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义义义兄!”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回头,正对上义兄大人黑亮的眸子,不由得心虚,“呵呵,我跟他不熟。”
“既会幻术又会腹语,倒是有些本领。”尚辰目光越过她,朝窗外望去,“五千两?”
“那个,颜季明吧实在可怜,梅园的事情之后就一直神志不清的,本就是父母造的孽,何苦要让他来还呢,于是我就给颜庄主夫妇出了这个主意,毕竟颜家以后还要在东京城混,被狐妖迷了总比真相要好听许多。”
小姑娘嬉皮笑脸,“我们还治好了小白狐呢,以后它就住在玉仙观了。”
“嗯,颜柏花五千两买个脸面,不贵。”尚辰弯起嘴角,看向小姑娘,“时辰不早了,我陪你去户部。”
“不用不用。”李靥摇头拒绝,见他不解,又轻声解释道,“今日是去取解婚书,若被人看见您跟着一起去,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再说昨日沈大哥他们都去看过了,解婚书已经审完盖章,只等今日去取,不会有问题的。
她言语温柔坚定,梨涡甜甜,“还有哥哥跟我一起呢,您今日休沐,且放宽心好好休息。”
“好,都听你的。”他倒是异常随和,点点头没再多说话,直到翰林院的马车停到楼下,李栀从车上下来,才状似无意说了句,“我今日就在家里,咳,哪里都不去。”
李靥见哥哥来了,正准备下楼迎接,义兄清冷的声音传过来,就像翠婆婆家的冰酪似的又冰又甜,她停住脚步,没敢回头:“等我拿到解婚书,就去找您喝酒。”
***
婉拒了沈羽等几个好友要陪同前往的好意,李靥跟哥哥上了马车,李栀拿了汤婆子给她暖手,一直眉眼弯弯地笑。
“哥哥笑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李靥被他笑得发毛,抬手摸摸自己脸。
“没有,就是觉得以前的靥儿又回来了,很高兴。”
“什么以前的我,我一直都是我呀。”
“不,不一样。”李栀摇摇头,“自从来到京城,我每日忙于公务,只看到靥儿一天比一天懂事,一天比一天温顺,却忘了曾经的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小姑娘,你曾经有很多朋友,有管不完的闲事,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鬼点子。”
他把手轻轻覆在妹妹手上,柔声道,“是哥哥错,是哥哥忽略靥儿,今日看到你有这么多朋友,都关心你爱护你,我是打心里高兴,靥儿终于又像以前那样开怀地笑了。”
“哥哥怎么那么傻?”李靥笑他,“你们这些读书人哟,读书读多了就悲春伤秋,胡思乱想,乱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对,是我乱担心,以后不会再束着你了,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真的?那我能女扮男装跟思悠去游山玩水吗?”
“太危险了,不可。”
“切,我猜就是这样。”
马车很快驶到户部,门口赵南叙落寞而立,见李靥出来,一双眼睛就粘了上来,哀伤地将她望着。
他瘦了许多,肩膀的伤应该还没好,摇摇欲坠的样子,迎着兄妹俩走了两步,讷讷开口,声音晦涩难听:“小靥……”
李靥叹口气,拍拍把自己护在身后的哥哥:“哥哥去前面等我吧,我跟赵少监说几句话。”
这一世两人的姻缘就此结束,她要亲手画个句号。
李栀回头看看妹妹,见她眼神坚定,略一点头:“有事喊我。”
“好。”
“小靥。”见李栀离开,赵南叙又向前一步,想去握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贪婪地看着她,他的小靥,曾经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小靥,如何就变成这样?
“你最近……好吗?”
“多谢赵少监关心,我很好。”
“我——不好,我很想你,每一刻都在想你。”他双目泛红,哀求道,“我后悔了,小靥,咱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你不喜欢我娘,我就另买院子咱们搬出去住,你不让我娶温若蕊,我就让她回乡下去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这辈子就咱们两个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都依着你,我记得你喜欢爬树,喜欢下河抓鱼,喜欢吹草笛,喜欢养乌龟,喜欢……”
“赵少监!”李靥打断他,“都过去了。”
“小靥?”
“去日不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稍稍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大片乌云遮住太阳,天气变得阴沉,好像在酝酿一场雪。
“你也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你如何知道孩子的事情……”赵南叙神情恍惚,突然瞪大眼睛道,“小靥是不喜欢那个孩子对不对?我现在就让她把孩子打掉!马上就去!你跟我一起去,你看着好不好?”
