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被使女搀着下了马车。
她刚从娘家回来,听说姑祖母与姑父去了盛京,为陶家的外甥女操办婚事。
她还听着母亲徐氏不无酸气地对她说,那陶家的劳什子孤女倒是好命,竟然可以嫁入侯府做正头娘子。
她这才知道,陶知影竟然要嫁给忠武侯世子了,还是圣上下旨赐的婚。
她不由想起刺吏府中的那一晚,在沈世子院中见到的蒙面舞伶,身形样貌皆与那陶家表姐很是相像,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因着中药出现了幻觉,可是,如今他二人都要成婚了,她便几乎可能断定,那晚出现的女子确定是陶知影。
在回刺吏府的路上,她一路浑浑噩噩。
自己嫁入刺吏府,虽得了个好听的名头,父母在外也没少用她的名头四处炫耀,作威作福,可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什么才得来的这个身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在刺吏府受的罪!
那岳鸿虽被迫娶了她,也被岳刺吏制着安生了一段时日,可此人淫乐生性,没过多久便又开始了寻花问柳。
而闻秀兰嫁过来半年多肚子都毫无动静,这不禁让她暗自心焦,疑那岳鸿因多年纵欲而肾精空虚,身子亏损得严重,恐怕艰于子嗣。她一方向着急生个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方面又因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便把主意打到了已认祖归宗的岳传松身了。二人本就余情未了,现又同居一府,岳传松禁不住她三番五次相勾,未几便滚到了一处。果然没过多久,闻秀兰便顺利诊出了孕脉。
自她有孕之后,岳鸿更是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昼夜不归便是常有的事,闻秀兰本也厌他至极,平素懒得理。现下怀了身子,更是一心扑在了子嗣上面…
心事重重间,她已走过院外石径,穿过月拱门,进了院子,却听到主屋传来阵阵淫-声-浪-语——
岳鸿竟将妓子带回了府中!
想着那陶知影觅得佳婿,嫁入侯门,自己却委身嫁了这般腌臜猪彘,闻秀兰顿时气红了眼,几步便冲了上前,死命拍打房门,嘴里喊骂有声。
里面的声响停了下来,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
片刻后,岳鸿一把拉开房门,满脸横肉狰狞,对着闻秀兰兜头便是一个巴掌,他体型硕大如牛,掌面如铁一般,闻秀兰右脸顿时如发面般肿了起来。
闻秀兰捂着右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岳鸿:“夫君,你怎敢打我?”
还未待岳鸿回答,他脖颈处便绕上了一双披着薄纱的纤手,身后靠来一名媚眼如丝的女子,那女子柔弱无骨般攀着岳鸿,旁若无人地对他娇声抱怨:“郎君,你这院中怎地恁吵,怪扰人兴致的。”
那女子完全无视闻秀兰,闻秀兰见自己被一伎子欺到头上,顿时气疯了,嘴里骂着“臭娼根”,不顾孕肚便要上前厮打于她。
岳鸿狠狠抓住闻秀兰的双手,不耐烦地将她挑到地上,又狠狠向她腰际踹了一把,随即怒目道:“无礼的泼妇,再敢挑事爷便立时休了你!”
说完,便一把搂紧怀中女子,二人径自扬长而去。
闻秀兰却是无暇它顾,她此刻匍匐在地,腹痛如绞,下身似有热流涌出。
身后被吓呆的使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却见她裙下渗出点点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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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定了婚期,二人便不能见面。
沈同晏辞别前,托陶孟扶将一方雕着金牡丹的长形木盒转交陶知影,陶孟扶笑呤呤地应下了。
打开了盒子,里头卧着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陶知影面皮微微发热,她自然知道其中涵义。民间男女议婚相看时,男方若相中女方,则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
陶知影摸着那钗,暗啐了一声,明明圣旨都有了,他还能给自己留几匹彩缎压惊不成。
陶知林自来了盛京,每每见她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陶知影笑了,待他再次露出此神情时,她问道:“林哥儿想说什么?”
陶知林嗫嚅道:“阿姐,你真的要嫁给那沈世子吗?”
陶知影故意逗他:“那也没法子,圣旨都下了,我横竖不能抗旨罢?”