“够了,你清醒点!”李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光鄙夷,“我劝赵少监仔细想想清楚,不要忘了紫玉是如何死的。”
她话一出口,赵南叙半张着嘴愣了许久,重重垂下头:“抱歉,我这就去签解婚书。”
签字画押,解婚书拿在手,李靥在院中站定,仰望天空,玉立亭亭。
今日终是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是风雨的落幕,又酝起新的希望。
她终于不用再活在前世的阴影之下,与赵南叙一别两宽,此生陌路。
第80章 狐惑(尾声)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临近正午才停,白雪细致温柔地覆盖了整个东京城,太阳出来, 到处都闪闪烁烁的, 镶满碎琉璃般的金色细芒。
尚府门前早就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笔直通往远方,尚辰在门口静静站着,鼻头跟脸颊冻得有些泛红,他毫不在意, 黑曜石一般净澈的眸子里只有远处那个梅红色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蹦跳着向他跑来, 结结实实撞进他心里。
“义兄——!”李靥挥着解婚书跑到近前,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哈出一团团云朵一样的白气,“我拿到解婚书了!”
她说着, 举起来给他看, 大眼睛笑意盈盈, 蓦的炸开喜悦的烟花, “您看!”
的确是白纸黑字签字盖章的解婚书,尚辰仔细看了会儿,低首间嘴角噙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酒已备好,李靥娘子,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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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府后院的凉亭,几个炭炉烧的劈啪作响, 天上又下起了雪,漫天卷地的雪花还没靠近就被这暖意融化, 倏地一下蒸腾消失不见。
“这么冷的天,最适合燃起红泥小炉煮一壶酒,酒得是即墨的黄酒,加进青梅、荔枝、杨梅、橘皮还有山楂,咕嘟咕嘟煮上小半个时辰,等到酒里透出果香来,酒香渗进果子里去,一碗下肚暖乎乎的,另外再烤些柿子、年糕、大枣、栗子什么的,一边喝酒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
少卿大人拿腔拿调学着小姑娘之前说过的话,顺手往红泥小炉里又添一勺炭。
“义!兄!”李靥几杯果酒下肚,显出三分娇憨醉态,跺着脚撒娇,“不许学我说话!”
“我这是在提醒某娘子答应过什么。”尚辰笑着去拿她手里的酒杯,“酒量不佳就乖乖煮酒,不许再喝了。”
“再一杯,最后一杯,好不好嘛义兄。”她耍赖不肯给,见他要来夺,干脆一仰脖咕咚咕咚全喝下去,长长舒一口气,“喝光啦!”
“你——!”尚辰被她气得没话说,酒也不煮了,拉着人坐到小凳上,紧张地仔细瞧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胡乱摇着头,傻乎乎地笑:“我很开心!”
“傻瓜,开心也不能纵酒。”
“几杯果酒,怎么能叫纵酒呢?”她试图狡辩,“您也喝了好几杯呢!”
“我又没醉。”
“骗人,没醉为什么脸这么红?”
李靥白嫩手指在他脸上点来点去,“这里、还有这里,都红了!”
“你看错了。”
指尖触及的温度升高了些,李靥疑惑地眨眨眼,干脆捧住他脸凑近,关心道:“义兄病了吗?”
“别闹。”尚辰看着快要抵上自己鼻尖的小姑娘,连脖子都红起来,“你醉了。”
“没有,义兄才是醉了,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她眼底浮上醉意,小梨涡漾开,明媚又可爱。
“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您,您的脸就是这么红的,可那时候也没喝酒啊……”
小姑娘眉头皱起来,努力回忆着往事:“那个时候的义兄,还不是义兄,脸蛋圆圆的,说话很温柔,摘海棠果给我吃,还笑眯眯的。”
她突然向前一扑趴进他怀里,双手勾住他脖子,仰着小脸甜甜笑起来,“是好脾气的辰哥哥!”
她说完这句话就靠上他肩膀,在熟悉的松竹香气中安心地闭上眼睛,而尚辰始终沉默着一动不动,直到怀里的小姑娘呼吸均匀绵长。
“小傻子,还是没想起我为什么要脸红?”他侧头望向在自己肩头熟睡的心上人,忍不住在她额间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因为当时只有六岁的你跟我拉勾说要嫁给我,而十三岁的我,当真了。”
李靥喝醉了,睡睡醒醒,唱唱跳跳,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尚辰给她喂了醒酒汤,哄着劝着上了马车送她回家,马车停到李府门口,小姑娘又开始闹,趴到他背上要他背进去。
“孙嫲嫲、小雨、张管家、王大厨、九官,我回来啦!”她在他背上中气十足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傻得要命,小手指指画画,在他耳边喊着,“辰哥哥,我的房间在那边!”
尚辰:“……好。”
两人进了浅云筑,停在绣楼前,这次李靥倒是没闹,乖乖从他背上滑下来,安安静静站在绣楼门口看着他笑。
俊美无双的少卿大人,气度不凡,眉目如画,雪白的衣领高高束过喉结,更衬得他清冷矜贵如天上明月。
她歪着头,调皮地勾勾手指,朗朗明月便低眉浅笑,俯身靠过来:“何事?”
“谢谢辰哥哥送我回家。”她踮起脚,在那张觊觎了很久的俊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转身进了屋,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真好,心满意足。
***
下过雪的夜晚很冷,连月亮都不乐意出来挨冻,只意兴阑珊洒下点清辉,映出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你说,卿卿今日让我背她,是什么意思?”
“卿卿拿到解婚书马上就来找我了,没去找任何人,是不是说明我很重要?”
“还有,她叫我辰哥哥,会不会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卿卿还说我不无趣,说喜欢听我背律条,嗯——还吃我喂的荔枝,吃我喂的糖,还有啊,卿卿她……”
“你让我睡觉行不行?”司空云天再也受不了,抓起枕头朝窗户砸去,“烦死了!闭嘴!”
窗外安静下来,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来:“对了,之前卿卿还给我买过点心吃,是瑞南斋的海棠酥跟马蹄糕,挺好吃的,我们还一起吃过馄饨,是猪肉莲藕馅,那个馄饨摊就在燕喜楼对面。”
“打住!少卿大人我错了,我不睡了!”司空坐起来,烦躁地抓抓头发,打开窗户,冲抱臂倚窗的好友作个揖,“您唠叨了半夜,到底想说什么?”
尚辰见他开了窗,竟是有些羞赧:“你说我明日去李府提亲如何,卿卿会拒绝我吗?”
“提亲?”司空一下不困了,跳到窗台上坐着,“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你明日一早就去,就说……”
冬夜寒风呼啸,带走屋内所有温暖,又将窗边两人不小的谈话声送进来,床底的白狐呜呜叫了两声,烦躁地用爪子捂住了耳朵。
十月三十,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明媚朝阳下的积雪分外素净,地上,房上,树上,举目皆是疏疏朗朗的白。
今日是才貌双全夫星当旺的李家娘子退婚第二日,李府门口比待漏院都热闹,京城众多世家子弟带着聘礼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沈羽排在最前面,穿着簇新板正的上好锦袍,跟大家一起疑惑地看着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的尚辰。
尚少卿同样从头到脚一身新,一夫当关,正经严肃:“诸位都是来求亲的?”
众人点头。
“想求亲,要先过尚某这关。”
众人深以为然,毕竟尚少卿是李娘子义兄,今日来求亲的人又多,由他来把这第一关也属正常,于是后退几步空出位置,且等这位义兄要如何出题。
谁料义兄大人见众人退去,转过身面冲大门一揖到底:“江南尚家长孙尚辰,对李家娘子倾慕已久,愿以全部身家为聘,求娶为妻,自此相伴,共赴白首,还望李学士成全。”
众人:……
沈羽第一个反应过来,两步跨上台阶,瞪了不按规则来的尚辰一眼,同样的一揖到底:“东京沈家次子沈羽,对李家娘子倾心久矣,今特备三书六礼,前来求亲,赤诚真心,日月可鉴,望李学士成全!”
有他带头,其余世家子弟也不甘示弱,一时求亲声此起彼伏,正热闹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管家张忠自门内迈步出来,看看下面乌泱泱一群人,拱拱手高声道:“我家主人有话!舍妹初还闺中,此时提及婚嫁之事未免太过草率,还请诸位郎君散去!”
“这——”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张管家陪着笑,一一行礼,“尚少卿,沈虞候,各位官人郎君,请回吧。”
一阵冷冷的风卷起地上残雪,打几个旋掠过门口呆立的两位男子,越过院墙,吹进了后院,后院祠堂牌位前,李靥抽抽搭搭跪着,清脆的戒尺声不时响起。
“去凝香阁喝酒一事还未追究,昨日竟又喝的大醉,你当哥哥脾气好,便可没有规矩了是不是?”李栀狠狠心,又在妹妹手心敲了一记,“跪好!我今日若不正一正家法,你早晚要惹出事端来!”
“呜呜,靥儿知错,哥哥不要打了。”李靥眼泪汪汪,“我再也不喝酒了!”
“今日二十戒尺,一下都不可少!你要以此为戒,不可再犯!”
众人倾慕的李家娘子,眼见求饶无望,白嫩嫩的掌心几下便肿的跟馒头一样高,终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第81章 寻娇(一)
几场大雪过后, 就到了最冷的腊月,被禁足月余的李靥终于盼来了解禁,在腊八节这天被放了出来。
出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约了吴思悠一起去大相国寺吃粥。
腊八粥又叫佛粥, 自然是寺庙里的最好,大相国寺又是好中之好,是以东京城的百姓天不亮就来排队,长长的队伍蜿蜒几道弯,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也不是人人要排队的, 旁边就有专为不适合抛头露面的闺阁娘子们搭建的暖棚, 里面是同样食材的腊八粥, 却是小锅慢熬, 精细得多。
东京城闺阁女子成千累万,想要进到暖棚里,需得有邀单, 这邀单也有规矩, 于腊八前一天由礼部派人亲自送呈, 只四品以上官员才有且只有一份, 所以每每未进腊月,有女儿多的人家就开始为这份邀单的归属费尽心思,明争暗斗,毕竟嫡女也好庶女也罢,谁能坐进这暖棚里吃粥, 谁就是家里最受宠的。