陶知林沉默了,抗旨不遵可是大罪。
可是他忧心仲仲,仍然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想起,沈世子在江陵时逛过北斜街…”
陶知影明白过来,林哥儿怕沈同晏沉缅淫逸,是位花从浪子。
她垂了眼,沈同晏生得风流,但他似乎一向自矜,勾栏中的女子应该不会碰,只是纳妾肯定少不了的…
见陶知影似乎有些丧眉搭眼,陶知林只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道:“阿姐别担心,我就是随口一说。”
陶知影笑笑,想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上世的沈同晏似乎只有一妻一妾,之后是否有再添新人,她也就不清楚了。
况且上世他的正妻是丰嘉玉,家世令她有善妒的资本,自然可以拘着沈同晏短期不纳妾。
凭心而论,不谈其它高门子弟,单拿肖培之作比,沈同晏的后宅算干净的,唯一的妾室闻秀兰也是因着被算计才抬入府的。
想来他该是轻佻却不滥情…
而后宅女子,争宠是常事,只要他的妾室于其它方面都安安分分的,不冒犯到她这个主母头上来,她便会学上世的秦婉姜,大度接纳,好生相待。
毕竟这世道上的女子本就艰难,除去本就心术不正的,其它女子若非不得已,谁愿自堕为妾,无端端低人一等,遭人轻贱。
向宽虽没了上世的恶言恶语,但每每与陶家几人相处时,总是木着脸,言行间难掩僵硬。
陶知影并不在意,不管如何他已比上世要和顺多了,而且此次也是为着自己的婚事,特意赶过来帮忙。
舅母闻氏因头疾大好,整个人也精神了很多,操持起陶知影的婚事来不仅有条有理,还带着点麻利劲。
陶知影自然乐得清闲,没了婚嫁的琐事缠身,她便有更多的时间处理其它事。
自得了圣旨,她便一直暗中提防着丰嘉玉。
这个丰六娘子对沈同晏可是一往情深,此次自己算是抢了她的夫婿,加上尚书府中的冲突,她相信丰嘉玉定是对她恨之入骨,以她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
陶知影果然没有白担心,未过几日,余味斋便惹上了人命官司。
一位脸生的主顾将他们告到了府衙,称他家中老父在用过余味斋中的果子后便脸色发青,屙肚不止,翌日晨起被发现暴毙于家中。
盛京府衙当即派人封了铺子,并捉了余味宅的掌柜入狱,
那告人者犹不满意,一家子带着老人的尸首大闹公堂,说出了这等人命,只捉一个小小掌柜不抵事,要求捉余味斋东家问罪。
竟是直接便咬上了陶知影,行事如此明显狠辣,陶知影自然心知肚明,此事与丰嘉玉脱不了干系。
但她再怎么说也是京中官眷,且因着圣上的赐婚而名满盛京,府衙自然不敢直接上门拿人,只派了办案官吏恭恭敬敬地将陶知影请到了公堂上。
只是还未等正式开审,那人却忽然慌慌张张地说要撤诉,只说在家中发现了半包耗子药,原来是老人自己因久病卧床,不堪忍受病痛而服了毒。
陶知影本就有所准备,近日来每盒卖出的果子都清楚地记录了主顾的信息,且每日都会特意将同一个架上的果子留几枚下来备着,就是防着这一出。
这一桩误告匆匆收场,办案官吏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将陶知影送出了府衙,迅速放了余味斋的掌柜,解了铺子的封条。
陶知影心下冷笑。想这丰嘉玉当真悍然不顾,人命对她这种高门贵女来说贱如草芥,那位老者到底是自己不堪忍受病痛服了药;
还是因久病卧床遭家人嫌弃,主动用命换了钱;抑或是只因年老体衰失了价值,而被家人用来谋财…旁人不得而知。
至于这状者为何突然转口,想来跟沈同晏脱不了干系。
陶知影并不觉得有多感激,本就是他为自己惹来的无端祸事,他自当好生处理。
第29章
沈同晏刚自东华门出了禁中,便于宣祐门外遇着了丰嘉玉。
她死盯着马上的沈同晏,目光如炬:“沈世子好生威风,竟为了一女子威胁平民百姓。”
沈同晏并不看她,只把玩着马鞭,漫不惊心道:“丰六娘子何故扭是为非,明明是你为着一已私欲便害人性命,只是不知那银钱花得是否亏心?”
丰嘉玉嗔目切齿道:“二郎当真是全无心肝,怎就做了那负心薄幸之人,如此弃我如敝履?”
沈同晏漠然道:“丰六娘子红口白牙,倒是说的煞有介事,莫不是患了那呓想症?沈某何时与你有私?”
丰嘉玉脸一白,他确实未曾与她有私,一向都是她借着沈念真主动靠近他,而他连话都很少跟她说。
可是,既然他对自己无意,为何不拒绝她的靠近?
丰嘉玉柳眉倒竖,她厉声道:“沈同晏!你怎可如此污我?莫非就不怕我祖父为难于你?还是你真以为三皇子的位子就坐稳了?我且告诉你,五皇子已经暗中找过我祖父了。”
沈同晏手一顿,扭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丰六娘子如此肆言如狂,可见丰相公驭下甚严,朝堂大事就叫你这般口无遮拦的说了出口…沈某奉劝你一句,小心祸发齿牙,害了自己不算,还无端连累府中上下,你的罪过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